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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正離我們遠去

你幸福嗎?這個問題似乎很難回答。然而說“我很忙碌”,卻能贏得大家的一致贊同。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可以量化為數(shù)字的今天,人們似乎又過于忙碌了。為了房子、車子,年輕人不堪負累。在吐槽、自黑過后,你是否想過我們?yōu)楹螘绱嗣β担?/p>
德國著名社會學家羅薩(Hartmut Rosa)認為,正是不斷強化的增長邏輯造成了科技進步、社會變遷、生活節(jié)奏的不斷加速。盡管智能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產(chǎn)品不斷推陳出新,極大地方便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我們也越來越緊密地被捆綁到不斷加速的社會化大生產(chǎn)當中,無法自拔,以至于人們與過往的空間、物、行動、時間、自我和社會不斷地疏離與異化。在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基礎上,新的異化形式誕生了。
本文節(jié)選自羅薩的著作《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
時間異化
文丨哈特穆特·羅薩
譯丨鄭作彧
來源 | 《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

眾所周知,我們可以客觀地測量鐘表時間,但時間體驗、“內(nèi)在的時間流逝”卻是難以捉摸的主觀現(xiàn)象。人們可能會覺得半小時非常短,但也可能感覺非常久,這完全由我們所身處的情況和參與的活動而定。不過,關于內(nèi)在時間體驗,經(jīng)驗研究實際上告訴了我們某些相當一致(也很令人吃驚)的結果。研究結果指出,有一種所謂的“主觀時間矛盾”(這種矛盾不只通過研究結果才被揭示出來。實際上,我們可以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驗和記憶輕易證實這件事)。主觀時間矛盾意指體驗到的時間 和記得起來的時間 之間是成反比的。如果人們做一件自己很喜歡做的事,并且體驗到非常多樣且令人興奮的印象,那么時間通常會流逝得非常快。但當我們在一天結束時回想這一天,反而會覺得這一天過得特別久 。比如,假想一趟從柏林到蔚藍海岸的旅行。可能一早就起床,先搭乘飛機飛往慕尼黑,在慕尼黑來一趟短暫的城市觀光,再花一點時間到阿爾卑斯山逛逛,然后傍晚到了地中海岸邊看著海景喝著咖啡。等到晚上要睡覺的時候,會覺得這一天過得好充實,好像已經(jīng)過了兩三天似的。因此,在體驗中快速流逝的(短暫的)時間,在記憶中會轉(zhuǎn)變成延伸開來的(久的)時間。但反之亦然。試想,假如在某個車站或辦公處,很無聊地等候了一整天,然后可能又因為塞車所以再多花了很多枯等時間。當然,在干等時,會覺得簡直度日如年:也許墻上時鐘顯示只過了十分鐘,你卻會覺得好像已經(jīng)坐了好幾個小時似的。時間過得好慢。然而在最后上床之前,卻會覺得好像才離早上起床沒多久似的。這一天,神奇地好像“從未出現(xiàn)”一樣,就這樣過完了。體驗到的時間過得緩慢、長久,在記憶里卻會變得非常短暫易逝。
到目前為止這沒什么問題,這既不是什么新的現(xiàn)象或研究結果,也并不是什么糟糕討厭的事。但接下來的事就精彩了。在我們晚期現(xiàn)代的數(shù)字媒介世界,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時間體驗形式,跟“經(jīng)典的”那種“體驗短/記憶久”或是“體驗久/記憶短”的時間體驗和時間記憶模式完全背道而馳,變成了“體驗短/記憶也短”的時間模式。假想一下,現(xiàn)在剛下班回到家,然后拿起電視遙控器要來看一下電視。接著很可能花了幾個小時在轉(zhuǎn)臺,或是看了一出精彩刺激的懸疑推理劇。當劇情演到殺手就站在路口時,會覺得心跳加速、刺激緊張。觀看結束時,你會覺得剛才觀賞的時間一下就過完了,就像上述提到的旅行例子一樣。但是,當關掉電視機后,情況跟剛剛提到的旅行例子就不一樣了,因為看完電視后,時間在記憶當中并沒有變長,而是莫名其妙、幾乎毫無痕跡地“咻”地就不見了。一天結束、上床睡覺時,通常看電視的時段不會在所記得的時間當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像“體驗久/記憶短”的模式。可是,如果一整天都在看電視,那么到晚上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好像才剛起床一樣。這時候就出現(xiàn)了“體驗短/記憶也短”的模式了。時間在體驗當中一下就流逝了,可是在記憶當中也縮水了。

