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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后返鄉記,現在的津巴布韋到底什么樣?
Stu Lloyd;編譯/Loene
贊比亞1月的夜里,我在炎熱中輾轉反側,糾結于一個重要決定:要不要回津巴布韋看看呢,——40年來頭一次?
我出生在羅德西亞的索爾茲伯里市,這個前英國殖民地國家如今被稱作津巴布韋。我是那里的第四代英國人,我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出生在那里。我父母兩邊的家史中,都能找到為所謂“先鋒者縱隊”服務的代表人物,那是一支準軍事部隊,是羅茲爵士為了吞并馬紹納蘭地區(Mashonaland)而建立的。1890年,大約180名公民——其中包括我的祖先Henry Llewellyn Lloyd和George Frederick Seymour——坐著62輛馬車,攜帶各式各樣的槍炮武器,從南非朝北行進,踏上野心勃勃又危險的征途。
那年9月,米字旗高高飄揚,不列顛擁有了這片土地。每位殖民者都贏得了3000平方米的土地,并分到了若干采礦權。Henry Llyod選好了土地,開始把好運氣轉化為財富。他的資產一度包括兩座金礦和一座釀酒廠——“Lloyd啤酒廠”。
不幸的是,他還有個弱點:愛玩撲克牌。他大輸特輸!曾經的王朝只留下個破舊的白镴杯子,一面刻著Lloyd啤酒廠的標識。
多年之后,我又見證了一幅與此相互映襯的景象:津巴布韋原本是非洲的“糧倉”,卻一路急轉直下,墮落成非洲經濟中無藥可救的拖累。我記憶中的國家是一片美麗、和平而豐饒的土地,它曾有豐富的野生動植物資源,充滿冒險和機遇,農場、網球派對和異國情調的假日組成了令人懷戀的家庭時光,而這一切如今都已無處可尋。
1968年,我們全家離開了羅德西亞,因為我父親接受了一份南非的工作。后來我父母移民澳洲,而我的孩子們是歐亞混血兒,從小在澳大利亞長大。等我帶著一家人造訪非洲南部五國時,我不想重訪津巴布韋,害怕會玷污自己關于這個國家的鮮活記憶。因此,我們2008年的行程包括南非、萊索托、博茨瓦納、贊比亞,可能加上……僅僅是可能加上津巴布韋。
于是我躺在床上,心焦難以作出選擇。我早就決定不去哈拉雷、也不深入津巴布韋,但還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穿過那條連接贊比亞和津巴布韋的、惹人驚嘆的維多利亞瀑布大橋。如果這樣走,我們就能體驗一下津巴布韋,卻不必靠近那些能勾起我回憶的地區。真要踏入那個極度危險的國度,我肯定要為我17歲和8歲的兩個孩子的安全憂心。畢竟,近年來我的許多親人已經被槍口指著、趕出了他們的農場,從此一無所有。
我給我的叔叔和嬸嬸遞了消息,說我可能會造訪津巴布韋,要是能見一見就太好了;他們是我們在這個國家僅存的親人。他們回復說,在維多利亞瀑布見面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沒有汽油,——我們能來首都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悄悄鉆進旅館窗簾時,我做出了決定。
“好吧,我們去津巴布韋,伙計們?!蔽乙氐浇虬筒柬f了,我出生之地,離開整整40年后,這還是第一次。

抵達橋另一端的津巴布韋時,我憂心忡忡??匆姷牡谝患|西是個偽裝好的地堡,但看不出那黑黢黢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人或什么東西在盯著我們看。我們遞過護照,有人在上面蓋了章,就算入境津巴布韋了。
在指定的旅游區,很容易買到雪碧和薯條。真難相信,不過幾公里外,當地居民還要極為努力地尋找每日生活最基本的食物,才能存活下來。
