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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我”在北京分揀垃圾
原創 金孟喆 《107調查》
全文共7037個字,閱讀大概需要 11分鐘
記者|金孟喆
文編|李奧
事實核查|席云水
走近侯季祥負責的垃圾桶站,陽光照亮了凹凸型的鐵皮地面,地上四色垃圾桶齊成一行,桶旁擺著只剩半截的掃帚、拖把和鏟子,由低到高排成一列——塑料的鏟身面積最大,正好蓋住其余工具。左側架子上排著三瓶噴嘴一致朝內的消毒液。旁邊停著一輛腳蹬人力三輪車,十幾個釘子亂釘一氣的鐵皮上,噴著“XX公寓清運垃圾轉運車”字樣的黃色反光漆?!斑\”字已經看不清了,“寓”字也很模糊。車座上套著一家麻辣香鍋的外賣打包袋,已經被坐得滿是折痕,來自他今天剛清理的一袋垃圾。

侯季祥負責的桶站
攝|蔡榕欣
一件值守服
侯季祥祖籍河南,1965年生人。長時間不修理的鼻毛長到了鼻孔外面,眼尾的三道皺紋一直刻到了鬢角,像半個綻放的煙花。
他身上衣服的顏色跟四色垃圾桶挺像——深藍色、暗紅色、純黑羽絨服一層層疊加,綠藍漸變的垃圾分類執守馬甲套在最外面。馬甲的下擺由于覆著一層長時間積攢下來的污垢,更像是黑色。
公寓的1號樓在北側,2、3、4號樓一并在馬路南側。23年前的建筑設計沒給公寓留多少綠化空間,現在只有零零落落的爬山虎長在南住宅區的最西側墻上。侯季祥負責南北兩個垃圾桶站的分類工作,和四棟樓每周一次的樓道清掃。
為了準備好每天早上七點的值守,凌晨四點侯季祥就從六平方米的地下室里醒來,先蹬十來分鐘的三輪車,把一車廂六百多斤的其余垃圾送到轉運站。附近八個桶站都往這一處送,因此人多時,他得排上兩個小時的隊。
來自天南海北的九個人聚在桶站外等待,人與人間的交流以長江為界——江兩岸互相聽不懂鄉音。東邊桶站的老張炫耀說他在垃圾里撿到過大牌化妝盒,賣了幾百元。而最西邊的老李則聲稱撿了一瓶蟲草,賣了整整七千塊錢。侯季祥沒有名字里所寄寓的好運氣,從沒撿到過什么貴重物品。而他也從來不希望能有這種百里挑一的運氣。他很少參與這些閑聊。
回到桶站,他開始“指導居民分類”,實則親自動手。“這個小區,能有三分之一的垃圾是居民自己分類,就不錯了?!笔O碌娜种瑸榱诉_到每天至少分出五桶廚余垃圾的規定,全憑他徒手分揀,揀到連幾片碎雞蛋殼也不會混。他不習慣戴公司分配的一次性手套,破袋時總是打滑,還容易碎。只有在下雪天,他才會戴上自己的露著內襯的絨布手套。經過冬天長時間的裸露,粗且短的手指又紅又腫,像煮熟后的紅薯。

侯季祥在分揀其他垃圾
四色垃圾桶
掀開廚余垃圾桶蓋,碎雞蛋殼散落在熱干面里,百香果殼里飄著紫菜蛋花湯。在桶里,所有食物沒有分隔,沒有遮掩,混成一團??瓷系谝谎郏蠖鄶等硕紩蛔杂X地犯惡心。但侯季祥已經習慣了,他一天中清理最多的就是各種食物殘渣。手上邊摸過各種酸甜苦辣咸,邊和路過的居民說句“上班去?”。他沒點過外賣,但是對不同外賣商家的飯菜氣味都挺熟悉,“基本上聞著味就知道是哪一家”。但如果只看外賣袋,他就完全對不上號了,因為“工作時我只顧著分揀,看它屬于哪類垃圾,哪還在意上面圖案呢”。
桶站不到五米處的“生活垃圾分類公示牌”上寫著廚余垃圾的收集時間,上午下午各兩個小時。實際上非規定時間內的投放量卻超出了總量的60%,侯季祥從來都是默默接過。也曾有人把垃圾袋隨手向轉運車一拋,袋子從已經堆過一米六高的車沿滑落,掉到車緊挨墻壁一側的死角——得鉆到車底才夠得出來。侯季祥喊了一聲:“哎,你得先分類啊,不能直接扔......”沒等他喊完,一句“這樣不就分得挺好”飄了過來,人早就走出桶站外了。
