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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DMD”:罕見病中的常見病,仍無上市藥但可產前篩查

唐波就這么“坐著”已經4年了。
18歲那年夏天,湖南永州這個不富裕的家庭在二樓客廳里裝上了第一臺空調。180斤的唐波便被挪到了客廳沙發上,那時起,唐波便開始練習坐著睡覺。
他臃腫的身體不得動彈,但雙手的指關節卻纖細得不像話。
手指是他目前全身上下唯一能隨著意志活動的部位,媽媽甚至說過,已經22歲的他手指還這么靈活,簡直是奇跡。
11歲失去行走能力時,唐波還是個喜歡幻想的男孩,期待著去到更多更遠的地方。
然而,唐波在夜不能寐的失眠時光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活到了22歲,手指還能玩電腦、手機,命運已經在垂青他。
唐波罹患的是一種“罕見病中的常見病”——杜氏肌營養不良癥,簡稱DMD(Duchenne Muscular Dystrophy)。
DMD屬于X連鎖隱性遺傳病,發病率約為1/3500男性嬰兒,而女性基因攜帶者罕見發病,但其生育的男性存在50%的發病率。
與“漸凍人”不同的是,大部分DMD患者在3歲-5歲便開始發病,若不干預治療,通常在12歲前失去行走能力,并在20-30歲左右死于心肺衰竭。
遺憾的是,即使在DMD被發現150年后的今天,科學家仍然沒有研發出治愈該疾病大多數患者的方法。而據公益組織提供的數據稱,以1/3500發病率為依據,通過我國每年的新生兒數據測算,在中國,DMD患者數大約在6-10萬。
2014年,國際DMD組織首次將每年9月7日定為DMD知曉日,今年是第4個年頭。

很多攜帶致病基因家族未能有效阻斷
凌晨1點,唐波坐在他的單人沙發上,等待著睡意的到來。
常年的癱瘓讓他的脊柱嚴重側彎,厚厚的脂肪偽裝得他看上去不算佝僂,但只要躺下一會兒就渾身難受,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
更要命的是,無論是遇到肌肉痛麻還是呼吸困難,靠他自己的力量都無法挪動半分。
實在太無聊了,他看向旁邊沙發上睡著的媽媽——電視里的人聲和馬路上的吵雜聲也沒有吵醒她。一墻之隔的臥室里,與磚瓦打了一天交道的唐波爸爸打著呼嚕。
他的手邊放著兩部手機,手指緊貼著屏幕打字,同一個微信群的頁面上,交替出現的兩個頭像,一個是他,一個是他媽媽。
唐波在跟自己聊天。聊完他還截圖發了一條朋友圈,配文為“精分現場”。
唐波出生于1995年,是家里的第4個孩子,3個哥哥姐姐都很健康。甚至在他三四歲時出現走路不穩、爬樓梯吃力等癥狀時,大家也沒有人將他和家族中那個幼年夭折的舅舅聯系在一起,以為只是唐波骨骼發育不良、缺鈣。
直到9歲那年,輾轉了長沙、廣州等地求醫之后,唐波和他的家人終于在湖南湘雅醫院得到了答案。
正是唐波的確診,才讓整個家族第一次意識到,DMD才是奪走那個年幼舅舅生命的元兇,唐波的媽媽也遺傳了致病基因。
幸運的是,唐波的大姐和二姐在此后陸續做了檢查,其中二姐也被查出攜帶致病基因,但也同樣生下健康的孩子。
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神經肌肉疾病室主任、DMD工作室負責人李西華說,她的實驗室接待過無數DMD家庭,除治療本身的艱難以外,DMD所造成的家庭破裂、女性攜帶者遭受歧視等問題,更讓她痛心疾首。
李西華說,現有的產前檢測技術,已能夠準確地診斷出胎兒是否攜帶DMD致病基因,避免悲劇的發生,“但不同地區的醫療資源分配不均,讓很多攜帶基因家族并未能有效防范。”
“孤獨”和“慫”
唐波說,“孤獨”是他第一個網名。而他最渴望的是陽光和友情。
小時候唐波很喜歡去醫院,年幼的他不懂疾病的可怕,更向往的是去到不一樣的城市,去看沒有見過的人和物。
11歲失去行走能力輟學后,一個人在家的唐波,無聊時喜歡幻想,幻想著只要身體好起來,一切愿望都可以實現,想當生物學家,可以去到野外探險,可以走很多路。
剛輟學的時候,唐波特別希望有同學來找他玩,不是沒有同學來過,“就一次,不過他只是下雨天路過我家來借傘。”
以前上學時,唐波總是粘著這位同學,“因為他性格活潑調皮,是我最羨慕的,但我只能在嘴皮子上(調皮)。”唐波永遠記得他叫阿軒。
然而,每一次幻想破滅后,唐波對現實就越失望。
20平方的臥室成了全部的世界,沒有陽臺的二樓,讓唐波無比懷念陽光刺眼的感覺。
這讓他一度脾氣暴躁,唐波以為不會再差了。
臥床幾年后唐波出現心肺衰竭時,被爸媽帶到湖南永州當地的醫院求醫,希望能夠緩解他的痛苦。
然而,醫生甚至沒有開藥便讓唐波回了家,只是簡單地說:“治不好的。”
唐波記得,就連去醫院的那一次,也湊巧是個陰天,沒有看見太陽。
白天,唐波常常一個人在家,只有馬路上的鳴笛聲有些刺耳,唐波坐在他的木桶椅上,百無聊賴,想東想西。
木桶椅是爸爸專門給唐波改造而成的,因為坐輪椅上容易摔倒,木桶的圓弧靠背不僅讓唐波可以坐穩,還可以兼作澡盆和便盆。
唐波說,小便一般拿個易拉罐就可以解決了,而大便則習慣憋著,等到爸媽下班回來。
但還是有那么幾次,唐波沒等到爸媽回來就憋不住了。“我始終不相信自己憋不住,直到真的拉出來了,我還是不相信。”
第一次之后,唐波就想了一招,忍不住大便的時候就先把自己摔到地上,“這樣起碼不會弄臟家具。”
網絡給“孤獨”的唐波打開了新世界,他加入了病友群,認識了許多病友,也目睹了病友的離世。
殘酷的現實讓唐波不再沉迷幻想,他意識到,童年的小伙伴不會再來找他玩,他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活著,活著就是很好了……
從QQ時代到了微信時代,唐波把網名改成了“慫”,他說有兩層意思,一是讓自己遇事不要沖動,二是遵從心意。
他開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去賺錢。19歲第一次給罕見病雜志投稿,寫了自己的經歷,拿到了200元的稿費。
但他說自己文筆不好,于是又開始嘗試別的兼職,五花八門。寫小說、開網店、當搶小米手機的黃牛,甚至接過在群里負責聊天活躍氣氛的活兒,“從早上10點到晚上10點,1天30塊錢,干了兩個月,累倒了。”
不過唐波說,最成功的大概是打英雄聯盟的電腦游戲掙錢,沒日沒夜地刷金幣,再去交易網站換成人民幣。
“因為可以有直接的經濟收入,今年刷了3、4個月,掙了大概2000塊,前陣子讓二姐給我取現出來交給媽媽了。”
唐波承認,取現金是想給媽媽一個驚喜,媽媽的表現也很讓他滿足,“她很高興,甚至會說‘以后就靠你養了’這樣的話。”
這話又讓唐波悲傷了起來,他想繼續掙錢給媽媽,但是心肺衰竭讓他已經力不從心。
網絡大V“肌萎蝦”

