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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任達華談《邊緣行者》:情義大哥與鴛鴦奶茶
“我過往的角色?不是兵,就是賊嘍。”
之前一次電視采訪中,中國香港演員任達華笑言,回顧自己半生走來在銀幕留影。的確,自上世紀70年代以模特身份踏入演藝圈,他是那個時期香港男演員中鮮有的幾位沒有通過無線電視藝員訓練班,便開始演戲的新人。在1985年的《新扎師兄續集》中,任達華飾演反派總督察韓彬,不僅讓觀眾看得咬牙切齒,更使他一舉聲名大噪。

任達華
1987年,轉身專注港產片的拍攝,任達華的銀幕形象,就留下了多個氣質各異的“大哥”扮相。從老港片時代走來的觀眾,恐怕不會忘記《俠盜高飛》(1992年)中他飾演的“判官”和周潤發間的斗法血戰。而1996年接演《古惑仔》系列電影,任達華飾演的洪興社老大蔣天生,雖然戲份不是最多,那句“現在是法制社會了,光靠打打殺殺不行了。記住賺錢要高調,幫派要低調!”則堪為類型片中的經典臺詞之一。
進入新千年后,任達華也曾闖蕩好萊塢,在《古墓麗影2》中飾演悍匪,但留給人們更多的印象,則是他為了精耕個人演藝事業而改變戲路,多次飾演有情有義的警察形象。2003年,電影《PTU機動部隊》開頭,坐在警車中的何文展陰沉著臉吼道,“喂!死的是自己兄弟,外面的人聽到會怎么樣?他家人聽到又會怎樣?穿著這件制服就是自己人。”似乎可以視作任達華轉型改演警察的標志。憑借那次出演,他第一次摘得香港電影金紫荊獎最佳男主角(2004年)。而說來也巧,兩年后,他再次榮膺此項殊榮,卻是憑借在《龍城歲月》中的心狠手辣的大哥樂少。
一兵一賊,兩個截然相反的形象都能拿獎,倒也相映成趣。這也成為任達華角色多變,善于拿捏亦正亦邪、忠奸難辨角色的最好注腳。此后的他,演技逐漸變得爐火純青,而他也早已擺脫“兵”或者“賊”的類型片窠臼,在經過《PTU》《龍城歲月》《文雀》《跟蹤》《天水圍的夜與霧》的多次提名后,任達華終于憑借飾演《歲月神偷》中的鞋匠羅生,捧回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片中他和吳君如飾演的夫妻一唱一和,“‘鞋’字半邊‘難’,半邊‘佳’。”“做人難完就佳了,佳完又難。”則活畫出一代香港底層民眾的繾綣相扶與苦中作樂。

《邊緣行者》劇照,任達華 飾 林耀昌
4月15日全國公映的電影《邊緣行者》,是任達華再度挑戰大哥扮相,最新出演的一部警匪片——巧的是,半年前公映的《誤殺2》中,他塑造的人物還是一位胡子拉碴,正義執法的警察。
近日,在接受澎湃新聞線上專訪的時候,有談及此,他先就爽朗地笑出了聲,“我的祖籍在山東濟寧。你知道我們山東人都是很豪爽,很講義氣的。所以我演的角色,也一定會有山東人的情懷在里面。”
電影《邊緣行者》的故事背景,發生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時代巨變下,香港政商、警黑相互勾結,錢權交易猖獗。任達華飾演的林耀昌雖是社團龍頭,亦是一位講究“盜亦有道”大哥。他敏銳地感受到時局的變幻,卻執意不向黑警和背后惡勢力低頭,堅決不允許幫派參與毒品買賣。
片中,林耀昌和英國黑警決裂的那場戲,就安排在熙熙攘攘的香港街頭:一杯當地特有的鴛鴦奶茶擺在兩人面前——這款飲品被視為“東方之珠”文化的象征,用以喻示當地中西文化交融的社情和景觀,甚至還被收錄為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據說制作這樣一杯飲品,奶茶占七成,咖啡占三成,白(淡奶)、褐(錫蘭紅茶)、黑(咖啡),三色調和其間,不僅呈現了當地文化的獨特光譜,也是林耀昌這一人物的性格底色。
采訪中,任達華也以這款香港特色的調飲打比方,“我今天在香港喝一杯奶茶,和在歐洲喝一杯奶茶,在我看來,都是中國味的奶茶。不會因為在法國喝的奶茶,我就變成了法國人,不會的。我也希望年輕一輩的人必須要記住,我們是中國人。”