然后我們開始探索津巴布韋境內的瀑布,沿著震撼人心的景色一路回到主瀑布旁。面前立著高大的大衛·李文斯頓塑像,這位蘇格蘭的傳教士、探險家、科學家俯視著我們。1855年,他成為第一個見到這座瀑布的白人。我很驚訝,這個國家明明已經清除了其他所有與殖民時期相關的遺跡,這座塑像卻依然佇立。

我給自己制訂的旅行計劃中還包括在維多利亞瀑布酒店(Victoria Falls Hotel)吃頓午餐。酒店外觀豪華,與周圍缺乏生氣的城市風景形成鮮明對比——你可以想象一下新加坡萊佛士酒店移到非洲稀樹草原中的視覺效果。愛德華時代的建筑上懸掛著華麗的大觀景臺,設計得很周全,能讓你看見瀑布的風景。野牛草草坪修剪得很美,侍應生們穿著潔白的制服,簡直有英屬印度時期的水準。我立刻感覺像回了家。

我給孩子們講了些自己的軼事,彼時我還是個厚臉皮的小孩,在這樣一個國家里過日子,并不知道這樣的時光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當年我生活在一座煙草農場里,周圍長滿美麗的灌木。那里有河流、猴子、名叫Zeta和Zimba的寵物狗,甚至還有頭寵物豬!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我的游樂場。這是我曾熟知的生活。
我叫侍應生結賬,賬單送來了,我倒抽一口冷氣:四個人的午餐花掉了我1.28億津巴布韋幣!我決定再加上1200萬當小費,總共1.4億元,真是筆巨款。我們為這天文數字大笑起來,實際上這筆錢大約等于100美元。
但好景不長,女服務生走了回來:“對不起,先桑,您的訊用卡被拒了。”
“呃,被拒?不可能被拒的?!?/p>
“真的,先桑。”
我在座位里扭動了下。我肯定卡里的錢足夠付賬了,但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
“我能跟經理或者誰說句話嗎?”
她引我去收銀臺。我感到自己手心出汗。
“是我的信用卡出了問題嗎?”我問。
“不是,先桑,我們的通訊連接壞了。”
嘖!好吧,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說津巴布韋的通訊糟透了還算客氣,停電的時候更是比有電的時候多。
可我還是有了一個麻煩:我需要用現金付賬。我在錢包里翻來翻去,深知自己出于安全考慮沒帶很多現金。我先掏出津巴布韋幣,點了點數目,不夠。我再次冒汗。又摸出美元,還是不夠,汗流得更兇了。我還有點贊比亞克瓦查,讓我數數……最后還有些博茨瓦納普拉。終于夠數了!
大家紛紛露出釋然的笑容。
出了酒店,我們坐進一輛出租車,一輛白色小型車。司機叫詹姆斯,是個可愛的黑人,對我們露出一個生平所見最燦爛的微笑。
“我們要回邊境線,但還有兩件事……我想買幾張津巴布韋音樂的CD,還要去郵局,謝謝。”
詹姆斯和藹可親,主動聊天。他的女兒如今在美國生活,他穿著件“我愛紐約”的T恤。我們聊了聊非洲音樂,尤其是津巴布韋音樂。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非洲音樂重癥患者,每種風格都喜歡,哪怕我不懂歌詞,那音樂也直入我心,對我的靈魂開口講話。
但諷刺的是,我真的對津巴布韋的音樂家都不太熟悉。
“Thomas Mapfumo是最棒的。”詹姆斯說。Thomas Mapfumo發展了Chimurenga這種音樂風格,在修納語中意為“抗爭”,從而奠定了自己在民間音樂界的地位,被譽為“津巴布韋之獅”。他的歌詞富含政治意味,驅策黑人奮起抗爭少數白人控制的政府。最終他被視為激進分子,1979年入獄,甚至沒有經過審判。
穆加貝掌權后,他被釋放。起先他支持穆加貝,但隨后他的政治觀點又發生變化,重新開始編寫反對新政府的抗議歌曲。他1989年發行的專輯名字可不怎么低調:《腐敗》。政府開始構陷他,他最終不得不流亡美國,如今仍生活在那里。