只要遇到有居民來扔泡沫紙盒、廢舊禮品箱等可回收垃圾,侯季祥總會說聲“謝謝”。他每個月固定工資只有四千元,賣廢品能給他帶來不少額外收入。一天下來,只賣廢品他就能賺一百五十塊錢。甚至有十多個熟識的居民會攢上一段時間的廢品,專門喊他去家里拿。這些人有的住在“3樓2戶301......”侯季祥一下子數出了六個門牌號。他連這些人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每家的門牌號總能數得確切到01還是02。
但社區里有領養老金的退休老人,會趁侯季祥在桶站之間來回,偷偷撿走廢品。這樣的人,單是侯季祥有印象的面孔就有十三個。他們彼此之間都熟悉,每天輪流著偷,拿回去十三個人平均分。當侯季祥早、晚值守結束后,他們就出來沿桶站溜一圈——他們管這叫“上班”。無論廢品藏在轉運車的最里邊還是用黑塑料袋蓋著,他們都能偷走。
發現被偷之后,侯季祥嘆了口氣,說:“十三個人分五十多塊錢也不容易,平均一個人也沒幾塊錢?!彼埠瓦@幫人理論過,但對方覺得“你侯季祥拿著工資,還好意思賣廢品,我可是無業人員。”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這導致侯季祥每天賣廢品掙的錢少了一半多。但一個月下來,還是能有一千余塊的額外收入。
午飯后,一直到晚上九、十點鐘,侯季祥的腰反復彎、起了十個小時以后,他才會準備回到沒有網絡信號的家。他的下班時間并不固定,有沒處理完的垃圾就要“加夜班”。天暗下來,桶站里的白熾燈亮起,剛下班路過的居民很少,最后幾下塑料袋揉搓的聲音在安靜中更加響亮。
社區與“家”
免費的集體宿舍和水電,這樣的招工條件讓侯季祥很滿意。宿舍就在公寓的1號樓,坐電梯下到地下一層,側著身子向右拐過堆滿雜物的半米寬的小道就到了。

地下室一層的過道一角
一開門,20平方米的空間,是公共廚房和四個保安的臥室。南側有一個6平方米的單間,是侯季祥在北京的“家”。
正中央放著一張長桌,鍋碗瓢盆占滿整張桌子。中間有道無形的“三八線”,分開了保安和侯季祥用的調味品。兩層的電煮鍋既是廚具也是餐具,上層熱菜,下層煮粥——白米粥熱了兩頓,有點發黃。他很少炒菜,在飯店當廚師的“老鄉”——隔著一條漳河的河北老鄉,會把飯店剩菜打包,來倒餐廚垃圾時順便捎給他。鍋里熱的一盤菜,是飯桌上好幾道剩菜湊起來的。侯季祥原本不吃辣,但老鄉打包給他的菜里總是帶點辣椒,漸漸地他也就習慣了。
洗漱解手得下到地下室二層,因受潮而底部發黑的兩塊木板拼湊著,隔出一個大致的空間,天花板墻面起皮脫落嚴重,墻皮搖搖欲墜。

地下室二層的衛生間
電煮鍋,自行車,花生油......這些生活用品全部都是居民送給他的。社區里有個叫張嶺的——侯季祥通過他遞來的名片記住了這個名字——曾經一下子送了他八袋大米。“人家覺得你是窮苦人,這份工作挺辛苦,出于憐憫的心?!敝蠛罴鞠樵趻邩翘輹r,每轉到張嶺家,總會幫他把放在門口的垃圾帶下去。
“曾經有人跟我說他能不見居委會主任,但不能一天不見我(侯季祥)?!薄埃ㄎ乙辉谶@)一天垃圾滿地,三天垃圾亂飛。”說這話時,侯季祥的聲音突然變大了,情緒有點激動。從工作量上,他深深明白這個社區和居民的生活一天也離不開他的勞動。社區既是工作場所,也是“家”在的地方。時間和空間上的雙重集中催生著他和社區的雙向認可。社區里當護工的大媽會跟他抱怨北京醫保買藥也挺貴,而咿呀學語的小孩會在媽媽的幫助下遞給他分好類的垃圾。這些瞬間讓春節未能回家的侯季祥,以垃圾分揀員的身份找到了些許異鄉人的歸屬感。雖然大多數時候,這里于他而言,只是工作和居住的場所。
一份超生證明