《邊緣行者》海報
【對話】
“拍戲當演員,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
澎湃新聞:介紹下參演《邊緣行者》的緣起?拿到劇本后,你對飾演林耀昌這個角色有哪些體會?
任達華:看了劇本之后,覺得還是給了我很多發揮的空間,可以從另外一些角度去深化林耀昌這個角色,包括的他在片中的行頭,還有造型,我都想帶入一些特別的講究。
這個片子的時代背景,是1997年之前那幾年,我就要求劇組的服裝師要把英式的綠色皮質西服,那種“British Racing Green”(英國賽車綠)一定要給到我。后來,我是從自己的衣柜里找到(類似)的一件給到劇組(來仿照設計)。
因為林耀昌在戲里是大哥,很多時候,他的內心戲,是要靠外在的行頭去傳達的。特別是在前期,他雖然是大哥,也要去迎合社會上很多人,特別是港英政府里一些警界敗類的要求和期待,如此才能贏得大家的信任,這樣才好辦事。我想了很多的辦法,去把這個人物做得更深度一些,非常高興導演也支持我這么做。

林耀昌(左二)的綠色皮質西裝
澎湃新聞:我聽說此次拍戲很多行頭,是你從自家衣柜里拿出來的,我注意到一處細節,片中昌哥很多時候穿襯衣、西服,沒有打領帶,但依舊會在襯衣領子上別上“領針”,為什么會有這處設計,你想通過它展現人物的什么性格與側面?
任達華:在1997年之前,香港的事情都是老外拿大頭,這個人物一開始是希望西方世界能夠接受他、承認他的,不然的話,他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大。其實林耀昌不習慣穿西服,穿這種洋服的。你注意到這個細節我很開心,因為我本來是想把這個領針設計成一個隱秘的武器,他在危急關頭可以拔出來自衛。
澎湃新聞:你曾說過自己過往演的角色“不是兵,就是賊”。對于演警察,還是演黑社會大佬,你各有哪些體會?在生活中,你會不會同胞兄任達榮先生交流,談談怎么演好一名香港警察?
任達華:哈,可能是父親(是警察)的緣故,我的觀察能力也很強。因為警察是很專精的前線人員,尤其是在街頭巡邏的警察,他們必須要會觀察身邊的人,掃地的也好,賣奶茶的也好,他都要有能力掃一眼就看出問題。其實這和我后來做演員也是一樣,就是要學會觀察生活,每一行的人都有他的特征,當警察要會觀察別人的特征,做演員也一樣,這樣我們才能演好戲里不同的角色。
拍戲當演員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我在拍戲的過程當中,會遇到不同的角色,就是因為平時就很留意他們的狀態,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其實在家里,我并沒有過多地跟哥哥討論過他的職業,因為他是警隊里面的高官,我演的警察多是在一線,跟他的想法和處理事情方式很不一樣的,不能用他的模式去演我的角色。對于一個前線的警察來說,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他必須更有行動力,千萬不能露怯。

《邊緣行者》海報
澎湃新聞:我對《邊緣行者》這部電影的興趣,首先是故事設定的時代背景。新世紀以來,除了《無間道2》,很少有人再去拍1997年回歸前夕的香港。我們都知道你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能不能結合自己的切身感受,做一下回顧?
任達華:眾所周知,我們國家的歷史上發生過1840年鴉片戰爭,是英國人把鴉片帶到中國來,所以我這次一定要把一個中國人的責任感和道義感,放在大哥身上——(手下)做什么都可以賺錢,唯獨毒品不能碰,誰碰了毒品,林耀昌最后一定會把他打死。
劇本有場戲也做了一點修改。片中政治部的黑警,那個英國人之前是黑幫的保護傘。有場戲是我和他約在街邊,喝香港特有的鴛鴦奶茶,黑警是要逼我就范的,甚至還給我開出了可以移民的條件。這個時候,我們旁邊有個當地的老伯,在墻上涂鴉罵港英政府。我就告訴導演,不要限制演老伯的演員具體寫什么,他不用知道劇本,就把1997年回歸前,他自己所經歷的種種不幸和不滿寫下來就好,這樣才更真實。香港回歸之前的“繁榮”,其實是一種虛假的繁榮,這個假象是英國人給我們的,實際上很多人正在轉移香港的資產,這些泡沫是很大的,老百姓都可以感受到。

