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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耶魯畢業生“失敗”的精英教育實驗
原創 小晝 極晝工作室

文 | 魏曉涵
編輯 | 王姍
剪輯 | 張歆玥
自由的邊界
郭祺的初中生活是在純粹的應試中度過的。在深圳市一所“不那么好”的初中,他埋頭做題一點點擠下千軍萬馬,成為勝利的幸運兒之一,順利進入深圳中學——全市最好的高中。和預想中的按部就班不同,他驚訝于過往沒有體驗過的自由。
“像一個饑餓的人進入自助餐廳”,一個新世界就此展開。
這里更像大學的樣子。兩三千學生,組織了兩百個學生社團,模擬聯合國協會、機器人社、推理社等等。在食堂門口,常年掛著一排花花綠綠的海報,新年游園會、化妝舞會、環保學術講座,六七十個學生活動實時更新??梢圆淮┬7⒄剳賽?,班上就有染著一頭金發的女同學。學校臨近熱鬧的東門商業街,有同學拿著外賣,碰到當時的校長王錚,引來對方好奇的目光,“點的什么?好吃嗎?”
開放的氛圍和這位“最富爭議的校長”有關。2002年,王錚來到深圳中學擔任校長,在這座具有改革精神的城市,踐行他的教育改革。
學生們可以跨年級選課,一百多個選擇等待他們——數學史、公民的政治生活、20世紀的戰爭與和平、陶藝設計。每個年級20個班被拆成7個單元。有參加高考的常規單元,競賽單元,也有自由度更大的自主單元。在郭祺入校的2009年,一個獨特的單元誕生不久——出國單元。
正值中國向世界開放的年代,送孩子留學,培養成世界公民,是城市中產家庭的潮流。不過在以包容和自由著稱的深圳中學,出國單元依舊是個獨特的存在。創立的老師江學勤不打算加入任何應試的色彩,準備SAT考試、背托福詞匯,教學生寫文書,他痛恨這些“功利”的方法。他要開墾一片精英教育的實驗田——在這所頂尖的公立中學,選拔出一群更精英的孩子,通過素質教育,送他們去國外最好的大學,成為“改變世界的人”。
這些是郭祺后來才知曉的。他去參加面試的理由很簡單,厭倦了初中的應試生活。第一次面試失敗了,老師用英文問他喜歡什么書,他磕磕巴巴答不出來,隨便扯了本《哈利·波特》;后來又增加了一次面試,面試官換成了江學勤,這個在加拿大長大的華裔,操著一口語調奇怪的中文,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么想選這個體系?
三四十個學生被選拔出來。名列其中,郭祺有些受寵若驚,在這個牛人輩出的學校里,當時的自己平平無奇,“他(江學勤)可能真的無所謂,誰來了都能教,他對自己的體系太自信了,更何況來深中的都是全深圳最好的學生”。
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老師,似乎有足夠驕傲的資本?!拔沂且敶髮W畢業的”,他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又是學生們信任的王錚校長邀請來的。
江學勤為此投入了最好的資源,或者說,特權。他單獨請來九位常春藤大學的畢業生擔任外教;其他學生參加軍訓,出國單元的同學用戶外徒步替代,還有瑜伽等美式高中常見的活動。此外,他開設了英文圖書館,藏書幾千冊,鼓勵學生們多讀英文原著,而非背單詞應付考試;還有單獨的食堂,飯菜是經過專業營養搭配的,水果必不可少;讓學生自己開設經營咖啡廳,提供“討論的公共空間”。
當然,這些僅供出國單元使用。他認為,“高考是一個死板的制度,在高考制度里改革是沒有空間的,出國才是中國教育的未來”。
郭祺感激江學勤給了他這樣的機會,他是江最忠實的追隨者。對于一個高中生,這個國外來的老師和周圍中規中矩的成年人太不一樣了。他十分擅長講述一些情節跌宕的人生故事,比如從貧苦的華人移民家庭進入耶魯,比如缺錢的時候去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憑著很強的數學能力贏了一大筆,再比如去采訪受污染的村莊,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像是電影情節,又確實覺得像這個人會干出的事”。

●江學勤與學生在一起。圖片來源:《創新中國教育》
從小喜歡畫畫的郭祺,獲得了一些探索的自由。即使只是在一張2A大小的《深中日報》做美編,后來成為主編——他們關注學校的社團大會,也關心甲型流感形勢。中午見縫插針找時間采訪,從下午四點下課,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點,第二天清晨拿著新鮮的報紙,放在食堂門口,滿學校發放。
高中時代在忙碌中度過,后來才慢慢回味出它的意義?!霸诿鎸议L宣講的時候,江會提到送孩子去常春藤,那只是策略性的。他的目的不是真的要送你去常春藤,而是教育一批全方面(發展)的公民,找到自己熱愛的東西,投入進去?!?/p>
在課堂上,他們讀過許多批判性的英文材料,郭祺對其中一篇討論的話題印象深刻——教育資源是否更多地傾向權貴階層?他得以第一次重新審視自己和身邊的人,“在深中這么好的學校,有多少是特困生呢?(深中的特困生少)是因為他們沒有我們聰明嗎,還是階層固化讓更有權貴的人擁有了更好的教育資源呢?”
