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口述︱隱秘“蝶蓓蕾”:“家”、洗腦術、恐嚇和沉默的大多數
【編者按】
近日,四位經網絡招聘或朋友介紹陷入傳銷組織“蝶蓓蕾”的受害者,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講述了他們被誘騙、監控、洗腦和脫逃的經歷。

(一)傳銷七日——洗腦與反洗腦
口述者:郭均(化名),男,2016年畢業于河南質量工程職業學院,手機維修員
畢業以后,我像大多數人一樣高不成低不就,差不多到了山窮水盡,才勉強接受了一份工作,干了一段時間不喜歡就辭了。
當時在家考駕照,在朋友圈發了一份求介紹工作的信息。不久,有同學給我介紹工作,說一個旅行社缺人,我知道她學的就是那個專業,就打消了各種猜測。
本來目的地是北京,結果她說臨時出差,我也知道她經常出差,就沒多想。4月20日,上午剛考完“科目三”,我下午就買票去了天津。
到了天津,天已經黑了。出了車站,她帶著兩個人來接我,說是她的同事,過來幫我提行李,然后電話叫了一個出租車——后來發現這個也是他們的同伙。他們先帶我去了一個廣場玩,吃完晚飯把我安排到他們的宿舍。
那個地方就在靜海區人民醫院和天津市靜海區第七中學之間,大概是匯金里小區,第三排房子五樓,在陽臺上可以看到學校操場,第一排好像是一家麻辣燙店。
我在那里一共待了一周。
第一天,進了門沒有開燈,他們說有人在睡覺,怕打擾他們。宿舍是男女混住,有的睡了,有的在打牌。簡單的聊天后,就安排我睡覺,還把我的手機借走了,說是看電影。幾天的奔波有點疲倦,我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他們早上五點就起床了,迅速地鋪好床,洗漱,然后做游戲。游戲主要有螞蟻上樹、美女纏身、武大郎燒餅、抽牌、真心話大冒險。做完游戲再上課,講課內容是新市場網絡營銷計劃。中午12點吃午飯,吃完午睡。下午兩點起來,開始打牌——一種升級的紙牌游戲,四個人一組。
聽說蝶蓓蕾有八個“家”(窩點),有的是四合院,有的是居民區。我們的“家”有三個臥室,很小,廚房在陽臺,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陽臺晾衣服?!凹摇崩锩嬉还灿?1個人,被騙來的人看上去都是剛畢業的學生。
蝶蓓蕾采用傳銷中慣用的五級三階制:帥哥美女,就是新人;老板,是成員;領導,是成員老大;大導,是領導老大;還有代理商。出局,出局就是最大目標,享受很多待遇,有房有車。大導一般見不到,據我觀察判斷,大導一夜換一個地方。領導,是我們這個窩點的直接領導人。
管我們的人三十歲左右。其他成員會主動監視我,我去哪里他們都會跟著,我做什么他們做什么。他們像把我當作“最貴(重)的客人”,什么都不用做,洗臉水,牙膏都擠好送到面前。
我內心很不安,觀察四周,盡量去配合他們,表現的很自然。接下來是做游戲,我都盡量去配合他們。
做完游戲后,每個人搬個板凳,整齊坐成兩排,前面是一張地圖,用水筆寫完就擦。看到這一幕,我就知道這就是傳銷,就開始想如何對付他們,如何不被洗腦。開始他們講得很快,根本就聽不清楚,好像故意讓你聽不懂,勾起你的好奇心。
一堂課大概講了一個多小時。課講完了,飯也做好了。飯是他們成員骨干做的。早飯是饅頭咸菜,飯前還要玩游戲,一些猜字游戲。
等飯好了,他們一起念感謝這個,感謝那個。一張長桌子上沒有人坐,但還放著一份菜。后來進來一個人,端了一份湯過來,嘴里念叨領導辛苦了,新鮮美味的甲魚湯。我仔細觀察了,原來里面什么都沒有。
吃飯的每個人都會講一個小故事,有的講黃段子,有的講那些成功人士如何從這里走出去,如何過上奢華的生活等等。
吃完飯,他們把東西收了就開始打牌。我每次上廁所都有人跟著,我明白他是監視我,我總是說“真是好基友呀,上廁所都陪著”來調侃他。
到了中午,他們領導回來了,是個女的,差不多30多歲。他們列隊歡迎領導,我也跟著參與。見面就握手,下級對領導說領導辛苦了,領導對下級說老板辛苦了。
過了一會兒,領導就談話,問我為什么來,見過傳銷沒,我不能說我沒聽說過,說聽說過一點。然后她就開始辯解說他們這是直銷,而我是來考察這個行業的。
中午是米飯加咸菜,只是這次領導坐在她那個位子,我們這些成員玩游戲她不參與。游戲結束后,廚子端過來一份湯放在領導位子上,依然是空的。
第三天,有別的窩點的領導過來,我們排成隊歡迎,互相握手說老板辛苦了。來的是個男的,然后領導單獨找我聊天,問的差不多是同樣的問題:聽說過傳銷嗎?傳銷是什么樣的?我依然那樣回答,然后他一一給我否決,說這是直銷。待了一會兒他就走了。我們列隊歡送。
晚上同學找我談心,我當然不能說實話了,我明確告訴她,只要不違法,做什么工作都一樣。睡覺的時候,總有人陪我,居然是一天換一個人,不厭其煩的在我耳邊嘮叨,我都是敷衍他。
第四天,又來了一個別的窩點的領導,這次是個女的,問我的問題大同小異,然后說是做直銷的,不要怕,不會傷害我的話語。同樣待了一會兒走了。
晚上有個老板過生日,聚集了好多人,屋子都快擠滿了。原來很多都是從其他窩點過來的。每個窩點的人打電話唱生日歌,聲音非常整齊,可以聽出來每個窩點的人很多。然后領導在眾人面前夸我學習如何之快等等。
吃完飯他們逐漸散去。門口始終有個看門的。這天他們要我上臺演說,我講了一些奉承他們話。
第五天,又來了一個男領導,帶著恐嚇語言找我談話,偶然間我聽一個老板說有人要“下蛋”了。通過分析,是他們又騙了一個新人——在他們和我的談話中證實了我的猜測。然后我開始裝傻,不管他們說什么我始終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不肯吃飯。
中午趁他們午休睡著,我想開門跑,發現門是鎖著的,然后又悄悄回去睡覺。
第六天.又來了一個男領導,不管他說什么,我都是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他們不停刺激我,說的話句句攻心,當時我內心沖動到想跑到廚房拿刀,但又明白自己還是跑不掉,只好強忍下來。

