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月初俄烏沖突引發全球大宗商品暴漲之時，華爾街就曾警告全球經濟面臨越來越大的滯脹風險，并且那時起，全球市場已經開始在交易一個悲觀預期，即經濟衰退。

直到如今，滯脹擔憂仍在發酵。隨著通脹持續上升，以及主要國家央行正變得越來越鷹派，通脹失控、增長下滑的市場情景或將成為現實。而次貸危機后，主要經濟體已經經歷了10年的低通脹時期，對現實世界中的通脹經驗有限。

疫情沖擊持續發酵，地緣政治沖擊甚囂塵上，美聯儲激進加息，全球產業鏈在奧密克戎毒株的沖擊下或將進一步呈現區域化的趨勢。中國應該如何應對日趨復雜的國內外局勢？4月25日，日本野村綜合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在東京通過電話接受澎湃新聞獨家專訪時表達了他的擔憂。他向澎湃新聞指出，“中等收入陷阱”正在逼近，未來10年的時間里，如果處理得好，中國一定會成為發達國家的一員。

野村綜合研究所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資料圖

辜朝明（Richard C. Koo）被日本資本市場人士選為最受信賴的經濟學家之一，也是日本歷屆首相的座上賓，長期活躍于日美經濟金融舞臺的第一線。辜朝明也是著名的“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提出者。

近年來，辜朝明的著作陸續被翻譯成了中文在中國大陸出版。他的著作《大衰退：宏觀經濟學的圣杯》《大衰退年代——宏觀經濟學的另一半與全球化的宿命》和《復盤：一個經濟學家對宏觀經濟的另類解讀》中文版先后問世，在這些著作中他都極為關注中國的經濟問題。

在辜朝明看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幾十年，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快的經濟增長時期。他算了一筆賬：“如果按照6%的經濟增長率計算，中國國民收入將持續提高，且人民幣可按照預期持續升值，不僅會讓中國避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還會使得中國走上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快車道。如果經濟每年增長6%，人民幣在此期間每年升值3%，中國的人均GDP在10年后將達到3萬美元左右。”

中國改革開放的40年是人類歷史上的經濟增長奇跡

澎湃新聞：過去10年中國經濟發展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與此同時，中國經濟也面臨增速放緩、新冠疫情等多重考驗。你如何評價過去10年中國經濟的發展歷程，又如何展望中國經濟未來的發展前景？

辜朝明：中國改革開放的40年或許是人類歷史上最快的經濟增長時期。在這40年的時間里，十幾億人口的人均GDP從300美元提升到了1萬多美元，這是人類歷史上的增長奇跡。在這段時期，繼“亞洲四小龍”后，中國的出口表現非常出色。這些都是通過出口導向型增長取得成功的案例。

相較之下，進口替代型增長則是提升進口行業的生產能力，從而使得國內具有進口競爭性的產品生產增加，一部分原來進口的商品被國內生產的產品所替代。在這種模式下，最需要做的就是保護好本國市場，盡量讓企業在本國市場做生意。與此同時，對于海外市場，無論能否生產出很好的產品，仍需要向外界展現為一個值得信任的產品供應商。這也是很多拉美國家在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做法，而事實證明這些國家并沒有做得很成功。

在進口替代型增長模式中，一開始時雖然保護了本國市場，部分企業也能做得很好，但若要經濟持續表現很好，就需要花的比掙的多。也就是說，要想經濟增長，必須花的比掙的多，我將之稱為“過度消費”（overstrech）——經濟增長必須有人一直通過借錢來花錢，也必須一直有好的項目和產品，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才會愿意去借錢。如果花的總是跟掙的一樣多，經濟狀況雖然穩定，卻不會增長。若出口市場很好，就不需要本國自身“過度消費”，因為海外市場承受了這部分花費。就像中國生產出很好的產品銷往海外市場，外國消費者因為買了性價比高的產品而省了錢。因此，只要是有競爭性的、性價比高的產品，在海外總是有市場的。這無疑對本國企業有利，本國企業可以賺更多錢，也能做更多的投資。

可是，如今一些國家和企業卻感受到，要從中國進口需要更為謹慎。其次，由于奧密克戎變種毒株的影響，來自中國的貨物也可能無法按時交付。這些因素都會影響中國的訂單。

至于來自美國的科技封鎖，如果僅僅是這一個因素，我想中國有那么多的工程師，有5年時間可能就能克服這個困難。可市場若不再像過去那樣開放，會導致上萬億美元的損失。我能感到中國政府努力升級產業結構和提升制造業水平，這樣做很正確；同時我也希望他們能更為關注市場的情況，確保海外市場對中國產品保持開放。

