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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葉少勇:改變我人生軌跡的人——懷念導師段晴先生
無法相信,我的老師走了。
段老師是我的碩士和博士導師,是改變我人生軌跡的人。
2002年我進入北大東語系讀碩士,從零開始學梵語,基礎梵語的授課教師就是段老師。早就對季羨林先生教學傳統的“游泳論”有所耳聞,就是把學生踹到池子里,嗆幾口水就學會游泳了。梵語的變格變位復雜,段老師講課的進度飛快,我則結結實實嗆到了水。段老師常常提起她在德國的學習經歷,說她的導師Emmerick上奧塞梯語課,不講字母,不講語法,上來就讓學生輪流翻譯短篇小說。還說她剛到德國就同時學習五六門語言,半路插班到文獻閱讀課,剛開始幾乎插不上話,碰到一個生詞詢問導師,Emmerick便將一本詞典重重摔過來, “自己查!”而到學期結束的時候,段老師已經是這個課堂上的控局者了。段老師對我們講這些往事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你們學習梵語的困難,根本稱不上困難”。
在課堂上,段老師時常會突然指著某個學生發問,如果答對了,她會用“天才”“偉大”之類的詞給捧到天上,下次再提問會說:“請偉大的某某來回答這個問題。”而如果答不上來,就會被不留情面地批評。我也有幸得到過“天才”的稱號,可不久就被修改為“間歇性天才”。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班上有些人退課了,有些旁聽生直接不來了,我們這些留下的人開始以“戰友”相稱。為了鼓勵我們,段老師帶我們到季羨林先生家中拜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季先生。段老師見到季先生就說:“這撥學生我很滿意。”季先生微微一笑,“能讓你滿意,那可不容易。”

2002年段老師帶我們拜訪季先生(范琛拍攝)
段老師曾對我說,季先生一直對西藏的梵文貝葉經念念不忘。佛典的梵文原本由于印度佛教的滅亡而在印度本土消失殆盡,西藏則是一個梵本寶庫,其中的一大批寫本曾被征調至北京的中國民族圖書館,北大東語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時曾拍攝過一套黑白縮微膠卷。我們專業的蔣忠新先生和王邦維先生都曾在此領域做過先驅性的研究,但長期以來受限于各種條件,主要是國外學者在整理校勘這些寫本,這項研究在我國一直沒有規模展開。
2003年的時候,段老師用項目經費購置了膠片掃描儀,吩咐我將東語系的這一百多卷縮微膠卷進行電子化。2004年,段老師主持建立了北京大學梵文貝葉經與佛教文獻研究所,組建團隊正式啟動了西藏貝葉經的研究事業。當時我初學梵文不久,看這些各個時期不同字體抄寫的梵文寫本就像看天書一樣神秘。完成掃描任務之后,我在電腦屏幕前向段老師逐一展示圖像,翻到一函沒有題名的梵文殘葉時,段老師指著其中幾葉說:“這個寫本的字體非常古老,單獨拷出來,我要回去讀一下。”隔天的梵文課上段老師便宣布,那幾葉的內容是大乘佛教哲學著作《中論》的某部注釋,很可能是失傳已久的文獻。我對佛教哲學文獻一向興趣濃厚,便向段老師表達了研究這些寫本殘葉的意愿,段老師當即表示支持,考慮到我當時的梵文程度尚在初級,段老師說:“讀寫本需要先釋讀字體,你本科是學美術的,對圖像敏感,碩士論文就做印度字體吧。”于是在段老師的指導下,我跨越式地啃讀了各種梵文寫本,完成了印度字體學的碩士論文,并且根據字體學特征將上面提到的寫本殘葉的抄寫年代推定為公元六七世紀,這也成為迄今為止西藏保存的最古老的梵文寫本,印證了段老師最初的判斷。寫本的具體內容我也比定了出來,是二三世紀的龍樹所作的《中論頌》的單行本,以及佛護五六世紀所作的注釋,這兩種梵文寫本都是世界范圍內的首次發現。段老師極為激動,逢人就說“我的學生做出了重大發現”。