詹姆斯把我撂在一家音像店門口,這家店里有不少Thomas Mapfumo的CD,當然,我一點也不吃驚。
“你推薦哪一張專輯?”我問店主人。
“哪張都行,都很棒?!彼鸬?。
于是我全買了,總共五張碟。我付款的時候,又看見“暢銷”架子上的另一張碟:《羅伯特·穆加貝最佳演說》。不騙你。我沒買它,但現在我后悔了。這張CD該是個不錯的紀念品,——穆加貝顯然是個杰出的演說家,他執政之初有正確的方向,后來卻似乎在某處堅決地拐上了錯誤的彎道。
Mapfumo的演唱風格無疑很低調。他的音樂在許多方面都很哀傷,但非常獨特,尤其是他伴奏用的拇指鋼琴的撕扯糾纏。
非洲音樂總以一種極為原始的方式打動我。它逼迫我面對羅德西亞和南非的舊日光景。它隨處可聞,——在公交車上,商店里,尤其是一天結束后的農場上。大約總是在日落時分,大鼓的聲音越過山谷“咚咚”地傳來。那是我年輕時代的配樂,或許潛意識里,我在iTunes里裝滿61張非洲各地的音樂時,即是想重新捕捉逝去的時光。
我們的下一站是郵局。我想寄幾張貼著津巴布韋郵票的明信片給朋友們。
我懷揣最后的兩美元,進了門。
黑人收銀員說,兩張明信片和兩張郵票價值45萬津巴布韋幣!
“好吧,但你們收美元對吧?”
“不,只收津巴布韋幣。”
這簡直荒唐。你大概本會以為,在如此危急關頭,這個國家會尖叫著想要國外的硬通貨呢。
于是我遞回明信片,悶悶不樂溜回停車場。
“不行,詹姆斯,他們不肯收美元,我們現在就回邊境吧?!?/p>
“喔,是多少錢?。俊?/p>
“45萬。”我說。
他微微笑了,打開煙灰缸,扯出一厚沓紙幣,從最上面揭下一張50萬元的?!叭グ?!”
我就這樣回了郵局,為我的明信片和郵票付賬。然后我等待。但營業員已經開始招呼下一個顧客了。過了一會兒,她迷惑地抬起頭問:“怎么了?”
“我的找零,謝謝?!?/p>
她差不多哼了一聲,用嘴角低聲嘟囔了一句什么;另一個營業員咯咯笑了,也說了點什么。很快,竊竊聲和咯咯笑聲傳遍整個郵局,每個人都看著這個白人,這個居然索要5萬找零的白人。
我不太懂。
最終,一位頭發灰白、卷曲的當地老人說:“你要找零?來……”他在錢包里摸了一遍,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遞給我。
“呃,謝謝,”我繼續困惑。
后來我跟一個朋友講這個故事,他問我那到底是多少錢。我拿出計算器,“哦,難怪他們笑話我……那是0.09美分。天?。 ?/p>

那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回到贊比亞,喝著Mosi冰啤酒,很高興我們去了津巴布韋。我們看到了美麗的風景,吃了頓好飯。我發掘了新的音樂,現在我寫這篇文章時就在聽它。我踏上了我的非洲故土,與它重建聯系。我們看到了津巴布韋如今能提供的最好的一面,也讓我體會到了這個國家人民的困苦。
但重要的是,我美好的童年回憶未受損傷、未受玷污。它們還在我的記憶深處閃閃發亮。現在我家客廳里有一架拇指鋼琴,和一面色澤豐富的津巴布韋國旗。
很多年里我都告訴別人,我來自羅德西亞,他們會糾正我說:“哦,這么說政治不正確。你是說津巴布韋吧?”
“不,我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叫羅德西亞。我從沒在津巴布韋生活過?!?/p>
而后,漸漸地許多年過去了,我開始告訴別人我來自津巴布韋,而他們會說:“你是說羅德西亞吧?”
不管怎么講,我感覺如今我有了個名義上的“故鄉”,盡管它其實已不復存在。我少年時曾故意不理睬我承襲自非洲的一切,想要融入澳大利亞,如今卻輕松地與它和平共處。
讓人高興的消息是,津巴布韋現在又有了汽油和食物。今天你甚至可以用人民幣在那里付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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