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月明》：歷史正劇的“兩頭難”

于理

2022-04-14 14:39

來源：澎湃新聞

一般來說，以古代歷史為背景、表達重大歷史事件、刻畫重大歷史人物、記錄重大歷史進程、探索歷史規律、總結歷史教訓，作品風格嚴肅莊重的歷史劇集，會被稱為歷史正劇。這些年來，歷史正劇一直是市場上的稀缺品種。

它首先有著表達尺度上的難度。歷史正劇其有著更為嚴苛的播出要求，不確定性很高，從殺青到播出可能經歷更多曲折。就比如這一回好不容易上新的《山河月明》，2018年就已經殺青了，歷時4年才得以播出，集數上也有著大篇幅的壓縮，從一開始擬定的72集到現在的45集。

《山河月明》海報

另外一個“難”，是市場上的難。雖然新世紀前后，有《雍正王朝》《康熙王朝》《乾隆王朝》《孝莊秘史》等叫好叫座的歷史大劇，但以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為界，歷史正劇創作就進入萎靡期。《大明王朝1566》固然口碑甚佳，可在湖南衛視黃金檔播出時收視慘淡，只有平時收視率的五分之一。

歷史正劇怎么叫好不叫座了？一方面，嚴肅莊重的歷史正劇，往往人物眾多、故事復雜，有較高的接受門檻。另一方面，其他類型的古裝劇不斷蠶食著歷史正劇的份額，譬如2011年的《甄嬛傳》開啟的宮斗浪潮，《宮鎖心玉》《步步驚心》開啟的穿越浪潮，古裝劇創作大方向上呈現出娛樂化的特征。

在“兩頭難”的背景下，歷史正劇“吃力不討好”，但這一類型劇又有不可取代的意義和價值。所以，仍有制作公司愿意去制作歷史正劇，都是值得肯定的，播出首先就意味著勝利。

高希希擔任總導演，馮紹峰、陳寶國、張豐毅等人主演的《山河月明》，著重講述朱棣是如何成長為一代帝王的。跟《雍正王朝》一樣，雖然是講雍正，但先花費了大量篇幅講康熙，《山河月明》從洪武初年說起，也先花費大量篇幅講朱元璋。

朱元璋（陳寶國飾）

成年朱棣（馮紹峰飾）

那么，《山河月明》是如何處理歷史正劇的“兩頭難”的？先看市場化的部分，怎么讓歷史正劇變得更為通俗好看？

《山河月明》采用的策略就比較俗氣，它是在歷史正劇中摻雜大量古偶的內容，給年輕時的朱棣（成毅飾）增加了一個蒙古“白月光”——大元齊王擴廓的長女柏雅倫海別（黃羿飾），這完全就屬于藝術虛構了。兩個人的感情線是古偶套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識——日久見人心——暗生情愫。

年輕時的朱棣和蒙古“白月光”柏雅倫海別

當朱棣心儀的是蒙古“白月光”時，他與少女時期的徐妙云（雨婷兒飾），走的就是“先婚后愛”的路線。朱棣反對朱元璋給他安排的這場包辦婚姻，又是玩失蹤，又是上門直接告訴徐妙云：他不打算娶她。徐妙云深明大義，愿意嫁給朱棣，因為她認為朱棣并非凡人，她也有信心“降服”朱棣。

而等朱棣（馮紹峰飾）、徐妙云（穎兒飾）、柏雅倫海別（張芷溪飾）成人后，這三角糾葛還將持續一段時間，作為蒙古公主的柏雅倫海別甚至還會有大量宮斗內容（劇集播出時已經進行大幅刪減）。

成年徐妙云（穎兒飾）

歷史上，朱棣與徐達的長女徐妙云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哪有什么蒙古“白月光”。編劇這么處理，遭到一堆明粉的反對，歷史正劇加入古偶的操作，也導致劇情的風格很是分裂。由此，《山河月明》試圖通過古偶套路來拓寬歷史正劇的受眾面的努力，完全落空了。