2005年在布達拉宮查看梵文貝葉經(程朝翔教授拍攝)。中為段老師,右為原北大常務副校長吳志攀教授,左為筆者。
在碩士的最后一學期,段老師轉給我一封郵件,是當年暑假在倫敦召開的國際佛教學大會的啟示,段老師幾乎是以命令式語氣讓我報名。作為一個入門僅兩年多的學術小白,要與國際學界大牛同臺演講,我感到壓力很大,而段老師駁斥了我所有打退堂鼓的理由,說就講新發現的這兩部寫本。于是我硬著頭皮給組委會發去了現在看起來簡直漏洞百出的申請材料,竟然獲得了批準,而接下來往返倫敦的費用又成了問題。段老師在自己的人脈中遍撒網式地發郵件,終于通過哈佛大學的M. Witzel教授聯系上一位在美國經商的伊朗裔慈善家N. Rastegar,提供了這趟旅程的經費。于是在2005年夏天,我心懷忐忑地抵達了倫敦,用帶中式口音的英語作了會議發言。這次會議成了我參與國際交流的起點,我與多位長輩和平輩的外國學者建立了聯系,彼此回憶起初次的印象,竟然都是倫敦會議上的攀談。
后來,我有幸成為段老師的博士生。一次,段老師指著外文樓門廳告示欄里釘著的幾頁A4紙(后來得知是王邦維老師釘上的),又是以命令式語氣讓我申報。我平時從不注意看這些告示,看了才知道是學界著名的日本佛教傳道協會的獎學金。通過這次申請我獲得了在日本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跟隨辛嶋靜志先生做聯合培養博士生的機會,度過了學習生涯中重要的兩年。辛嶋先生曾在中國攻讀季羨林先生的博士,他說他同意指導我這個中國年輕人是為了報答導師季先生的恩情。臨近回國的時候,辛嶋先生希望我考慮博士畢業后留在這個研究所工作。我很感動,卻只能婉拒,因為我也要回國報答我的導師。

2006年段老師到日本創價大學講學
讀博士期間,段老師對我采取的指導策略是平時放養加關鍵節點控制。我自覺積累了一些見識,所以論文進度一直是不緊不慢,在距離答辯不久的時候才呈給段老師看完整的初稿,自己覺著是相當完備了。段老師拿起來從第一頁開始翻看,邊看邊用紅筆勾畫,幾乎每一自然段都發現了問題,有些問題我覺得是細枝末節而無傷大雅,便嘗試辯解,段老師多次打斷我:“不可以,這是學術。”大概翻看了一二十頁,段老師終于忍無可忍,揚手把我的論文重重摔在地上:“回去改!”我猜想,段老師的德國導師摔字典的時候,應該也是差不多的動作吧。我灰溜溜地撿起論文,回去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幾乎全文耙梳了一遍,再拿回來給段老師看,這次段老師笑了。她說寫文章作查考時需要提著一口氣,到臨近完稿時往往會松懈,要用點手段才能再刺激起來。從此以后直到今天,每當我修改一篇文章到最后階段的時候,想起段老師的話,“不可以,這是學術”,便又能提起近乎泄掉的心勁兒。
2009年我博士畢業留校,成為段老師的同事,研究所的一員。段老師帶領我們釋讀寫本,外出考察,聯系出版合作。二十年來的一幕幕往事,回憶起來像是環環相扣,在我成長軌跡的每一個方向性關口上,總是有段老師的身影,為我指明方向,引領我在學術道路上前行。
佛經中常說菩薩發勇悍心,形容段老師最為貼切。段老師精力過人,這些年正值學術高產期,年均發表近10篇文章。正當我在段老師所開辟的這個梵文貝葉經的戰壕里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她又去開拓新的戰線,打通了新疆文博部門的渠道研究于闐語寫本和犍陀羅語文書,還和泰國法勝大學合作翻譯巴利語三藏,如此等等,都結出了豐碩的成果。而我則留在了原來的戰場,沒有跟上她的步伐。研究所的系列叢書至今已經出版了十幾本,其中有4本由段老師撰寫,1本是參與撰寫,這些成果極大地推動了我國的梵文寫本研究事業。在段老師的帶領下,北大的印度學、佛教學、西域學等學科實現了跨越式發展,引起了國際學界的廣泛矚目。

段老師近年著作
在生活上,段老師對我關愛有加,曾多次給我介紹女朋友,可惜都沒有成功。后來我結婚了,妻子與段老師的丈夫同在一個單位,卻不是經由段老師介紹認識,她得知后長吁短嘆,說自己與做月老的機會擦肩錯過。去年我妻子懷孕期間,段老師知道我吃素,怕我固執己見而虧待老婆,要網購海鮮寄到我家里。7月份我女兒出生,段老師要來探望,可惜因疫情而未能成行,兩周后就得知段老師突然住院做了手術。她在病榻上時常詢問我的妻子女兒以及研究近況,還關心著自己即將付梓的書稿以及學生的答辯,卻不想讓我們看到她病中的樣子。好不容易同意我元旦假期去家中探望,卻因病情突然轉惡而推遲,再見到的時候老師已在彌留之際……
始終無法讓自己相信,老師竟然已經離開。曾經以為,那個懈怠時給予激勵,自滿時施加敲打,迷茫時點破方向,一路引領我的身影就會這樣一直引領我走下去。走在校園里,總覺得會從某個窗戶傳出老師富有穿透力的笑聲,會在某個拐角處見到老師活力四射的身影。
段老師帶領我們閱讀梵文《法華經》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謹從鳩摩羅什漢譯本中輯出數句,以寄托對恩師的懷念:
譬如大云,起于世間,慧云含潤,雷聲遠震。
日光掩蔽,地上清涼,叆叇垂布,如可承攬。
其云所出,一味之水,草木叢林,隨分受潤。
2022年4月5日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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