唐波喊徐麟飛叫“飛哥”,徐麟飛今年34歲,比唐波整整大了一輪。
飛哥常常在夜里收到唐波的微信,說又失眠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呼吸困難,但是我一點辦法沒有。”
徐麟飛是DMD群體里的“紅人”,從論壇、博客到微博、微信,徐麟飛一直活躍在網絡,網名“肌萎蝦”的徐麟飛僅在微博上就有3000多名粉絲,認證信息上寫著“健康博主”。
“肌萎蝦”是個勤奮的博主,每天都在博客、微博、微信朋友圈等多個平臺發布美食、家居、科研等各個領域的圖片和新聞。
徐麟飛還是目前國內年紀最大的DMD患者之一,相比于20多歲的平均壽命,他活到了34歲,并且體檢指標仍算不錯。
一旁的徐麟飛媽媽李華說,“看來以前吃過的那些中藥,有的可能也是有用的。”
至于是哪一種藥有用,沒有人說得清,徐家人說,僅吃過的中草藥就得裝一卡車。
徐麟飛還記得,有一次,不知道哪里的“神醫”,給開了方子,徐麟飛開始吃起了生肉;甚至迷信的奶奶還請了神仙,拜了菩薩。
即使在上海,徐麟飛的確診也非一帆風順,上世紀80年代末醫療水平還不發達,徐麟飛僅有的癥狀就是走路不穩,常常摔得頭破血流,同時下肢開始變得肥大。
盡管如此,到了醫院都說是可能是骨質疏松,開了很多補氣血的藥卻也不見好,甚至越來越嚴重。
直到8歲左右,在上海新華醫院就醫時,一名實習醫生推薦他們去神經內科就診,才確定了當時被稱為“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的病癥。
上世紀90年代初期,徐麟飛尚能行走的那幾年,徐作剛夫婦帶著兒子到處求醫,北至北京,南至廣西,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大醫院,積蓄全部都花在求醫上,也仍然沒有找到治療這種疾病的辦法。
父親徐作剛還想到了登報求醫,但一打聽,僅豆腐塊一般大小的版面就要5000塊錢的費用,而當時當司機的徐作剛,一個月薪水才120來塊。
最后在朋友的幫助下,還是登了報,并很快得到了很多回復,甚至有醫生讀者愿意免費治療,當然最終也未能見效。
至今,徐家還留存著這份報紙,這廣告刊登在1994年9月23日《新民晚報》第十二版的左側一角。