像是一個隱喻,和江學勤的教育實驗暗合。出國單元在校內引發劇烈的討論乃至圍剿,它是否獨占了過多資源,影響了公立學校的教育公平?更大的爭議則來自于這位老師本身,這個西方來的闖入者,低估了變革會遇到的阻力。他粗暴、直接、自傲、語出驚人,攪動起風波。
闖入者
來到深圳中學那一年,江學勤32歲,正在經歷人生低谷。
考入耶魯大學,這個貧窮家庭出身的亞裔青年并沒能融入其中,他覺得自己在那些精英出身的孩子中格格不入。他想到中國,這個遙遠模糊的故鄉大概會接納他。那時的中國是一片待發掘的廣闊天地。他懷揣雄心,想著要“改變這個世界”。
事業從外媒駐華記者開始。顯然,這個驕傲的年輕人低估了事情的難度,他總是不斷地和周圍的人起沖突?!熬庉嬜屛覍懓滩。ㄔ谥袊┒嗝磭乐兀矣X得當時結核病比較嚴重,但美國不關注。(這樣選擇)是違反職業道德 !”他接受不了,和編輯吵架,然后一走了之。幾乎沒在一個地方待超過半年,短則一個月。
一切都糟糕透了。小的媒體他看不上,向《紐約客》投稿又被拒絕,身邊年輕的同行們逐漸成名,比如寫出了《江城》的何偉。失意的他每天悶在家喝酒,打游戲直到天亮。
直到王錚遞來橄欖枝,邀請他到深圳中學看一看。
他們相識于1990年代末的北大附中,他在那里短暫地做過外教?!澳贻p的王錚是一位理想主義的副校長,而我——一位年輕的老師也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我們自然而然成為了好朋友”,江學勤后來在書里這樣寫道。那次邀請的起因是,原本負責出國的老師離開了深圳中學,需要一位繼任者。
深圳的夜晚有熱鬧的煙火氣,在江學勤的回憶中,他和王錚常常晚上十點去酒樓喝粥到凌晨,他反復描繪自己的暢想,不甘于只為學生寫推薦信、聯系學校,而要建立一套體系,挑選一些最精英的學生去國外最好的大學,成為影響世界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這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了。
這和他的成長經歷相悖,但他有現實的考量——“只有有錢人才會為教育投資,窮人對教育是很保守的,要做教育創新,只能去有錢人的地方”。在他眼中,大概沒有比深圳中學更適合的地方了——家長依靠個人奮斗獲得財富,面對孩子的教育,也有充分的冒險精神。
然而,許多人都難以理解他的“冒險”。出國單元封閉而獨立,不用多付學費,這里的學生就能擁有單獨的外教、咖啡屋、食堂、外文圖書館;課程和別的單元不一樣,還辦了自己的報紙《深中日報》。這引起其他學生和家長的不滿,投訴他搞特殊。
另一個爭議來自他在一次學生組織的代表大會上,宣布了解散學生會的指令,沒有經歷任何民主評議過程。在他看來學生會人浮于事,權力過大,會成為改革的阻礙。當時的深中貼吧里對這位老師全是批評甚至謾罵的聲音,認為他專斷、獨占資源,擾亂教育公平。
江學勤不理解自己怎么一夜之間變成了“魔鬼”,賭氣一般,他要求所有參與出國單元的同學簽署一份協議,承諾“不會發表對出國體系工作不利的言論”,把那些罵他的學生隔絕出去。
蕭佳2009年進入出國單元,在她眼中,這位國外來的老師有些奇怪,時常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氨热缯f學生會是黑社會,學長團是邪教”,被出國單元的學生錄下來放到網上,他查到這個學生,直接把對方從出國單元開除了。
“大家都感受到這個人好兇啊,好害怕,班里一些女同學是不敢跟他說話的。讀課文如果漏掉了單詞,他也會責備,怎么注意力不在文章上?”
