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中國臺灣地區的桂冠圖書公司在社交網站發表聲明宣布解散。2019年，該出版社的創始人賴阿勝在老家苗栗失足墜崖身亡，當時其家人曾公開表示希望有人接手出版社業務，如今看來，這家擁有48年歷史的老牌出版社終究還是令人遺憾地沒能幸存下來。桂冠圖書宣布解散的消息一出，隨即引發了眾多書迷哀嘆。

桂冠圖書創始人賴阿勝

賴阿勝與“桂冠”的誕生

桂冠圖書公司由賴阿勝等人創立于1970年代的臺北，曾經大量譯介包括西方哲學思想史、當代思潮、史地藝術在內的經典文史哲書籍，先后為雷震、殷海光、李敖等人出版全集，啟蒙了一整代臺灣同胞的知識心靈。

桂冠版《殷海光全集》

賴阿勝1950年生于臺灣苗栗縣南莊的一個普通客家農民家庭，在家鄉初中畢業后就到臺北念高職，先后在志文出版社、水牛出版社工作。1974年5月，賴阿勝和幾位大學剛畢業不久的青年一起，在臺北市寧波西街成立了桂冠圖書公司，后搬至新生南路三段。1980年，桂冠圖書在公司原址開設了作為直營門市的桂冠書局。

在賴阿勝開始創業的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臺灣社會正處于解嚴前夜，各種文化思潮暗流涌動，出版業隨著經濟起飛呈現繁榮景象。因為地理位置緊鄰臺灣大學，桂冠圖書公司和附近幾家民營出版社共同形成了臺北重要的文化聚落，與重慶南路的“書店街”分庭抗禮。

桂冠書局歇業倒數最后一天

2004年，桂冠圖書公司在慶祝出版社經營30周年的同時關停了已有24年歷史的直營門市業務（桂冠書局），隨后桂冠書局由私人接手經營，無奈兩年后還是因為虧損壓力被迫歇業。歇業前幾天，一位臺大學子在書店內的留言板上留下了深情告白，由此得見桂冠圖書如何介入兩代臺灣讀者的知識養成：

“我和桂冠的初遇在國中時，當時是買了桂冠出的《雪萊詩集》，看完后未嘗考慮自己的英文能力，就寫信到出版社找譯者，想問哪里可以找到原文詩。結果我竟收到編輯親手回信，內容有點忘了，大意是勸勉我，不必著急找雪萊詩，繼續追求學問等。上了大學我才知道桂冠就在我的學校對面，你們要結束營業了，我好傷心。我爸爸學生時代就看你們的書，我有幸也讓桂冠陪了我好長一段日子，當年收到你們的信，心里好感動，好感動。你們把一個國中的孩子當大人對待，那么鄭重地回信給我。從那時候開始，買到桂冠的書我就好開心，一是為了這美麗的名字，一是為了當年那段往事。”

臺大學子在桂冠書局內的留言

據賴阿勝的妻子鄧玉娟回憶，丈夫的學歷雖然不高，但從事出版以后，結交了很多知名文化人。在臺灣大學心理學教授楊國樞、哲學系教授林正弘等人的鼓勵和支持下，賴阿勝陸續把羅蘭·巴特、米歇爾·福柯、安東尼奧·葛蘭西等大師作品介紹到臺灣地區，并以“知識的燈塔，文化的桂冠”為口號，大量譯介文史哲書籍，例如1978年就引進了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的巨著《歷史研究》。

桂冠版《歷史研究》

流行大陸的桂冠版古龍小說

桂冠圖書早期一項重要的出版成果是古龍的武俠小說。眾所周知，古龍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創作武俠小說，迅速憑借其現代化的語言風格和凄美奇絕的故事情節風靡華人世界。

據古龍小說研究者許德成親口向賴阿勝求證，1976年桂冠圖書公司曾與古龍簽訂了一批作品合約，包括《楚留香傳奇》《流星·蝴蝶·劍》《多情劍客無情劍》《白玉老虎》《三少爺的劍》《碧血洗銀槍》《絕代雙驕》《蕭十一郎》《天涯·明月·刀》《陸小鳳》《七種武器》《絕不低頭》十二部作品，但最終實際出版發行的只有前七部。

最早由桂冠圖書公司印行的幾本古龍小說都是以“華新”之名出版的。當時臺灣地區的相關法規規定，“出版社”與“雜志社”不可以同名，因為已有一家雜志社叫做“桂冠”，賴阿勝便無法以“桂冠”為名出版書籍，只能暫時使用“華新”作為出版公司名稱。一年多后，相關法規修訂，取消了“出版社”與“雜志社”不能同名的規定，“桂冠圖書”才得以在1977年正式注冊登記，此后賴阿勝簽下的所有書籍便改用“桂冠”之名出版。

桂冠版古龍小說的封面多采用簡單的黑白線條呈現書中武俠人物形象，以區別于其他出版社的彩色水墨，而這也構成了桂冠版古龍小說的一大特色。臺灣藝術家龍思良是桂冠版古龍小說封面畫的作者，因為精準表現了古龍武俠人物的神韻，他也被后人稱為古龍“御用封面畫家”。