林耀昌同黑警決裂
“打戲要把‘戲’的部分加進去”
澎湃新聞:黃明升導演是業內資深的動作片導演,開拍前,他怎么和你介紹林耀昌這個人物的弧光?
任達華:黃明升導演之前是“成家班”的武術指導,在圈內名氣很響的,我們也早就認識。他拍動作戲當然沒問題,我們這一次是商量著,打戲不要為了“打”而打,要把“戲”的部分加進去。
澎湃新聞:林耀昌和臥底阿駱(任賢齊 飾)的關系也非常微妙,他們間不僅是龍頭大哥和手下兄弟的關系,更有一種人性深層的彼此認同。在電影的后半段,可以說你們兩個是在“打明牌”,這和過往很多臥底電影都不同,談談你的理解和體會?
任達華:沒錯,我在電影最后,其實已經知道阿駱是警方的臥底,但我還是堅持要把“龍頭椅”的位置傳給他,選他作為接班人,就是因為我知道,他是絕不會碰毒品交易的。我們之間有場打斗的戲份,我要拿槍抵著他的頭,卻向著旁邊的車窗開槍,因為我不是要傷害他,而是要逼他趕緊撤退。有什么事情,我,大哥來扛著。林耀昌其實是個悲劇人物,他有情有義,卻被卷入了這場紛爭,但他的底線就是一條,絕不能碰毒品,不能去禍害自己的同胞。

《邊緣行者》劇照
澎湃新聞:林耀昌在戲里有句臺詞,“在我們這個世界里,不講道義,不守本分,根本沒辦法生存。”這句話讓我聯想到經典黑幫電影《教父》,今年也是這部電影公映五十周年,能否談下你對它的體會?
任達華:《教父》是一部“神作”,雖然是黑幫片,但講究“盜亦有道”,而且非常的生活化,各行各業的人去看,都會有所感悟。不管你做哪一行業都應該守規矩,有責任感和道義感,無論你今天是黑社會大哥,還是一家公司的CEO,什么行業都有自己的規矩,這點上是當年看《教父》給我的啟發。其實你說教父,他也是堅決反對碰觸毒品交易的,這一點和我這次飾演的林耀昌很像。但《邊緣行者》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我們還是要把故事落地在香港。
澎湃新聞:這部片子,也著重展現了林耀昌和四個手下兄弟間的情誼。我們都知道你從影以來,演繹過很多“大哥”,但我也知道在實際生活中,你在家中行二,而且有一套自己的“老二哲學”,對飾演大哥有哪些心得體會?
任達華:說到家庭,我爸爸是一位非常守時的人。小時候,有一次就因為我沒有準時回家吃飯,晚了10分鐘,爸爸就把我打了一頓。那個時候我大概六七歲左右,這頓打教懂了我什么是準時,所以從以前拍戲到現在,我從來沒有一次遲到,而且一定會早到。我把準時這個態度放在心里,這是我內心世界里首先要在意的一條規矩。
我是雙魚座,之后表現得有點像天蝎座(笑)。比如我在《龍城歲月》(原名《黑社會》,杜琪峰執導,2005年)里面演的佐敦霸主林懷樂,就有點像天蝎座,特別的記仇,20年后的事情還是睚眥必報。但林耀昌這個大哥就非常雙魚座,知道照顧別人的感受。
其實怎么演大哥,還是要結合劇情的設定,還有,這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同一件事,發生在非洲和美洲,可能就是不一樣的結果。香港是一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地方,我們還保留著敬老愛幼的傳統,國外可能小孩子到了18歲就離開家庭了,和父母之間好像就可以沒有什么關系,但中國人的社會不是這樣。這種人情味,也會帶進幫派間的關系,林耀昌這個大哥,片中他要照顧老爸,照顧小弟,當他實在無能為力了,自己也要豁出去。另外,我的祖籍在山東濟寧,你知道我們山東人都是很豪爽,很講義氣的,所以我演的角色,也一定會有山東人的情懷在里面。

