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

女士們，先生們：

在今天和在隨后的幾周里，您們將聽到有關這位受到喜愛的詩人萊依納·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的作品的許許多多最最重要方面的報告，這使我本人感到做一個引導是多余的和冒昧的了。但也許我確有某種權利在這里講話，一種非常寶貴并同時是非常痛苦的特權，因為我在您們的國家里是認識里爾克本人的為數(shù)寥寥中的一個，也許是唯一的一個。

一種詩人的現(xiàn)象從來就不可能完全認識的，若是人們不同時使人的肖像復活起來的話。正如人們在一本書里樂于在正文前面放上作者的一幅肖像一樣，我也試著為您們描繪出這位過早辭世的人的一幅速寫像。

最好的里爾克

作者：里爾克 著 秀陶 譯 出品：純粹pura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9

在我們的時代，純粹的詩人是罕見的，但也許更為罕見的是純粹的詩人存在，一種完整的生活方式。誰有幸見到在一個人身上典范地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這樣一種和諧，誰就有義務，為這種道德上的奇跡，給他的時代和也許給此后的佐證做出貢獻。多年來我有機會經(jīng)常見到萊依納馬利亞·里爾克。

我們在極不相同的城市里進行過很好的談話，我保留有他的書信和他的最著名作品《愛與死的方式》手稿，這是一件珍貴的禮品。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在您們面前說是他的朋友，因為在我這方尊敬的距離是越來越大，并且在德語里“Freund”（朋友）這個詞比英語“friend”（朋友）表達的是一種更為強烈的更為密切的關系。這個詞只能很少使用，因為它限定了一種最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一種里爾克極少對某一個人保持的聯(lián)系——您們能在他的書信里看到，在三十年中間或許他只有兩次或三次使用這個詞來作稱謂的。

里爾克詩全集

作者：里爾克 著 陳寧 何家偉 譯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16-01

這是他本性的異乎尋常的特征。里爾克對表述和坦露感情有著巨大的羞怯感。他喜歡把他本人和他的為人盡可能隱藏起來。如果我把我在一生中遇到的許多人在眼前過一遍，那我所記起的沒有一個人能像里爾克那樣做得自甘落寞，不求聞達。

有另一些詩人，他們?yōu)榱说钟饨绲臄D逼，自己制造出一幅面具，一幅高傲的，冷峻的面具。有的詩人為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而完全遁逃入他們的作品里，離群索居，自我封閉，可里爾克卻不是這樣。他看過許多人，他到許多城市旅游，但他的保護方法就是他的完全自甘落寞，不惹人注意，是那類無法描述的默默不語和輕手輕腳，這為他制造了一種令人無法與之接觸的氛圍。

茨威格精選集

作者：[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高中甫 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10

在火車車廂中，在飯店里，在音樂會上，他從不惹人注目。他穿著最簡樸的但卻是非常整潔和得體的衣服，他避免任何讓人看出是詩人標志的舉止，他禁止在雜志上發(fā)表他的照片。他的不可動搖的意志是能有自己私人的生活，成為眾人中的一員，因為他不要被人觀察，而是要觀察別人。

您們試想一下，在慕尼黑或維也納的某個社交場合，一二十個人在一起談話。一個溫和的、外表看來非常年輕的人走了進來，在場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進來的人，這種情況就是典型的。他一聲不響，悄悄地突然出現(xiàn)了，他也許同一兩個人握握手，隨后他就微微地垂下頭，以免顧眼四盼，這是雙神奇的和有靈魂的眼睛，只有它才會把他裸露出來。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把手交叉地放在膝上去聽；我從沒有看到聽眾有這樣一種極佳的和積極投入的方式，像里爾克的那樣。

里爾克詩選

作者: [奧]里爾克 臧棣 編

出版社: 中國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1996-08

他完全屏聲靜氣地傾聽，當他講話時，極其輕微，人們幾乎覺察不到他的聲音是那么優(yōu)美和低沉。他從不激昂慷慨，他從不試圖去說服去勸告別人，當他發(fā)現(xiàn)，人們聽他聽得太多了，他已成了注意力的中心，于是很快他就抽身退了出來。

那些使人畢生懷念的真正的交談可能就發(fā)生在這樣的場合：人們單獨同他在一起，最好是在晚上，昏暗把他稍許遮掩起來；或者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但里爾克的這種克制絕不是傲慢，絕不是畏怯，把他想象成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一個性格扭曲的人，再沒有比這更錯誤的了。

他能完全豪放不羈，以最最自然的方式同那些坦誠的人交談，甚至興高采烈。只是他無法忍受喧鬧和粗俗。一個吵吵嚷嚷的人對他是一種人身的折磨，崇拜者的每一種糾纏或逢迎使他明快的面龐露出一種畏懼的，一種驚恐的表情；看到他的安詳有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使糾纏者變得克制，使喧鬧者變得安靜，使張揚自我者變得謙遜，這真是奇妙極了。

凡是他所在的場合都會產(chǎn)生類似一種純潔的氣氛。我相信，有他在場的情況下絕不會有人敢于口吐臟字和粗話，沒有人有勇氣去談論文學上的流言蜚語和說些刻毒的言辭。他像動蕩的水中一滴油一樣，圍著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安靜的圈圈，在任何一種環(huán)境中他需要某種純凈。使環(huán)繞自己四周的一切變得和諧，使野蠻受到遏止，使丑惡消解在一種和諧之中，他身上的這種力量是令人驚奇的。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

作者：[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舒昌善 譯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出版時間：2018-09

