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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范晶晶:風范長存——緬懷我的學術引路人段晴老師
段老師離開已經一周了。這幾天總是處在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中,盼著老師只是在哪里出差,暫時離開我們一會兒。老師還有那么多尚待完成的工作計劃,熱愛、依戀她的家人、朋友與學生,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與段老師的緣分始于2003年。那時我剛上大二,選修了段老師主講的“梵語語法速成”的全校公選課。初接觸梵語,被各種連聲、變格、變位折騰得頭昏腦脹。就在我準備打退堂鼓時,段老師似乎發現了我的動搖,鼓勵說:“你從本科就開始學梵語,條件多好啊,一定要堅持下來。學語言,越早開始越好。”由于我是班上唯一的本科生,段老師對我總是格外寬容、諸多獎掖,一路提攜著引導我邁過了初學過程中的溝溝坎坎。修習了一年的梵語課程之后,段老師開始敦促我去多學習其他語言:“學會了梵語,對任何一門新語言都不會發怵了。多學幾門語言,是學術的基本功。”遵從老師的指點,我又選修了公共德語、公共法語、公共日語。雖然由于多年不練,對這幾門語言都只保留了粗淺的文獻閱讀能力——2015年在段老師的指點下,從德語翻譯了《印度諸神的世界》,那是后話了——但這個過程確實培養了我對語言學習的熱愛與信心。碩士畢業的那個暑假,有機會集中一個半月學習拉丁語。教我們拉丁語的是一位詼諧風趣的神父,在課堂提問時總想把我考倒,設置了幾個“陷阱”,發現我都完美避開,只好不甘地說:我總會考倒你的(I will catch you)。當時就想:段老師誠不我欺,有了梵語的底子,學習其他語言都是事半功倍。
留校后,段老師開始帶著我釋讀寫本。2015年8月,段老師以敦煌發現的幾件婆羅謎字體的殘片為例,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進行文書釋讀工作。首先是認字兒,識別婆羅謎字體,將文書轉寫出來。然后通過一些關鍵詞,段老師判斷其中三件殘片是梵語—回鶻語的雙語文書。對我而言,回鶻語是一門全新的陌生語言。段老師有一句口頭禪:“別發愁,這有啥呀。”當即找出她從德國背回來的回鶻語教材,帶著我過了一遍語法。之后留作業,讓我拿書后的閱讀材料——回鶻語“舍身飼虎故事”來練手,逐詞逐句翻譯成漢語。這是第一天的教學。一周之后,我再次來到段老師家,老師檢查我的翻譯,并講解其中的疑難之處。按這樣一周授課一天的頻率,我們又花了一天繼續讀舍身飼虎故事,一天讀闕特勤碑的部分內容。經過8月份約摸四天的講授,段老師就放心地將殘片交給我研究。其間,她還為我寫郵件向相關學者索要回鶻語的研究資料,并把我介紹給研究回鶻語的德國學者。從初識婆羅謎字體,到寫成中、英文論文分別發表在國內、國際核心刊物上,這一過程灌注了段老師對學生的無私幫助與關愛信任,也為我之后從事文書釋讀工作打下了良好的開端:心理上不發怵,方法上有章可循。