到了2000年,在國內嘗試過肌細胞移植失敗后,徐作剛聯系到了遠在美國的同學,當時美國正在進行干細胞研究,徐作剛想帶兒子去試一試。
但就在徐家準備飛往美國就醫時,布什政府叫停了這項研究,直到后來的奧巴馬政府才解禁。
2001年之后,徐麟飛再也無法行走了,徐家這才慢慢接受現實,不再奔波求醫。
但徐作剛并未放棄,他說即使現在,如果有新的藥物出現,他還是會努力把徐麟飛送去美國、歐洲治療。
但事實上,十幾年過去了,即使從全世界的范圍來看,DMD的藥物研發如火如荼,但距離大部分患者而言,治愈該疾病仍然需要等待。

戰斗仍在繼續
相比于仍在等待新藥物的大多數家庭而言,向本春則走得更遠一些,去年他將兒子送至德國,進行針對DMD患者中僅18%左右的無義突變類型的治療。
盡管該藥物尚未得到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FDA)的批準,但在歐洲則被批準有條件上市。
向本春說,他們通過醫療中介去到德國,僅中介費就花去了11萬元,還不包括路程費用。
更昂貴的是藥物本身,目前他們需要支付每年294萬的醫藥費,每半年支付一次,并且需要前往香港拿藥。
盡管目前還不能完全確定藥物的最終效果,但是向本春說既然孩子符合這種治療方案的類型,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勉力一試。
天津的朱紅目前仍在美國,她的孩子報名并最終被選中參與了美國一家研發針對DMD患者中51號外顯子類型藥物的公司三期臨床實驗,目前仍未結束。
在具有巨大需求的患者群體呼吁下,2016年,FDA在爭議中批準了該藥物的加速上市,但仍在進行中的臨床實驗,使得該藥物仍存在被撤銷批準的風險。此外,與無義突變類型一樣,該藥物所適用人群數僅占DMD患者總數的13%左右。
除了朱紅和向本春,北京至愛DMD關愛中心里的大部分家庭,仍然在利用激素延緩肌力衰減,并且期待著有效藥物的盡快上市和被國內引進。
2017年3月,姚延鎖成為北京至愛DMD關愛中心的全職志愿者,同時還是一名13歲DMD患兒的父親。年逾不惑的他選擇辭去石家莊的工作,成為一名“北漂”。
這10年,姚延鎖說他見證著DMD新老家長的交替和熱心病友的離去,但所幸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一起,從QQ群到全國病患交流大會,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
但他意識到,距離戰勝DMD還有太多的路要走,“將來DMD孩子有藥可醫了,但國內引進的價格、能否進入醫保等問題,都還需要更多人來關注。”
而作為一名兒科醫生和研究人員,李西華的愿望則更為樸實,她希望中國DMD患兒能夠更好地活著。
2013年,李西華團隊翻譯了在歐盟出版的《DMD患兒的診斷與護理家庭指南》,填補了國內的空缺,其中明確了激素治療是目前唯一已知的能減緩DMD孩子肌力下降和運動功能衰退的藥物。
李西華曾于上世紀90年代在日本留學,巧合的是,當時她的兼職中文家教學生就是一名DMD患兒家長,而他學習中文的目的,就是為了從中國古籍中找尋治療兒子疾病的方法。
李西華記得唯一一次見到那個DMD孩子的場景:他被救護車從康復醫院送回家過生日,坐在輪椅上,戴著呼吸機,精神不錯。
等到李西華學成歸國,最后命運注定一般轉而從事DMD疾病診療時,她才意識到,相比歐美、日本等發達國家對于DMD患兒的康復治療技術,中國已落后50年甚至更久。
李西華的實驗室隨訪的病例已超過1000名,她發現一線城市的患兒確診歲數集中在4歲,即幼兒園入園前;而落后地區則集中在9歲左右,此時患兒因發展到行走困難不得不就醫的階段。
但除了疾病本身,DMD所帶來的社會問題更值得關注,李西華希望國內更多的女性致病攜帶者能及時發現,并進行嚴格的產前篩查,避免新生患兒的降生。
為此,她成為DMD公益基金——上海集愛杜氏肌病關愛中心的顧問,不遺余力地宣傳DMD,“DMD的發病率很高,我將它稱為罕見病中的常見病,但它目前得到的關注還遠遠不夠。”
2014年,國際DMD組織首次將每年9月7日定為DMD知曉日,今年是第4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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