他善于給他周圍的人——只要他能跟他在一起——甚至給每一個空間，每所他居住的住宅立即印上這種標記。他經(jīng)常住在很糟的住宅之內(nèi)，因為他窮，幾乎總是租來的房屋，一間或者兩間，在他居住的房間里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和平庸的家具。但正像弗拉安吉利科擅于把他的斗室從簡陋乏味變得秀美一樣，里爾克懂得把他的環(huán)境立即弄得頗具個人特色。

僅僅一些不起眼的小擺設就夠了，因為他要的就是這樣，他不喜歡奢華，木架上一只花瓶里插上一枝花，墻上一兩幅復制畫，這都是用幾個先令買到的。但是他知道如何安放這些東西，整潔和井然有序，使之完全與這樣一個空間相配。他通過內(nèi)在的和諧而使陌生變得協(xié)調(diào)。

他擁有的一切并不是美的，不是貴重的；但是在形體上都必須是完整的，因為作為一個形式藝術家他無法忍受生活中那種無形式的，混亂的，偶然性的，無秩序的東西。當他用他那秀麗的圓熟的工整的字體寫信時，他不允許有任何改動，任何墨污。若是他的筆滑落到信上沾污了，他毫不憐憫把它撕毀，再次從頭寫到尾。若是有人借給他一本書，他歸還的時候，就非常細心地用棉紙把它包好，并用一條細細的彩帶把它捆好，放上一束花或?qū)懮弦痪涮厥獾脑挕?/p>

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

作者：里爾克 著 馮至 譯

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08

當他旅行時，他的衣箱是井然有序的藝術典范，他善于把每一個小物件放在一個隱蔽的不顯眼的地方，標上他自己的記號。給自己周圍創(chuàng)造出一種協(xié)調(diào)的氣氛，這是他的需要，就像自己四周有一個空氣層一樣，這就如同在印度，一方面有圣者，另一方有最低等級的人，即不可接觸的賤民一樣，沒有人敢于觸摸這樣人的衣袖。

這只是一個非常薄細的空氣層，人們在這后面能感覺到他的本性的溫暖，但它保護著他的純潔和他個人的東西不受侵犯，就像果殼保護果實一樣。它保護了對他說來是最最重要的東西：生活的自由。

我們時代中的沒有任何有錢的和成功的詩人和藝術家像里爾克那樣自由，他任何地方都不受束縛。他沒有習性，沒有地址，他也根本沒有祖國，他喜歡生活在意大利，就像喜歡生活在法國和奧地利一樣；人們從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如果人們遇見他，幾乎是純屬偶然；他會匆匆而來，出現(xiàn)在一個巴黎舊書商的面前或者維也納的一個社交場合，向一個人露出友好的微笑，遞出他柔和的手來，他也會同樣匆匆而去。誰尊敬他，誰熱愛他，那就不要問他，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不要去探望他，而是要等待他的到來。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

作者：[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舒昌善 譯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出版時間：2019-09

但對于我們年輕人，每一次看到他，同他交談都是一種幸福和一次道德教誨。您們可以想到，看到一位偉大的詩人，這對我們年輕人意味著是怎樣的一種教育力量，他不會使人感到失望，他不忙忙碌碌，他不疲于奔命，他唯一關心的是他的作品，而不關心他自己的影響，他從不讀評論文章，從不使人感到好奇，從不接受采訪，他固執(zhí)，直到最后會被一種對所有新東西懷有奇妙的好奇心所左右，我聽到過他一整個晚上對一些朋友讀一個年輕詩人的詩而不是讀自己的詩，我看到他用他的秀麗的書法手抄一整頁別人的作品，為的是把它們贈給別人。

看到他對像保爾·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這樣的詩人是何等謙恭，看到他通過翻譯為他服務，看到他一個五十歲的人談起一個三十五歲的人就像談起一個不可企及的大師一樣，是令人感動的。

羨慕，這是一種幸福，這在他生活的晚年是必要的，因為，我不需要為您們加以描述，這個人在戰(zhàn)爭期間和在戰(zhàn)后的時代，那時世界充滿血腥殺戮，變得丑惡兇殘，粗俗野蠻，那時他要在自己四周創(chuàng)造出安靜已不再可能，他遭受的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看到他身穿軍服時，他是多么心慌意亂，惶惑無措。在他重新能寫出詩句之前，他不得不逐年地去克服他內(nèi)心的癱瘓。這就是那部《杜伊諾哀歌》的完成。

三大師傳

作者：[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申文林 譯 高中甫 校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11

女士們，先生們，我試圖用一句話向您們說明里爾克純潔的生活藝術，這位詩人在公眾中從不出頭露面，在人們中間從不提高嗓門，人們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音。但是，當他離我們而去時，沒有人不會感到我們時代失去這樣一位悄然無聲的人，先是德國，隨后是世界感覺到了存在于他本性中的那種一去不復的東西。

與魔鬼做斗爭：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尼采

作者：[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徐暢 譯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7

有些時候會在一個民族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當一個詩人逝世時，似乎創(chuàng)作本身也死去了。也許英國也有類似經(jīng)歷，那時在十年之內(nèi)拜倫、雪萊和濟慈都相繼辭世而去。在這樣悲慘的時刻，這最后一個人就像是成了他的時代的詩人的象征，人們會擔心，這是我們所見到的最后一個。

當我們今天在德國說起詩人時，我們還一直想到他，在我們還用目光在遇到他的地方尋找他那可親的身影時，它正離我們這個時代而去，進入永恒，變成用大理石般的不朽之木雕成的塑像。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奧地利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傳記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回憶錄《昨日的世界》，傳記《三大師》和《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

（本文系茨威格在1936年里爾克逝世十周年時于倫敦所作的報告， 高中甫譯）

原標題：《斯蒂芬·茨威格：當里爾克離我們而去時，沒有人不會感到我們時代失去這樣一位悄然無聲的人｜純粹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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