桂冠版《楚留香傳奇》

由于古龍武俠小說的巨大吸引力和利潤空間，港澳和大陸地區的盜版商很快就開始大量盜印、翻印臺版的古龍小說，其中自然包括“華新”與“桂冠”，很多大陸讀者第一次接觸古龍小說就是通過盜版的“桂冠版”。古龍小說版本專家顧雪衣稱，“港臺版的古龍小說在內地相對少見，但‘華新’和‘桂冠’是難得的例外。尤其是前者，非但經常可以看過，而且眾多武俠小說愛好者，或多或少，都曾收藏過它的版本。或許是因為當初它的發行量大，也或許是因為某些原因這些書批量進入過內地市場，華新為普及繁體版古龍小說做了很大貢獻。而且在它翻印的許多部古龍小說當中，并不乏頗具價值的版本。”

古龍本人生前放浪形骸、性情豪爽，對于自己作品的版權管理不甚注意，授權狀況十分混亂，令出版商大為頭疼。賴阿勝為古龍小說的版權糾紛打過不少官司，索性最后主動放棄權利，宣布桂冠圖書不再出版古龍作品，后續曾授權漢麟、皇鼎、萬象等公司繼續出版。

在出版古龍小說的諸多出版社中，桂冠版獲得了后世研究者的高度評價：“哪怕到了跨世紀后的今天，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賴阿勝有著領先于時代的開拓精神。桂冠出版的古龍小說，無論是外觀設計，還是行文版式，并未隨時間的流逝而褪色。”（顧雪衣）

《紅樓夢》與葉嘉瑩作品集

1983年，桂冠圖書出版了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對《紅樓夢》深有研究的臺灣作家白先勇稱贊桂冠版《紅樓夢》是該書出版史上的一道里程碑，理由如下：

這個版本經過極嚴謹的校讀，系以乾隆壬子（一七九二）的“程乙本”作底本（參照啟功注釋本），并參校以下各個重要版本：“王希廉評刻本”、“金玉緣本”、“藤花榭本”、“本衙藏版本”、“程甲本”，這些都是一百二十回本。“脂本”有“庚辰本”、“戚蓼生序本”。每回后面并列有比較各版本的校記，以作參考。亞東版“程乙本”的校對只參考了“戚蓼生序本”，桂冠版自然優于亞東版。

這個版本的注釋最為詳備，是以啟功注釋本為底本，配以唐敏等以上書為基礎所作的注釋本，重新整理而成。書中的詩賦，并有白話翻譯。對于一般讀者，甚有幫助。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授《紅樓夢》二十多年，一直采用桂冠這個本子。作為教科書，桂冠版優點甚多，非常適合學生閱讀。（《紅樓夢》前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桂冠版《紅樓夢》

2015至2016年，白先勇在臺灣大學教授《紅樓夢》導讀課，當時桂冠版“程乙本”《紅樓夢》在坊間已經絕版多年，他只好使用臺灣里仁書局出版的“庚辰本”《紅樓夢》作為替代，這一版本是由紅學家馮其庸領銜校注整理的，也是在大陸廣泛流行的權威版本。經過從頭到尾仔細比對，白先勇發現這兩個版本存在許多差異，而且從小說藝術和普及的角度考慮，無論是人物情景描寫，還是遣詞用句，“程乙本”往往優于“庚辰本”。

鑒于庚辰本《紅樓夢》幾乎壟斷了海峽兩岸一般讀者的市場，在白先勇的努力推動下，臺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獲得賴阿勝授權，于2016年將桂冠版《紅樓夢》復刻再版，其中“出版后記”提到，“桂冠版《紅樓夢》的優異之處，不僅在于采用‘程乙本’為原文底本，對古文深有研究的徐秀榮（半癡）先生，更親自帶領校對團隊，以啟功注釋本的校記為底本，參考七種以上的重要版本，重新校記全文，并將校記原則附于每回之后……再加上精心繪制的四大家族關系圖、大觀園示意圖等附錄資料，桂冠版《紅樓夢》堪稱眾多版本中，原文最精確、校記注釋最完整、資料最豐富的一本。”2017年，大陸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也推出了桂冠版《紅樓夢》的簡體字版本。

著名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大家葉嘉瑩從1954年起在臺灣各大學任教長達十五年，雖有各種文集存世，但始終沒有一套能夠全面反映其學術成就的著作集在臺灣地區流傳。2000年，經由臺大吳宏一教授牽線，賴阿勝與葉嘉瑩結識，并為其在桂冠圖書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冊的《葉嘉瑩作品集》。在此之前，葉嘉瑩的文集只有大陸河北教育出版社于1997年出版的十冊《迦陵文集》。

