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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文美的“暖”
鄺文美在她的文章《我認識的張愛玲》中說,她是張愛玲的忠實讀者,張愛玲所有的作品都細細讀過,一直喜歡并關注著張愛玲。
等張愛玲到了香港,鄺文美和張愛玲恰好同在領事館新聞處做翻譯工作,成了同事,不自覺地又成了好朋友。

在鄺文美的表述里,頗有點“追星”成功的喜悅。
倆人投緣到什么程度?鄺文美有空就到張愛玲住處聊天,而一向不愿對陌生人敞開心扉的張愛玲和鄺文美非常談得來。
鄺文美需要照顧老公和孩子,晚上八點的時候,不得不趕快回家,張愛玲因此幽默地叫鄺文美“我的8點鐘的灰姑娘”。
熟識之后,鄺文美經常邀請張愛玲到家中做客,又以閨蜜的身份把張愛玲介紹給在電懋影視和邵氏電影當編劇的老公宋淇,幫助張愛玲發表出版作品等事宜,以此解決張愛玲的經濟問題;又因為張愛玲總被書迷認出屢屢被打擾,鄺文美在自家附近找了公寓,給張愛玲一個安靜的生活空間。
想想到了香港的張愛玲,遇到了事事為她著想的鄺文美,該是怎樣的感動和感激。
她說,“我絕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也的確是寵壞了我,令我對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自以為已經看透世事悲涼,好像對誰都已經不太相信的張愛玲,發出了“初戀”般的驚嘆,這世上怎么會有鄺文美這樣溫暖的人兒呢?
張愛玲對愛人或朋友的要求,總是先把才華放到第一位。有人覺得,張愛玲看男人的眼光不行,我以為不是這樣。
她遇到的胡蘭成和賴雅,文學的底子都很強,和他們談話,她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她需要這種感覺。
然后才是溫暖,這兩個男人都大她很多,正是張愛玲一向認為的男人比女人大一些才好。
因為大一些,才有照顧女人的自覺,又因為人生閱歷足夠多,舉手投足間有魅力,才會讓女人產生崇拜的快樂。
至于門第、政治觀念,甚至在不見她的間隙里,身邊又有其他女人,她都可以寬容些。

想想,張愛玲要的其實并不多,但,胡蘭成太胡來,而賴雅余生不多。不過假若重新來過,或許張愛玲還是會被這兩人吸引。

張愛玲交友也是這個路子。首先是能談得來,她看了那么書,有那么多想法,她需要一個有才華能托住她想法的朋友。
炎櫻、蘇青都是有思想的,但炎櫻終歸是印度血統,對漢語尤其是張愛玲喜歡的舊小說所知不多;而蘇青因為有孩子要照顧,浸入俗世更多一些,她們倆人因為工作關系而認識,雖然也一同上街做呢子大衣,但蘇青好像更忙于自己的生活,沒有意愿深入到張愛玲的靈魂里,更何況蘇青本人也需要溫暖的慰藉。

而鄺文美有學識,性格溫婉,出自基督家庭,有“博愛”思想,加上敬慕張愛玲的才情,所以對張愛玲特別愛惜。張愛玲遇到鄺文美,是她一貫的交友理念幫了忙,或者說,是上天對她愛情失敗的補償。
鄺文美的出現讓張愛玲重新審視身邊的朋友,才發現炎櫻的淺。炎櫻一直是那個沒長大的女孩,冒著流彈去看電影,在書攤上看遍人家的雜志卻不肯買一本,尤其人到中年還在炫耀自己有錢,如何被日本富有船主追。總談自己的人,確實叫人厭倦,因為沒啥營養。
至于蘇青,張愛玲到香港前,連對蘇青悄悄說一下都沒有,她倆終歸不是一路人。
我比較好奇,鄺文美和張愛玲在一起談什么呢?
鄺文美在《我認識的張愛玲》一文中為張愛玲辟謠:說張愛玲不是故作矜持、清高,而是因為從小手不釋卷,近視得厲害,又不愿帶眼鏡,導致在路上遇到人,因為看不清而直直走過。
又說張愛玲患有輕性敏感癥,在起居飲食上要特別謹慎,她不能隨便外出赴宴,而不了解張愛玲的人,往往認為張愛玲架子大,瞧不起人;而且張愛玲很喜歡在夜間寫作,與普通人生活作息習慣不一樣,所以沒法參加各種社交活動。
近視了、敏感癥了、夜間寫作習慣了,都是張愛玲和鄺文美的聊天內容。原來她們也如每對閨蜜那樣絮絮叨叨身邊事。
不過,鄺文美說,張愛玲就算談身邊事也是妙語如珠、詼諧幽默,“警句”頻出,整個人發著光,讓人心生歡喜。
隨著時日的推移,兩個人越來越好,并不隨著張愛玲去美國而減淡。張愛玲把出版事宜全部交給鄺文美夫婦打理,又讓鄺文美收著自己的錢,大約有240萬港幣。
張愛玲再回香港時,有一段時間,是住在鄺文美的家里。她們四十年通信達六百多封。張愛玲最終把遺產贈送給了鄺文美夫婦。
鄺文美除了有學識,很溫暖之外,還有一個很好的修養,那就是,沒有一般女人愛嚼舌頭的毛病。張愛玲在美國懷孕,向鄺文美寫信表示不會要這個小孩,鄺文美對此事一直守口如瓶,就連老公宋淇都沒有告訴,直到《小團圓》出版了,宋淇和讀者才知道有這件事,這便是鄺文美的好處。