在這個封閉世界里,江學勤是“上帝”一般的存在。他以激烈的方式,杜絕一切他不認同的事物?!罢Z文(課)有什么意義?不要學了”,其他班語文老師氣得和他吵架;自己招來的外教,他也不滿,這些年輕人寓教于樂的上課方式,在他眼中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再加上開會遲到,他最終讓他們離開。
至于一定要過的SAT和托福兩道關卡,他認為不能靠背單詞和做真題,要通過閱讀提升英文能力。發現高一同學看托福詞匯書,他怒不可遏地責備對方,“該開始的時候我自然會教,為什么要提前開始(背單詞)?”
這些源于他的個人經歷。在加拿大讀高中的日子,為了逃離被邊緣化的環境,江學勤的大多數時間都在書本里度過,圖書館、地鐵上,高強度的積累,讓他拿到了耶魯的通知書。他相信自己的經驗也能適用于這些孩子。
一些學生只能背著他,私下偷偷背單詞。他們和江學勤太不一樣了,來自城市中產家庭,一部分人早早就下了出國的決定,“尤其是升商學院的,高二這八九個人的托福成績已經出來了”,蕭佳突然有了危機意識,一年后申請就要開始了。
為了趕上進度,她常常連著幾天備考,沒空睡覺。至于那些素質教育,也是狀況不斷,有的課上了幾周突然換掉,她覺得自己像一只小白鼠,隨時處于慌亂中。
“江想完全打造成美國高中的感覺,但你的同僚和學生(是中國人),并不是很能接受。而且美國高中有四年,中國只有三年,為了趕上高三的申請季,高二準備就已經來不及了,所以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年,太短了?!?/p>
現在回憶起來,江學勤并不后悔自己的雷霆手段,只有這樣才能迅速推進他的改革。他也承認,一兩年的時間太短了,更何況嚴苛里摻雜了他的私心,“我那時候太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要迅速看到成果”。
正值外界和家長對深中“放養式”教育的爭議不斷,學校的中考錄取分數線在2009年第一次跌到了全市第三。很多人已經失去了耐心。有同學后來回憶,江學勤在深中的那一兩年,正是校長王錚離開前的過渡期,一切都好像按下了加速鍵。

●深圳中學學生刊物《涅槃》周刊對學校改革報道的特刊 講述者供圖
退場
離別的消息在2009年5月到來。王錚告訴江學勤,不久后,他將要離開深圳中學,去北大附中當校長。沒有任何預兆,江學勤有些錯愕。出國體系才剛剛建立,在高中部實驗了不到兩屆,在初中部也才開始不久,離開了王錚的保護,這一片實驗田岌岌可危。
他記得離開之前,他們有過一次對話。
王錚希望他留在深圳中學,“他說北京的環境不適合我,可能怕我去搗亂”,而江學勤則極力勸王錚留下來——
“王校長你這樣做是害自己,我無所謂好嗎?可是你在深圳中學可以成為一個歷史人物,真的做一個偉大的學校,你為什么放棄?去北大附中當校長,你肯定會失敗?!?/p>
江學勤對未來感到悲觀,那大概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呻x開了王錚,他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我在深圳中學的這兩年,變成了一個(大家口中的)魔鬼?!?/p>
他是孤獨而自傲的,和老師們離得很遠,看不慣他們的很多行為,比如在自習課上偷偷看股票漲跌;他猜測老師們大概也不爽他的高調,甚至“嫉妒他”。
他曾在一次全校的教師大會上解釋出國體系,“我們(是為了)把這個項目做得精致一點,看效果如何,再把好的東西慢慢推動到其他的學校,不是為了利益,是純粹的教育改革”?!澳惴牌?!”一位女老師當場大聲反駁。
在江學勤心中,王錚是他唯一的盟友,他們是一路人,有著漂亮的學歷,純粹的理想。而現在,盟友要離他而去了。
他很難對這段關系如何走向終結作出解釋,回溯起來,裂痕是一點一點出現的。
他記得王錚讓他給高三出國的學生寫推薦信,他拒絕了,原因是建立出國體系的時候,他找這些孩子加入,被拒絕了。
“有學生背后說我是騙子。我做出國體系的時候他們在旁邊(嘲)笑,(現在)需要我的時候就要我來服務了?挺功利自私的。但王錚就是特別愛護學生,他相信每個孩子都可以實現自己,作為一個教育家,你只能提供條件,然后等待”。
和江學勤一樣沉溺在迷茫中的,還有深圳中學的學生們。校園雜志《涅槃》在王錚離開前,對他做了一次專訪。采訪的尾聲,他們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萬一,僅僅是萬一,您的繼任者沒辦法繼續把您這幾年所做的東西做下去呢?”