澎湃新聞：就在近半個月前，中美10年期國債利差12年來首次出現“倒掛”。這次倒掛釋放何種信號？如何看待倒掛的背后主因？

辜朝明：這個問題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方是美國，另一方為中國。中美利差的倒掛主要源于美國，因為美國通脹非常高，美聯儲近一年來都落后于收益率曲線。所以美聯儲想要迎頭趕上。在疫情的第一年，美聯儲做得不錯，提供了充足的流動性，金融市場才沒有崩潰。但是在2021年，他們的表現就沒那么好了；當通脹已經成為問題時，他們還持續向市場投放流動性，造成了如今落后于收益率曲線的局面。于是，美聯儲現在要加息和緊縮政策同步進行，而且這一次的速度會更快，快于2017年。

美國的問題來自美聯儲貨幣政策正常化來得太晚。緊縮政策意味著美聯儲會限制投向市場的債券，債券的需求也會下降，這也是為什么美國債券收益率會上漲。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如果美聯儲什么都不做），今年的情況或許不會太糟，可明年量化寬松若還繼續，市場上就會多出一萬億美元，美國的預算赤字也大約是一萬億美元，市場就需要消化掉這兩萬億美元。在這個壓力下，美國亟須加息和退出量化寬松。

中國方面，中國央行目前為止都做得很好，將通脹和金融市場的秩序都維持得很好。不過，如果我在回答你上一個問題時的分析是對的，那么很多中國的出口商現在應該很不安——他們不知道未來還能不能通過投資賺到錢，他們如果決定少借款，市場對中國債券的需求也就會下降。而在當前階段，借款需求的下降，對中國來說并不是好消息。

中國的人均GDP還只有1萬多美元，對于經濟發展處于這個階段的國家而言，私營部門萎縮或下降，并不是件好事。私營部門應該借貸越來越多，建造更多的工廠，創造更多的就業，才能趕上發達國家的人均GDP水平。拿日本做參照，日本處于這個階段時，私營企業的借款是非常高的，因為日本的產品在全世界都非常受歡迎。如果中國的私營部門出于內外部因素而變得小心謹慎，我會有些擔心。

所以，總的來說，美國的問題在于供給側，而中國的問題則相反，是對借貸的需求不足。

澎湃新聞：中國提出了要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

辜朝明：這就是我為什么給你分別舉了進口替代型和出口導向型增長例子的原因。某種意義上，進口替代就是內循環，而出口導向型增長就是外循環。

為什么那些試圖依賴于國內需求來替代進口的國家都失敗了？因為在這種模式下，本國制造商和政府為了賺錢會保護國內的市場，這在剛開始時還行得通，企業可以通過保護市場賺很多錢，還能夠借錢來投資。但接下來要如何確保本國民眾“過度消費”和“過度擴張”？唯有通過本國企業持續不斷生產出更具革命性和創造性的、其他國家所沒有的產品，這樣才能吸引本國消費者借錢來消費。也就是說，一旦開始了這樣的“循環”，中國的企業就必須保持創造力，不斷生產出新產品，讓中國的消費者有意愿借錢來購買，這樣這個循環模式才會成功。但事實上，持續創造出新產品是非常困難的。

中國有很多優秀的企業家，中國人也很有創造力。問題就在于，這部分有創造力的群體能否足以支撐起中國經濟14億人口的體量？如果做不到，經濟增長就會持續放緩，海外市場也會更為困難。當本國消費不足時，經濟會很穩定，但也不會增長。而在這種循環模式下，國內市場需要通過增長得更快來抵消海外市場的放緩，也就需要有足夠多的有創造力的中國人，確保生產出滿足14億中國消費者的新產品，確保借貸的持續增長，這樣中國的經濟才會增長。

全球或將面臨類似于70年代的滯脹

澎湃新聞：世界另一端的美國也正經歷著劇變——美國通脹創下40年來的新高，但市場對美國通脹的持續性仍有分歧。有評論認為現在的狀況與上個世紀70-80年代的“大通脹”時期很接近，到底如何看待本輪美國通脹背后的邏輯與走勢？

辜朝明：這個問題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能源部門，一部分是非能源實體部門。如果只看美國的私營部門，即便利率如此之低，也都沒有在借錢，而是在存錢，日本和歐洲的私營部門也差不多；企業沒有借錢在本國投資，而是到海外去投資。本國私營部門都不怎么借錢，通脹就不會很高。因為按照通脹最基本的內涵，在通常情況下，市場應該借錢，需求應該提升，通脹才會發生。所以，在最基本的層面上，通脹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