鄺文美丈夫宋淇
也不光張愛玲的事她是這樣,宋美齡曾邀請她做自己的私人秘書,鄺文美婉拒了。
真實理由是什么?她兒子宋以朗在某篇文里說,自己也不知原因。
可見,鄺文美既不拿這件事炫耀,作為自己人生的華美背景之一;也不開口談論拒絕的理由,或許她深知只要一開口,就會授人以口舌談資。

鄺文美之子宋以朗
這是鄺文美洞悉世情的部分。張愛玲曾對鄺文美感慨說,“S.ML(指宋美齡)要你作私人秘書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樣浪費時間,而情愿這樣浪費時間”。
與其說張愛玲的話是內疚,不如說是張愛玲太感動。而鄺文美拒絕宋美齡,接納張愛玲,意味著她懂這兩個人,也懂自己需要什么,她不強迫自己去適應新的關系。
所以,不是誰都可以和鄺文美做朋友的。在張愛玲之前,鄺文美并沒有和誰很親近;在張愛玲之后,也并未聽說她有其他好友。
我想,鄺文美在生活里整個人看上去是如沐春風的,但那是她的修養和氣質,她一定知道自己的邊界感在哪里。
換句話說,她不是蘇青那樣熱情地四處交朋友的性格,也沒有炎櫻那么生動活潑,那么愿意表現自己,鄺文美是安靜的,就像一片天,可以包容很多卻也格外孤獨。
同樣孤獨的張愛玲,對鄺文美來說,不是普通朋友那般簡單,她清楚地知道張愛玲需要什么。她給她溫暖,給她盡可能多的事業幫助,但從不要求回報。
在鄺文美的心里,能為張愛玲做點事,激發出張愛玲創作的火花,讓天才張愛玲體會到世間并不全都是功利、自私和蒼涼,就是對她鄺文美的回報。同時,張愛玲的這些東西照耀著她的心,讓她因和張愛玲相處而最大可能地靠近她在才華上的一個夢。
鄺文美的老公宋淇也這樣想(夫妻之間最難得是彼此懂得,他們真是神仙眷侶)。比如《小團圓》寫好后,鄺文美和宋淇都不希望張愛玲發表,擔心“無賴人”胡蘭成看到后胡說八道,攪動波瀾,被他利用,對張愛玲造成傷害。
這種體貼有時就是親人也無法給予。眾所周知,她的弟弟張子靜在張愛玲被父親囚禁時,并不施以援手,還寫信給其他人渲染此事,而姑姑在她摔倒時只關心那塊碎掉的玻璃。
張愛玲和鄺文美不是少年朋友,她們就像人生路上的兩個旅人,跋涉半生,遇見彼此,從此不再孤單寂寞。
張愛玲描述這段友情時,就像個小孩,少有地表達幸運,喜悅得就像遇見了一個愛人。她說,“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多好”。
最后要提的是張愛玲那張世人皆知的仰著頭睥睨世界的照片,就是在鄺文美陪同、建議下拍的,鄺文美是懂得如何發現張愛玲的美的。

有人說,鄺文美就像張愛玲的母親,張愛玲在鄺文美這里找到了母愛。
但我覺得,她們是喜歡彼此的模樣,她們活成了對方理想的狀態。鄺文美是俗世里的張愛玲,有愛她的老公、聰慧的孩子、溫暖而幸福地活著;張愛玲是才華到達頂峰的鄺文美,拋卻浮華和偏見,一路追尋和堅持,實現了生命該有的價值。
張愛玲說,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鏡子,把對方天性中最優美的部分反映出來。這句話或許就是以上說法的最好證明。
原標題:《鄺文美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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