葉嘉瑩在《葉嘉瑩作品集》總序中追述了賴阿勝為她出版這套書的緣起經過，由此也可以看出桂冠圖書精雕細琢的出版風格：

賴先生表示愿出版我的《作品集》，是九七年冬當我在臺灣淡江講學的時候。其后于九八年春賴先生遂托施淑教授轉下了一份出版計劃書。我發現賴先生的作風，與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王亞民先生的作風，實在有很大的不同。王先生的作風是果敢而有魄力，做一切事都是速戰速決，所以在天津第一次見面，立即就與我簽訂了出版十冊《文集》的合約。而且不到一年就把十冊書完全出齊了。而賴先生的作風則是謹慎、細密。只就施教授轉下的出版計劃書而言，就印了有三十余頁之多。原來桂冠把我所有的作品擬定了一個總目和細目。

桂冠版《葉嘉瑩作品集》

一座人文燈塔的熄滅

大陸的漓江出版社在1980年代是出版世界文學名著的重要出版社之一，尤其1983年問世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頗為引人矚目。當時主持漓江出版社外國文學工作的出版家劉碩良在1990年代接到了時任臺灣桂冠圖書公司編輯湯皓全的一封信。信中表示桂冠圖書對漓江出版社出版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深感興趣，并希望獲得授權合作出版，這封信被收錄在劉碩良2018年出版的《春潮漫卷書香永：開放聲中書人書事書信選》中。

劉碩良先生鈞鑒：

桂冠圖書公司黽勉經營近廿載，專事于文史哲等人文社會科學經典之編輯出版。與大陸上海譯文出版社及北京人民出版社亦有長久且愉快的合作經驗。我社新近籌書有《桂冠世界文學名著》之出版。將書目略分為小說、詩歌、戲劇及散文故事等四種。對鈞座所主持之“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深感興趣，不知有無榮幸展讀貴社更詳細的出版書目，若有可能，擬進一步與貴社商談繁體字之出版授權，以充實《桂冠世界文學名著》之內容，嘉惠讀者，不知鈞座意以為如何？

懇請惠復，順頌

編安

桂冠圖書公司 編輯 湯皓全 敬上

一九九三．四．十

湯皓全在信中提及的“桂冠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也是桂冠圖書公司的王牌產品，這一系列先后出版過200多種世界文學名著，為桂冠圖書公司帶來了廣泛的讀者基礎和可觀的經濟收益。

但隨著臺灣出版業“六一二大限”到來，擁有大量世界文學名著的桂冠圖書一度陷入經營困境。所謂“六一二大限”，是指1992年臺灣地區新的著作權法規定，從1994年6月12日起，未獲外國出版社授權的翻譯作品不得販賣。原來上世紀80年代以前臺灣地區的著作權法并不保障外文著作，出版社出版翻譯著作無須支付版稅，因而譯書市場熱情高漲，盜版風氣也隨之泛濫。經過1985年、1992年兩次重大修訂，對于外文著作的保護才相對完善。

進入新世紀后，隨著電子閱讀的崛起和社會整體讀書風氣的衰退，桂冠圖書經營愈加慘淡，2007年因業務急劇萎縮，賴阿勝決定將公司總部從臺北遷回老家苗栗三灣鄉。回到故土后，賴阿勝致力于耕耘客家文化，與臺灣交通大學、聯合大學客家學院密切聯系，出版了多本客家文化書籍。他本人還與友人合作，深入鄉土記錄民間信仰儀式慶典，在2010年出版《人與眾神的饗宴：南莊圓醮》一書。

臺灣首部客家宗教書籍《人與眾神的饗宴：南莊圓醮》

2019年賴阿勝不幸去世后，臺灣環保人士林云閣在媒體上發表《悼一代出版人：我和賴阿勝的故事》，講述了賴阿勝無償為林云閣提供義賣書籍的事情：當時林云閣在臺北舉辦一場裝置藝術展，并發起推動“生態家園”計劃的義賣募款活動。賴阿勝看到新聞報導后，便打電話給林云閣，告知他決定將桂冠為林云閣出版的兩本書（《山鬼的震怒》《崩塌的人生》）的存貨悉數捐出，供林云閣義賣募款，而且隔天就用大貨車將書運到義賣現場，此舉讓林云閣感動得落淚哽咽。

賴阿勝魂歸故土兩年后，為感念他畢生致力出版文化事務，臺灣苗栗縣政府與客家文化發展中心聯合舉辦了“文化知識的橋梁：賴阿勝圖書文物特展”，展出賴阿勝生前大事記、桂冠出版代表書籍、紀錄影片、生活照片等。

林云閣在悼念賴阿勝的文章最后如此發問：“在經濟掛帥、全民逐利的時代，作為文化產業的出版社，如今也未能免俗的走向商業化和庸俗化，賴老為臺灣文化產業留下‘堅守出版人的文化使命，追求出版業的社會責任和精神價值’的一代出版人風范，是會成為絕響，還是會繼續在臺灣出版業流傳下去？”

或許，答案仍在空中飄蕩。

成為歷史的桂冠圖書公司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