侯季祥來自河南周口市白集鎮的侯莊村,在80、90年代,村里沒人在乎文化水平高低。1982年,沈丘縣的文盲率接近50%,高于河南省21%。有95%的人學歷是初中及以下[1],連村支書也不識字,制作第三代身份證登記時把“侯營”這一祖輩傳下來的名稱寫成了“侯莊”。男性能否娶到媳婦,文憑不重要,家庭經濟狀況才是關鍵條件。上過高中的窮小子比不過沒文化的富人家。在20歲前成親,是村里一直默認的習俗。孩子多的家庭,為了男孩都能成家,會選擇“換親”的方式,把小妹嫁給別人,再把妹夫家的姐妹娶回來。兩對夫妻年齡差都達到了十歲以上。“換來”的妻子在家收到打工在外丈夫寄來的一張一百元,就高興得向四周鄰居挨家炫耀一遍,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手里擁有這么多錢。而當時在外打工,一個月就能掙一千五百塊的工資。年齡差和異地,讓這樣倉促組成的家庭更像是名義上的一種形式。
但侯季祥的婚姻似乎不是如此。侯季祥二十歲才和妻子李芳定親。因為共同的宗教信仰,他遇到了李芳。“志同道合”是他認為婚姻里最重要的因素。和李芳定親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叫“愛真”的女子,再仔細看看,發現就是李芳的模樣。于是夢醒的第二天晚上,就讓媒人去隔著1公里的李芳家提親。他認為,夢是在告訴他,李芳對他的愛會是真的。李芳看準了他的踏實肯干,也欣然答應。
八十年代生活在農村里的成婚后的青壯年,不僅面臨溫飽問題,還有更大的精神壓力。而這樣的壓力便來源于1980年后逐步開展的“一家一孩”工作[2]。派出所和村干部聯合著登記生育人數,已育有一子的夫妻會被拉去做節育環。從1970年到1984年,沈丘縣每年出生人口凈增率從平均17%下降到不足5%。[3]同時,沈丘縣的男女比例逐漸失衡。為了生男孩,第一胎檢查出懷上女孩的家庭,會選擇打胎或是生后棄嬰、溺嬰。1983年,沈丘縣男性新生兒與女性新生兒的比例約為6:4。[4]
當李芳懷上第二胎時,夫妻倆都憂心忡忡。一次李芳正準備去走親戚,結果正巧碰上了檢查隊?!鞍?,那有一個!”李芳只好溜到侯季祥的干媽家,干媽曾被面粉機軋掉四根手指。她站到外間,沖著一群人大喊:“你們看錯了,我這個老太太怎么可能懷孕?”逃過一劫后,李芳順利產下一個男孩,取名叫侯鵬??杉埌蛔』?,最后侯季祥按照河南省的規定交了五千三百元的罰款,拿到了一份超生證明。
省級的一份證明并不能擺平農村里的一切,侯季祥父親有個干兒子,侯剛。他是村里的土皇帝,借著警察的身份欺負打工賺了不少錢的侯季祥,連續兩年在春、秋收后向侯季祥的父親索要五百元。即便和侯季祥算是“干兄弟”,但侯剛始終“錢和人情一碼歸一碼”,聲稱“超生證明沒用,一年得交一年的錢?!狈駝t就把孩子抓走。但侯季祥堅持“就按省里規定來,不然我就帶記者回家”。一句話,嚇得侯剛再也不敢亂要錢。但另一家超生戶,被他總共訛了兩萬塊錢。
并不是每一家都交得起罰款。經濟窘迫的人家會選擇帶著或許是“黑戶”的妻子逃到外省生育,再帶著也是“黑戶”的孩子回鄉。這一身份不斷延續,直到2017年,河南公安為無戶口人員落戶時才被抹除[5]。
在被迫流產率達到一半的農村,侯鵬能夠平安出生,無疑是幸運的。可這份幸運的出生后來反而給侯季祥帶來一生中最痛心的經歷。兒子19歲時,他瞞著家里,偷了侯季祥的手機外出南下打工。發現后,侯季祥哭到嘴唇發麻,他覺得這個孩子終究是管不住了——14歲輟學時他沒插手,長大后愈加無法管教。外出打工,是這個四口之家最平常的事情。女兒初中畢業后,把高中錄取通知書藏起來,執意打工。而侯季祥因為工作在外,幾乎沒有參與過女兒與兒子的童年。四口人,分散在三個城市,是家庭常態。他們想要團聚,可直到現在,侯莊也提供不了長期團聚的經濟保障。
回鄉十六年
2005年,為了照顧年邁的母親,侯季祥決定辭職離京,這一去,就是十六年。
兒時,侯季祥家里有十口人,瞎眼祖母和七個孩子的口糧重擔,全壓在下地掙工分[6]的父母身上。農村生產隊按工分發一年的口糧,只過半年,家里米袋就干干凈凈。因為人數多,勞動力少,侯季祥家是侯莊村“第一戶”——最窮的一戶。