《邊緣行者》劇照
澎湃新聞:電影中,你和洪金寶飾演的退休大哥也有一段談斗數之學,“明夷卦”(預示 失意、倒霉)的戲,能否談談你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看法?
任達華:編劇把洪金寶算卦這個橋段放進去,我們倆在演這段戲的時候很過癮,我想觀眾看的時候,也會覺得蠻過癮的。“明夷卦”是結合劇情發展的,有預示結果的意義,但林耀昌這個人更相信事在人為,并不全是靠天意算卦。所以在電影里,觀眾會看到他明知會犧牲,但是規矩不能被破壞。
“希望年輕一輩記住,我們是中國人”
澎湃新聞:《歲月神偷》中,父親老羅是一名鞋匠,你為此學會了做皮鞋;《我和我的祖國·回歸》中,你飾演國華修表店的老板,你也展現了修表的技能。能否介紹下你個人的生活情趣,以及怎么把這些技能和品位帶入角色,演繹好角色?
任達華:其實皮鞋不是最難做的,高跟鞋最難做。我有一位偶像,后來有榮幸能夠跟他坐下來一起喝茶聊天,就是Jimmy Choo的創始人周仰杰先生。拍《歲月神偷》的時候,我就查閱過他的資料,因為我在戲里也是一個手工制鞋匠,全世界沒有人比周先生手工(制鞋)做得更好,而且他是華裔,這點上也讓我非常崇拜。周先生祖籍廣東,在馬來西亞出生,英國戴安娜王妃的鞋子他都設計過,是世界上最著名華裔鞋子設計師,而且還打造了自己的廠牌。

《歲月神偷》劇照
大概是前年的時候,我在馬來西亞拍戲,當時正巧周先生也在馬來西亞。我就委托人給他帶話,希望見面聊聊天。大家白天工作都很忙,我要遷就他的時間,約在一天晚上的十點見面。我們大概聊了兩個小時,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從東西方人不同的腳型,從做鞋打楦起就不一樣,聊到不同的文化習慣和觀念,發現有很多共同的話題,開心的不得了。
我是個非常守時的人,在《我和我的祖國》這部電影里面,我也把準時放到這個人物身上,戲里他把修好的手表交給老婆(惠英紅 飾)說,“放心吧,不差一秒。”這一秒對于香港人,對于我們全體中國人太重要了,因為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時刻,前一秒、后一秒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一秒都不能錯。

《我和我的祖國》截圖
澎湃新聞:片中林耀昌是一位愛國愛港的大佬,這讓我想起《歲月神偷》里,港英政府的英國警察對老羅的二兒子說,“你家姓羅,英文譯成Law,怎么樣啊?法律?香港講法律?應該譯成low,才有得撈啊。”其實在香港電影中,一直有一種對待殖民地歷史的態度,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任達華:我從來都認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這個身份重要過一切。今天在香港喝一杯奶茶和在歐洲喝一杯奶茶,在我看來,都是中國味的奶茶。不會因為在法國喝的奶茶,我就變成了法國人,不會的。我也希望年輕一輩的人必須要記住,我們是中國人。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電影中多場反映社團典禮和儀式性活動,其中也在香港元朗廈村鄧氏宗祠取景。我知道你平時有一大愛好就是攝影,能否談談此次片中的特色布景?
任達華:我們每個景都去觀察,包括洪金寶出場后,他后面的墻壁上有一個“孝”,對于黑幫系統來說,孝是很重要的信仰,大家可以留意一下。我們的美術指導趙崇邦,之前跟徐克導演合作過很多次,徐克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人,美術指導也是這樣的人,他懂得用布景不經意地去傳達很多戲里戲外的信息。

“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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