另一方面，過去兩年里，為了應對全球變暖和氣候變化，中國和歐盟提出了碳中和的目標。在這一目標下，能源生產商面臨很多的限制，他們必須在更短的時間里拿到投資，需要掙得更多才能覆蓋成本，確保在碳中和實現前還能盈利。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狀況。隨著化石燃料的供應越來越受到限制，能源價格會越來越高，各大經濟體又從疫情中恢復了過來，對能源的需求提升了很多，而供應卻不足。如今由于俄烏沖突，能源價格變得更高。這意味著能源部門不會恢復如初，對這個部門來說，如今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所以，非能源的實體部門會恢復到疫情前，但能源部門從今往后會與過去截然不同。我還記得上世紀70年代的能源危機源于歐佩克（OPEC）減產，這些國家停止出口原油到西方國家，限制了能源的供應。那么在當前情況下，滯脹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人們擔心全球變暖而提升能源價格，而能源價格若還是很低，就很難從化石能源過渡到可再生能源，因為新能源需要巨大的投資。為了鼓勵投資新能源，傳統能源的價格必須要上漲。即便沒有俄烏沖突造成的能源短缺，各國政府都有可能對化石能源增稅，提升它們的價格，同時鼓勵更多的電動車銷售。這雖然是必要的，但現在市場將能源價格推升到了更高的位置。無論是那種情形，我都擔心由于能源問題，我們將面臨類似于70年代的滯脹。也就是說，能源部門價格高漲，而其他經濟部門則面臨通縮。

美聯儲需重新建立作為“通脹斗士”的信譽

澎湃新聞：為了抵抗高通脹，美聯儲今年加息已是板上釘釘，現在市場更為關注加息的速度。你預計美聯儲今年的加息頻率會如何？

辜朝明：美聯儲現在很激進，因為直到去年11月，他們還是“通縮斗士”，如今則變身為“通脹斗士”。他們討論了將近10年如何戰勝通縮。如果你是“通縮斗士”，而價格卻出現了上漲，你必須改變人們對你的印象，然后重新建立你作為“通脹斗士”的信譽，也就是加息。因而美聯儲必須迅速加息，而且加息幅度很大。

你如果一直都是“通脹斗士”，每個人都相信你是，便會相信通脹只是暫時的，即1-2年時間里價格會恢復到常態。因為你的信譽在那里了。市場可能也不會賣出債券來保護自己。可你若沒有這樣的聲譽，你只有“通縮斗士”的聲譽，債券市場就會認為你或許無法對抗通脹。若是如此，市場便會出售美國國債，待價格更便宜的時候再回購。當所有人都開始拋售國債，美國債券價格便會飛漲，經濟會崩潰。

美聯儲主席鮑威爾意識到，他此前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沒有更早、更及時地應對通脹問題，他如今需要重新建立美聯儲的聲譽。所有這些都將迫使美聯儲盡快行動。這也是為什么美聯儲開始討論單次加息50個基點，每月縮減資產負債表最多950億美元，這可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可如果美聯儲什么都不做，美國債券市場可能會崩潰。美聯儲能夠接受市場部分的崩潰，這也是現在正在發生的，從而避免后期更大范圍的債市崩潰。

澎湃新聞：近期美國中短期國債收益率漲幅明顯高于長期國債收益率漲幅，凸顯市場對美國經濟可能出現硬著陸甚至衰退的擔憂。

辜朝明：美國經濟增速放緩是可能的，但不會衰退。也就是說，相比于2021年四季度GDP增長6.9%，增速會有所放緩，而這對抑制通脹是必要的。

澎湃新聞：格林斯潘領導的美聯儲曾在1994年一次加息75個基點，在一年內加息300個基點，這一決策幫助美國經濟迎來了長達10年的增長。你是否也對美國的前景保持樂觀？

辜朝明：是的，如果你所說的“樂觀”指的是短期內悲觀而長期樂觀。我相信短期內，市場會有波動，比如股市會出現一定程度的下跌。一旦美聯儲對通脹占了上風，就可以保持樂觀了。

未來幾個月到一年的時間，市場都可能會有波動，資產價格會下跌。需要確保的是中長期的狀況受控制。可以看到，3年期和5年期國債的收益率是最高的，與10年期和30年期國債收益率出現了倒掛。這些現象意味著美聯儲作為“通脹斗士”，至少還是得到了一些支持。因為美聯儲要是完全沒有信譽，10年期和30年期國債收益率會更高。而實際上，它們（10年期和30年期國債收益率）平穩地維持在3%左右。只有1-5年期的國債收益率較為陡峭。這意味著市場相信盡管美聯儲在接下來幾年會較為艱難，但往后情況會逐步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