“那這就是深中的命運”。

●深圳中學學生刊物《涅槃周刊》對校長王錚(左)的采訪 講述者供圖
繼任者為這個學校的改革按下了剎車鍵,單元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江學勤顧不得這些,“我百分百會被換掉”。不會再有王錚一樣的校長給他那么多自由,“只要你想做事,他百分百支持”。跟著王錚,是他當時唯一的選擇。他記得自己不停打了幾個月電話,對方終于接了說,你來北京吧。
高中部的出國體系后來被另一位老師接管。在蕭佳的眼中,一切終于走上了“正軌”,獨立食堂關閉,AP課程(注:美國大學預修課程,成績可以作為申請大學的重要籌碼)從自學變成了有專門的老師來教,外語圖書館也開放給全校同學了,外教比例下調,除了英語課,盡量讓中國老師來教。如江學勤所預料的,他建立的體系就這樣短暫地終結了。
王錚把單元制帶到北大附中本部,江學勤也把他的出國體系帶到了北大附中國際部。那兩年他過得有些麻木,但依舊在隨時關注王錚改革的動向,北大附中從單元制度,改成書院制度,高一高二和高三徹底分隔開,前者進行素質教育,后者專心準備高考。他覺得,王錚似乎比在深圳中學的時候更激烈了。無從得知王錚的真實想法,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過交集了。
靴子落地的一刻是2012年的冬天,回加拿大度假的江學勤,收到一封來自北京的郵件,寄件人是王錚,信里沒有多余的字,只有一張紅頭文件的圖片——北大領導班子通過討論決定免去江學勤的職位。
他知道,自己被徹底放棄了。
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外人看來,這都是一次不那么光彩的告別——被辭退、深圳中學的貼吧還隨處可見對他的爭議。這個36歲的、耶魯畢業的中年人覺得自己正在墜入深淵,他投入了極高期待的教育實驗、連同人生一齊徹底失敗了。
失敗的人
2022年初春,我在成都的一個地鐵站口見到了江學勤。他胸前抱著半歲的孩子,腳步和語速都是飛快的。只有頭上混雜叢生的白發在提醒著,他已經是46歲的中年人了。
顯然,他沒有過上世俗意義上“成功”的生活。房子是租的,118平米,一個月2800,在深圳或北京是不可想像的價格。四年前,他選擇帶著懷孕的妻子來到陌生的成都,較低的生活成本是原因之一。
疫情之后,他們在家做飯,午餐全是綠油油的蔬菜——苦瓜、花菜、豆角、萵筍,配上紫色的糙米,妻子開玩笑叫它“原諒套餐”。如果不下雨,兩人一定會帶著兩個孩子去附近的公園走一走,“很少見到這么窮還這么開心的人吧”,他們調侃。

●江學勤家的午飯 圖/魏曉涵
離開北大附中之后,江學勤遠離了那些頂尖的公立中學,某種程度上是被動的選擇——
回過頭看,他的確覺得自己太過極端,不應該把希望只寄托在出國上,而是讓改革面向所有的學生??森h境和時代都不同了。他曾在成都的培訓會上向中學介紹創新教育的項目,高中老師們似乎興趣不大,他猜測大概因為”中學生忙著高考”;轉而和小學合作,遇到疫情,這兩年項目也幾乎沒了。妻子是全職太太,嚴重的時候家里一度拿不出生活費,只能去找妻子的父母借錢渡過危機。
他說,也不是沒有賺錢的機會找來。耶魯的學歷、深中和北大附中的履歷都是金字招牌,在中介機構幫學生寫推薦信,介紹他們出國,可以有幾十萬的收入,但他不想那樣,“違反了教育的本質,浪費了我的才華,對不起自己,也沒有給孩子做好榜樣”。
在成都,為數不多能互相串門的是美國作家何偉。他家有一對“谷愛凌”式的雙胞胎女兒,理想中精英的樣子——聰明、熱情又努力,半年時間,數學就能從不及格到趕上學校的教學進度,長跑厲害,“搞不好以后真的能參加奧運會”。
江學勤四歲的大兒子似乎是那對雙胞胎女孩的反面,不太擅長社交,自由慣了,在商場也光著腳溜達,脾氣有些“古怪”。何偉的妻子建議他們約束孩子的行為,培養社交能力,江學勤并不贊同。幼兒園老師總給他打電話,他索性把孩子帶回了家?!拔倚r候跟他性格是一樣的,不聽話,有很多想法,天天被爸媽打罵?!?/p>
這個孩子更像他過去精英教育實驗的反面。
那個半途折戟的實驗,讓他對培養精英徹底失望。他一度極端地認為,通過選拔制度層層挑選出來的孩子,“本身就很功利”。細數那些過往——私下講的話被學生偷錄,放到網上被攻擊;有學生和他維持表面關系,是為了一封推薦信;出國更像一門生意,有錢就能上,現實和他的理想圖景相差甚遠。
我問他,如果能再來一次呢?