哈特穆特·羅薩
如果這種情況只出現(xiàn)在看電視的時候,那么其實也沒什么特別值得一提之處。我們已經(jīng)知道,電視會對觀眾產(chǎn)生一些特別的效果。但我想說的是,“體驗短/記憶也短”模式在晚期現(xiàn)代的生活世界變得相當普遍。這種經(jīng)驗,比如在上網(wǎng)、玩(某些)計算機游戲時,也都同樣會出現(xiàn)。讓我們來想一下,這種時間的體驗倒置的原因會是什么。我相信,看電視和旅行之間的差異有兩個層面。第一,我們是全心全意投入到旅行當中,對任何方面來說旅行都是一種全身心的體驗。相反的,看電視是“去感官化”的。我們很難把頭轉(zhuǎn)開,緊緊盯著范圍很小的屏幕,沒有使用其他像是皮膚和鼻子等感官知覺。第二,我們沉浸于其中的電視節(jié)目(或計算機游戲)是去背景化的。它們跟我們是什么或我們是誰一點關系都沒有,跟我們感覺如何、余生怎樣,也沒有關系。它們跟我們的內(nèi)在狀態(tài)或體驗沒有有意義的“共鳴”。因此,在這些活動當中,我們的行動或體驗都只是“孤立的片段”。這些片段沒有在我們腦袋里留下任何“記憶痕跡”。它們對我們過去的體驗沒有增加任何東西,我們傾向于(而且我們也的確可以)馬上就忘了它們。事實上,這種抹除(或是不留下)記憶痕跡的趨勢,在加速社會當中是很有用的,因為在加速社會當中,大部分的經(jīng)驗很快就會過時而無用了,人們總是要準備去面對無法預想到的新事物。但是(深層)記憶痕跡的在場或缺席,似乎決定了所記得的時間是久還是短。
如果第二種去背景化的論點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就有很好的理由去推斷一種晚期現(xiàn)代時間體驗的體驗短/記憶也短模式的普遍趨勢。人們越來越常參與一些非常斷裂孤立的活動或脈絡。我們可能會去健身中心,然后去主題公園,再去餐廳和電影院、動物園,參加研討會、商務會議,去一趟超市,等等。所有這些活動都造成了孤立的行動和體驗片段,無法整合地或有意義地將彼此聯(lián)結在一起。最后,人們幾乎記不起來曾經(jīng)到過哪里。

瓦爾特·本雅明
事實上,本雅明在一個世紀以前就已經(jīng)界定過這種趨勢了。他區(qū)分了體驗 (Erlebnisse)(體驗是片段的)和經(jīng)驗 (Erfahrungen)(經(jīng)驗會深深烙印在我們心中,跟我們的認同和生命歷程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對我們自己非常重要,會觸動我們或是改變我們)。本雅明認為,我們可能到了一個體驗很豐富,但經(jīng)驗很貧乏的時代。仔細回想一下,這兩種概念其實不難區(qū)分。本雅明就舉過例子,我們常常會需要紀念品,這種外在的記憶足跡有助于我們想起體驗時刻,但我們不用紀念品也可以回憶起真正的經(jīng)驗。所以本雅明認為,這也難怪紀念品對當代旅游來說變得如此重要。我自己也得坦承,我也常常需要翻日記去看看我是不是到過某些城市(或開過某些會議)。單憑我自己的“內(nèi)在記憶”,是沒辦法回想起這些事的。
但本雅明沒有料想到的是,就算是紀念品,若沒有某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痕跡,也起不了作用。人們當然會想留下一些紀念品或照片,來回想初戀、第一趟自助旅行。但漸漸的,對這些收集起來的紀念品或照片可能也會感到厭倦。這些東西不再跟我們訴說些什么了,它們“冷卻”了。它們不再有攪動我們內(nèi)心的力量,因為它們就僅僅是外在的體驗痕跡,而現(xiàn)在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完全沒有意義了。所以才會像本雅明所預言的,我們的體驗時刻越來越豐富,但是生命經(jīng)驗卻越來越貧乏。結果就是,時間似乎“落得雙重下場”:飛快流逝,卻又在記憶里不著痕跡。事實上,這可能是對晚期現(xiàn)代時間流逝如此飛快的核心解釋。就像上述的行動和商品沒有“吸收時間”一樣,我們也沒有讓我們所體驗到的時間變成“我們自己的”時間。我們體驗到的時間,以及花費在體驗上的時間,都相異于我們。而且,對于我們自己的行動和經(jīng)驗缺乏完全的吸收、占有,會導致嚴重的自我異化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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