另外一個難點，是歷史正劇的表達，即它傳遞出怎樣的歷史觀。《舊唐書·魏征傳》有云：“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正衣冠。”歷史觀指涉的歷史與當代的關系，我們怎么看待歷史，也是我們如何面對當下與未來的縮影。這是有些敏感的議題，就比如尖銳深刻的《大明王朝1566》一度被禁止播出，直到2017年才姍姍來遲上線優酷。我們不能苛求創作者，不能要求他們拿著小幾億元投資去冒險，慷他人之慨去澆心中之塊壘，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這并不意味著歷史正劇沒有表達空間。譬如可以避免歷史正劇變成為一代封建帝王的單純頌歌，也可以在有限的空間里春秋筆法、旁敲側擊。

《山河月明》依然是稱頌的思路，只不過它“軟化”了，它將朱元璋（陳寶國飾）的皇家，刻畫成充滿日常煙火氣的“明朝一家人”，試圖把封建帝王還原成接地氣的普通人，讓朱元璋變成一個普通的丈夫、一個普通的老父親。

陳寶國飾演朱元璋，與他在《大明王朝1566》里飾演朱厚熜，完全是兩種表演狀態。后者是一個心機頗深、試圖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皇帝，腹黑陰沉。《山河月明》里的朱元璋，有帝王的威嚴，可下朝之后，他就是一個與妻子嘮家常、說心事的丈夫，對兒子掏心掏肺、拿調皮的孩子沒辦法的老父，在老友面前毫無身份包袱的隨和中年男人……

把封建帝王還原成普通人，消解帝王的權威，激起的是普通觀眾對朱元璋的認可，認為他有溫度、有情感，認為皇帝當家也挺不容易的。

可事實上，皇家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皇帝也從來不是普通人。這是封建皇權的專制唯一所決定的。皇帝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看起來是至高無上了，但皇帝也始終危機重重，因為誰打江山誰坐江山，覬覦皇位的大有人在，“殺子屠兄”的慘劇一再發生。

朱元璋、朱棣也不例外——朱元璋本身就是從農民一路打上來的，朱棣也是篡位成功的，他們都是玩弄權力的高手，相當可怖，結果《山河月明》將他們刻畫成可愛的老父親、真性情的兒子，讓觀眾去共情他們，對封建制度和封建皇權的反思與批判就徹底失去了，甚至轉向了認同與服從。

因此，《山河月明》本質上也是稱頌，雖然不像歌功頌德那樣簡單粗暴，但它的歷史觀非常落后；就歷史正劇的維度來看，倒退了30年（還不如1986年的《努爾哈赤》），失去了對歷史唯物辯證的批判視角。

為了把皇帝刻畫成普通人，劇中很多戲份的虛構得特別離譜。比如朱元璋希望徐達（張豐毅飾）把女兒徐妙云嫁給朱棣，徐達不樂意，他直接當著朱元璋的面說，朱棣名聲不好，把女兒嫁給他是“一朵鮮花插在……”

徐達當面駁了皇帝的賜婚

甚至一再當著馬皇后的面，揭朱元璋以前的短。比如說朱元璋少年時代名聲不好，甚至爆料朱元璋以前喜歡地主家的女兒。而在這兩個場景中，朱元璋都和藹可親，打哈哈式地圓過去了。

徐達當著馬皇后的面，揭朱元璋的短

這樣的橋段，完全是把封建皇權“唯美浪漫”了。歷史上，朱元璋稱帝后，是以多疑兇殘出名的，畢竟出身不好，所以他特別自卑，很怕別人提起他的過往。大部分跟朱元璋一起打江山的功臣都被朱元璋給整死了，史書上寫著“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徐達是少數得以善終的，他以謹慎持重聞名。但《山河月明》中，徐達口無遮攔，朱元璋竟然變得胸懷寬廣了。

以往的歷史正劇，乃至包括《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李衛當官》這樣的戲說歷史戲說劇，都能夠從封建社會的吏治整肅做到有限的批判，揭示在封建制度的“人治”下，某些腐敗必然發生、某些改革必然受阻。

《山河月明》連這一維度也沒了。朱元璋幾番整頓吏治，皇帝與臣子之間的權力博弈刻畫得不多，更多彰顯的是：朱元璋是好皇帝啊，多么體恤百姓，可是有些臣子卻是壞臣子，背著朱元璋做壞事。所以朱元璋要搞錦衣衛，監督那些貪官污吏。《山河月明》并未揭示完整的原因：朱元璋大搞錦衣衛主要是他疑心重，借用錦衣衛軍事機關、特務機關、司法機關等功能，鏟除異己、集中權力。總的來說，歷史正劇的表達是有難度的，《山河月明》索性放棄了任何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