“再來一次,我不會有任何的錄取標準,也不會有濃烈的個人色彩和任何的偏見,把資源開放給所有的學生。精英教育是要把‘聰明’的孩子選出來,但如果你有心有愛,可以改變每個孩子的人生,他們都是有靈魂的?!?/p>
●2017年9月,湖南株洲外國語石峰學校,江學勤給四年級的學生上課。圖片來源網絡
這也是當下西方學者們在反思的,過去我們是否太過認同“精英教育”和“培養世界公民”的價值了?因公開課《公正》廣為人知的哈佛教授邁克爾·桑德爾,在新作中反思精英的傲慢——“他們忘記了成功路上的運氣因素和助力——家庭、老師、社會階層、國家和時代,相信那些在底層掙扎的人也一定是罪有應得,優績是暴政”;而牛津大學教授項飆則認為,“西方想象中的‘世界公民’,把人培養成了孤立的人,你不再接觸到其他教育方式,也不再接觸到真實生活,比如漁夫怎么打漁?失地農民怎么斗爭?”
江學勤很認同“優績是暴政”,即便是公立教育,也是關于精英的選拔。這樣的認知是他離開了精英的圈子之后感受到的。
從北大附中離職后,他回到加拿大,體驗了許多和教育無關的事,跳傘;學廚藝,上拳擊課、唱歌、寫書等等。班里厲害的同學并非都接受過精英教育,反而是耶魯畢業的他成了那個“笨學生”,做的飯難吃,恐高,當五音不全的他被老師責罵時,他突然理解了那些被他責罵過的學生。
他嘗試講了人生第一場脫口秀。過去,他最討厭的就是被人嘲笑,但脫口秀不就是把自己的傷口拿來自嘲嗎?在一家餐廳里,面對二三十個陌生人,他忐忑地講完了幾分鐘和前女友有關的段子??粗_下在笑著的人,他感覺得到了釋放。
他接受了自己的失敗,重新梳理那幾年的改革,何以置于被孤立的窘境。“90%是我的問題。我那時候32歲,年輕有理想,但沒有經驗。太極端、太焦急,沒有尊重這些孩子,也沒有和他們交流解釋。為了讓這個體系運轉下去,著急出成績。這是我最后悔的?!?/p>
回到中國后,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埋頭在寫作的世界里,梳理過去的經歷,或是沉浸于寫科幻小說。他有一個溫柔的妻子,也是他最好的讀者和傾聽者。“現在我比以前更幸福,身心健康,有愛”。
只是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他還是執著于“改變世界”的教育理想。比如想找鄉村教育的企業家,把創意課程推廣到鄉村學校,在同樣從事教育的人看來未免太理想化——一個機構推動鄉村教育改革都很難,更別說他一個外來者,還單槍匹馬的。
“我的人生不會再有那么好的機會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惋惜,“在2008年中國教育最開放的時候,(原本可以)為它創造一個新的可能性?!?/p>
●江學勤在家中做飯 圖/魏曉涵
「小說家」和「閱讀家」
莫一夫再次見到江學勤,是在去年12月深圳江學勤的新書分享會現場。這位深圳中學貼吧的前任吧主,曾經站在他的對立面。在過往的記憶中,江學勤是權威,也是充滿爭議的老師,上一次他們的交集還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并不愉快,作為學生代表的他想和江學勤聊一聊大家的抱怨,誰知對方見到他,扭頭就走。
十多年過去,莫一夫成了一個創新教育機構的負責人。那天他坐在臺下,聽江學勤講起自己的教育理念,第一次理解到“原來他是一個人本主義者”。多年未見,他的語氣和狀態好像變得柔軟了,沒有那么激烈,也更有力量了,“可能是當爸爸了吧”。
這個昔日的學生領袖也在反思,高中時代是否只顧著享受自由的權力,師生缺少溝通,才導致那些對立的發生?現場有些匆忙,他加了江學勤的微信,想著以后有機會,要和他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我向江學勤轉達了莫一夫的想法。他沒有流露出和解的念頭,但他理解那些謾罵,“他們的出發點是想保護深圳中學。他們不反對我做的事情,而是反對我的方式”。