但貧窮沒有過多限制侯季祥求學。從小學念到初中,他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初中開學按成績分了四個班,被分到甲班的他數學最好,即便今年57歲了,他還記得當時學過的勾股定理。雖然字寫得不好,可是他寫作文有文采。三十歲的時候,村里的年輕人還找他幫忙寫情書。在班里,他還一直當班長,幫老師收發作業,和相同名字的漂亮女孩做同桌。
轉折點發生在初二,當時學校里逃學風氣很盛,平均一個班三四十人,有十多個逃學的孩子。里面有跟他同村的,彼此從小就認識,在上學途中就截住他一起逃課,強迫他一起去河里游泳,或者是去街上騎車。他平常放學不帶課本作業回家,直接把書包丟學校里,直到周五才再背回去。
初二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侯季祥被分到了丁班。即便在丁班,他還是屬于前幾名,考前自學一遍物理和數學書就能考及格。但課越逃越多,成績越來越差,他主動跟父親提了輟學。侯季祥覺得那段經歷“無法形容”,他想象著,如果沒有逃課,如果沒有輟學,他一定會考上大學。而在八十年代,考上本科的人成績必得出類拔萃——以1989年為例,實際本科錄取人數只占報考人數的20%。
輟學后,15歲的他跟父親學過做棺材,做過瓦工,修過自行車。“我干活,那是相當厲害的?!焙罴鞠樽院赖卣f,和提到“考試第一名”時一樣的驕傲。雖然離開了學校,但侯季祥在19歲開始學習繁體字。
1994年,受到在北京收垃圾的親戚影響,侯季祥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生計。他決定來京做保潔,在那個肯出力氣就能賺到小錢的年代,兼職很常見,一般人可以干兩三份。而侯季祥一個月可以干到五份工作。他同時做著三份保潔工作。幾份工作加起來一天十個小時,但只需將垃圾一股腦倒在垃圾車里,他三下五除二就能干完。

1994-2005年侯季祥負責的保潔范圍示意圖 比例尺1:2500
圖源:百度地圖,制圖:金孟喆
他還同時做著自己的小買賣—收破爛。收些銅、鋁,送到祁家豁子附近的廢品收購站去,一斤賺一塊錢。有一次他收購廢電話線,一個月就賺了一千多。每天在住宅樓清理垃圾,其余空閑時間,他還幫居民干些換煤氣拉煤塊的家務活,賺點外快。有人給個五塊十塊,有人不給,他也不計較,全當是做善事了。
一個月下來,每月至少能攢下一千五。為了方便和家里聯系,他花了1150元買上了諾基亞直板手機,還送了50塊錢話費。往家里撥號每分鐘一塊四,第一個月剛過,侯季祥就又充了新的話費。來北京剛一年,他花了六塊錢買了一本南京愛德公司出版的《圣經》——那時豬肉一塊二一斤,一本書錢抵得上五斤豬肉。
為照顧年邁的父母,他回到了侯莊?;丶液螅善鹆送吖ぁ环菀曁鞖怅幥缍鴽Q定是否出工的工作。此外,他還買過一臺灌溉機。一天下午他正開著機器澆地,路過的同鄉和他說一句“哎,你順手幫我澆了吧?!蹦莻€下午,他一共澆了十三個地頭。電費,水費,時間,精力,他都沒計較,也不期待著有任何回報和答謝。他認為是信教的緣故,他變得不喜歡計較,“挺好面子”。面對別人的請求,像鵝卵石般,沉默而光滑地應答著。村里的“門頭”——即大小紅白喜事,大家饋贈禮錢、隨份子,需要兩個人配合收錢、記賬,主人家就找他幫忙記賬。甚至隔壁村村民都曾經跑來。他從不推辭,但記賬沒有薪酬,也不能出工。還有每年的“門頭”隨禮將近兩萬元錢,兒子定親花了九萬元,在中秋節和春節跟親家見面就花了將近一萬多。侯季祥看著前些年在北京的積蓄不斷減少,但收入一直寥寥。2021年,父母逝世后,他決定再次北上回京。