2017年6月隨同段老師訪問德國慕尼黑五大洲博物館,現場閱讀于闐語殘片
段老師向來十分重視語言功底,強調這是我們的看家本領:讀任何文獻,認得的字就是認得,不認得的就是不認得,來不得半點含糊。與此同時,她也常常教育我要有時空感,要能夠將文獻還原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2014年12月,段老師主辦“佉盧文世俗文書國際研討會”,并在會后組織學者深入尼雅遺址,進行實地考察。之后的幾年間,她在解讀佉盧文文書時,創造性地將斯坦因等考古工作者所描述的尼雅第13、14號遺址確定為當年以生產葡萄酒為主要產業的耶婆聚落,將相隔不遠的第29號遺址論證為薩迦牟云與妙可夫婦的家園。如此一來,原本零碎的文書就被注入了生氣與靈魂,變得鮮活起來。段老師經常勉勵我們:中國學者要積極參與到以前多被西方學者“壟斷”的文書釋讀工作中去,發揮自己的本土優勢,“恢復出逝去的文明的故事”。
除了語言訓練,為了開拓學生的學術視野、培養他們的學術興趣,為他們建立語言之外的歷史時空維度,段老師多次領隊前往新疆、敦煌等地進行考察調研。2021年上半年,老師的身體已經開始示警:從4月底參加“第一屆圖木舒克歷史文化論壇——唐王城遺址與中國屯墾歷史學術研討會”返京以后,她就開始發燒、不舒服。但段老師還是堅持按照原定的計劃,借參加“劉平國刻石與西域文明學術研討會”之機,于6月9日至15日帶領18名本科生、研究生參訪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龜茲研究院、吐魯番研究院,還安排了實地考察克孜爾、柏孜克里克、吐峪溝等石窟群遺址。在考察途中,段老師時不時地親自為學生講解,回顧學術歷史,指出西域是自季羨林先生創辦梵巴專業以來一直關注的研究方向,鼓勵他們投身到這一研究當中去。這些年來,六次跟隨段老師去新疆調研、參會,以為還會有第七次、第八次以及更多次,沒成想時間竟定格在了2021年的6月。以段老師對新疆的熱愛,魂夢也會幾度飛越天山吧。

2021年6月段老師帶領梵巴專業學生參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
近十多年里,段老師的另一個工作重心是巴利佛典漢譯項目。自2009年與泰國法勝大學簽訂合作協議以來,已經過了13個年頭。啟動這個項目的初衷,既是為了推進國內對巴利語佛典的譯介與研究,也是為了培養巴利語人才的后備軍。段老師總是說:我們是梵語、巴利語教研室,不能忽視巴利語的教學與科研。為此,她親自開設了本科生與研究生層面的巴利語課程,還先后吸納梵巴專業的三屆本科生與多位研究生參與到譯經事業中來。我自己有過一些英語、德語的翻譯經驗,深知修改別人譯文的繁難之處,是寧可自己重起爐灶另行翻譯,也不愿修改校對別人的譯文。還有業界前輩學者表達過擔憂:“剛學過一兩年巴利語的本科生,他們的水平足以承擔翻譯任務嗎?”段老師的魄力或許正在于此:全然信任學生,為了給他們提供學以致用的鍛煉機會,不惜后期花費巨大的時間與精力來進行修改與統稿。《中部》的全部譯文接近七十萬字,譯者二十人。譯稿初步完成、經由泰方團隊校訂后,段老師又帶領譯經團隊閉關二十多天,統一譯文后交付出版社。出版社排版完畢,我們又先后經歷四次校改,才最終付梓。這其間段老師付出的心血自不待言,她也從來不吝對學生的贊揚,真誠地欣賞他們的譯筆中所跳躍的青春的精神、流淌的鮮活生命力,希望給他們留下在北大學習期間紀念性的作品。

2021年2月《中部》外文樓終校現場
這幾年,段老師幾乎以每年十來篇的頻率在發表論文,還要操心學科的發展、學生的培養等各種事情。一年出好幾次差,她總是沖在頭一個,我們都自愧不如:精氣神兒完全比不上老師。勸她以身體為重、還是要留出時間略作休息調整,她總說:時間來不及了,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如今已恍如隔世,每念及此,心下凄然:老師正當學術的黃金期,怎奈天不假年。
十多天來,段老師的音容笑貌總是縈繞在腦海。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睡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與老師的點點滴滴。或許在三千大千世界的某個角落,老師已得大自在,依然晴光朗照。正如吠檀多師在《雁使》中所言:
南風中肢體相觸,
月亮上視線交會,
世間是共享居所,
大地為并躺床鋪,
璀璨星空稱華帳。
念及此,美人啊!
命運雖讓你遠離,
我總能將你尋訪。
即便天人相隔,我們總能以某種方式相望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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