離開深圳中學和北大附中之后,江學勤陸續收到了一些學生寄來的郵件。有人說,因為高中的一位歷史課外教,他對國際關系產生興趣,在大學選擇了相應的專業,而剛進入北大附中的時候,他還是天天打游戲、渾噩度日的狀態;還有一位同學寫道,在出國體系學到最有價值的東西,“不是領導才能也不是寫作技巧,而是一種無時無刻(不)挑戰自己,跳出自己的小世界,擁抱新鮮事物的意識”。
江學勤和深圳中學的學生交集不算多,他在紐約見過楊粵祺一次。當年這個想進入跨國公司的女孩,從沃頓商學院畢業后,去了紐約大學讀新聞,現在在美國一家著名媒體做財經記者。
在她的大學時代,身邊的人不斷討論和催促著,去投行,去咨詢,進華爾街做高薪的工作。她也在華爾街實習過,卻不喜歡壓力巨大、一天只能睡五個小時的生活,于是離開了。
在沃頓商學院,這是一個有些特別的選擇。她有時會覺得自己和身邊的同學格格不入,有點孤獨,高中時代培養的價值觀,在這樣的時候保護了她許多——“不受外界影響,聽從自己的內心”。
和余喬不同,蕭佳的記憶是灰色的。那個不成熟的實驗,給她留下了許多不愉快的回憶,“拿高中生做實驗,說實話挺不負責的,我們正好趕上了,成為小白鼠”。
她沒有申請到理想的學校,幾經周折,轉校才去南加州大學讀了自己喜歡的影視專業,現在做了制片人。她調侃,高中時代留給她最大的經驗大概是,“學會了如何順利渡過一些變動的環境”。
郭祺追隨自己的興趣去了羅德島設計學院,也如愿回國成為了一名建筑設計師。他很珍視那場短短的教育實驗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東西——學會面對一個開放的世界,并持之以恒地,把自己喜歡的事做下去。
對于那個教育實驗的“失敗”,他有另一種觀點?!熬拖褚粋€作家,他自認為寫了一部非常糟糕的小說,但他的讀者或許能結合自己的經驗,甚至是誤讀,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他們好像沒有如江學勤設想的那樣,有改變世界的雄心,但成為了更好的自己,這大概也是教育的價值所在。幾乎每一個接受采訪的深中學生都會提到王錚在任時期的校訓,警句一般,有人甚至一直掛在自己的QQ簽名上——“培養個性鮮明、充滿自信、敢于負責,具有思想力、領導力、創造力的杰出公民。他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熱忱服務社會,并在其中表現出對自然的尊重和對他人的關愛?!?/p>
一位學生評價,“沒有王錚的教育改革,大概江學勤的教育實驗也不可能存在”。無論是激進者,還是保守者,都在其中獲得了一些跳脫出傳統教育之外的空間。
2021年冬天,時任北大附中校長的王錚被免職,通告中沒有提到具體的原因。他的任期原本要到第二年的六月。
江學勤和王錚已經許久沒有過聯系了。說不清具體的緣由,他從蛛絲馬跡中隱隱感覺到了這一天的到來,沒有覺得意外。
在王錚被免職的那天,他在朋友圈中寫道——
“今天起床看新聞,知道王錚要離開北大附中了,我心里很復雜,想哭,也想笑。想哭是因為中國教育太需要王錚的理念、勇氣和行動力。想笑是因為我了解王校長,他是斗士,絕對不會放棄他的理想?!?/p>
不出意外,不久之后江學勤會入職北京一所國際學校。他幻想著找機會見見這位昔日的校長,或許能重新像朋友那樣重新坐在一起敘敘舊,甚至有機會再合作一次呢?他想,離職對王錚的人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終于沒有那么多事務纏身,也沒有那么多人來找他。他可以自由地牽著小狗,在北大附中的校園里散步了。
(文中蕭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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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個耶魯畢業生「失敗」的精英教育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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