16年的鄉村生活,以及隨著垃圾分類政策改變而變的保潔行業,讓重返北京的侯季祥感到不適應,“16年了,時代變了”。他的七個兄弟姐妹里面有打工的,有經商的,他的侄子做了旅游公司的老板,每天收入過萬。“現在七個(孩子)里面都是說我最差了?!彼椭蹲雨P系很好,只要在老家,侄子必定去他家里坐坐。但侯季祥幾乎從不主動聯系侄子,即便這讓侄子覺得“叔叔怎么這么沒人情味”,他還是不愿讓侄子看到他現在的處境。
侯季祥在農村的十六年,是在21世紀初的十六年,是中國智能手機高峰換代、普及率超過英美,城鄉二元結構矛盾逐漸突出的十六年。如果是農村更加開放發展的今天再還鄉,他在北京時的蒸蒸日上,或許還能延續。
奔頭
這周末去理發,侯季祥想起來,距離上一次理發已經三個月了。黑色毛線老頭帽一戴就是一冬天,長又軟的頭發在帽子底下一直都很服帖。
侯季祥挺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半m然這活挺辛苦,賺錢養家挺幸福?!彼兄约旱谋P算:每個月四千塊工資,加上賣廢品一千多塊的收入。除去二百塊錢左右的飲食支出,一個月下來約莫能攢下五千塊錢。他想留著給李芳做手術——李芳因為長年的農田勞作患有滑膜炎,每天早上得先倚在床邊半個小時疏通了血液,才能勉強一瘸一拐地走路?,F在李芳的腿并沒到最嚴重的時期,醫生建議先吃藥治療,一旦惡化立即做手術。
侯季祥想帶妻子去他認為最好的河南骨科醫院——河南省人民醫院治療。他之前算過一筆賬,即便有醫保,住院費和后續的康復上上下下也要將近十萬塊錢,更何況,那時全家人都需要回家照料李芳,這個家會暫時沒有經濟收入。他想靠自己,提前掙出這筆不知道是幾年后才會用到的錢,不麻煩在外打工的一雙兒女。
他肩寬,曾經163的身高配著達160斤的體重。稍微向左或者向右一轉,側腹的肉就擠在一起“像撞到墻一樣壓著”。但做垃圾分類的第一個月,他瘦了18斤。工作了11個月到今天,他的體重維持在130斤上下。這份工作,他想著不會干太久,一旦李芳開始做手術,他就辭職回家。
下午六點十分,侯季祥找了個快遞紙盒,墊著在桶站對面的水泥路沿上坐下。李芳打來微信電話,他簡單問了句“今天腿感覺怎么樣了?”,桶站就來了一個扔垃圾的居民?!拔业萌タ赐傲恕!薄昂煤每粗?,別讓垃圾桶飛走了?!彪娫捔硪欢丝┛┬ζ饋怼K奈⑿蓬^像是7歲的孫女,穿著豹紋棉襖,站在老家門口咧開嘴笑著。孫女左眼下有顆痣——跟侯季祥一樣。
天完全黑了,侯季祥回到地下室取了黑色頭燈來,摸索著給自己纏了兩圈才帶上,今晚他得加個班,把這堆包裝盒處理完。頭燈照出一條光亮的通路。在白光的映襯下,粉塵在膠帶割斷的“嘶拉”聲中濺起,又徐徐落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文中圖片若未作特別說明,均由107記者金孟喆攝)
參考資料:
[1][2][3][4]沈丘縣志編纂委員(1987),《沈丘縣志》,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頁560、570、573、562。
[5]付昊蘇,2018/01/05,河南基本解決“黑戶”落戶問題。http://www.gov.cn/xinwen/2018-01/05/content_5253626.htm。
[6]工分,是我國農業生產合作社,人民公社時期計算社員工作量和勞動報酬的單位。年底,生產隊會計根據社員工分數總和計算出全年分紅。
責校|蔡榕欣
美編|侯 瓊
原標題:《異鄉人:“我”在北京分揀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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