想到自己可能命喪這里,家長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感覺淚水模糊了雙眼,因為我已經做好寧死不屈的決心了。
那天晚上一夜沒睡,他們不讓我睡,各種人物妄想用眼淚感動我,在我耳邊不停嘮叨。
到了凌晨,他們開始動用武力威脅,我依然生無可戀的表情。
天快亮了,他們有的人堅持不了,都睡了。
第七天,中午窩點領導對我的反抗(絕食裝病)束手無策,說要送我回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近期要來新人。很可能是將我轉移到別的窩點,因為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我走了對他們是一個威脅,所以我故意裝作不愿意走。
把他們逼急了,也會打人,因為我不服從,打了我。
他們把我推到門口,試探我的反應,我就是不走。把他們搞得沒辦法,派了幾個人跟著我,說帶我去公園散散心,我裝作不愿意去,他們硬是拉著我出了門,叫上一輛出租車,這個出租車跟他們是一伙兒的。
出了門,我知道機會來了。
在一個公園走了一會兒,身邊跟了三個人,我沒有采取行動,公園里人太少。然后去吃飯,他們騙我說那個地方飯好吃,我猜測那里有他們安排的人,不能去,執意去了別家。
趁他們吃飯時,我聲稱自己要上廁所。到了大街上我撒腿就跑,轉了一個彎,逆行攔上出租車離開了,因為太害怕沒有直接去報警。
剛出來,我沒有直接回家,因為我不敢去車站,害怕他們去車站抓我,就到處逛。
走著走著到了當地的一所大學,在校園里待了一下午。晚上找了一個正規旅店住了下來。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家人知道我經歷了危險。我只是一直打電話(和家人)說這幾天手機卡壞了,太忙沒時間回電話,不想讓他們擔心。
我雖然逃出來了,但是行李中有重要的東西。我就打電話威脅他們,說不把行李給我郵回家,就打電話報警,并且我說出了他們的位置,來威脅他們。我怕他們知道我家位置,就故意把地址改成其他地方,后來行李寄回來了。
第二天,我感覺待在天津不安全,就去了北京,坐地鐵去故宮玩了一下午。從北京返回河南老家時,可能是趕上“五一”,座位都賣完了,只能網購到一張站票。因為前幾天沒休息好,到了半夜,我躺在走廊就睡著了,地上又涼又硬,被凍醒了。
我后來才知道,那個給我介紹工作的同學原來在北京工作,她的朋友把她騙來了天津,被洗腦后她開始發展下線,我是她第一個發展的下線。
我經常用招聘網站,平頂山、鄭州、東莞、深圳、廣東這些地方我都投過簡歷,也都獨自一人去了。現在想想,很后怕。

(二)成為下線——“被騙”與“騙人”
口述者:陳曉娜(化名), 19歲,女大學生,身陷傳銷組織四個月
當時我出來的時候就覺得,天哪,我的世界明亮了,終于出來了。
那段時間,我找工作比較著急,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朋友說boss直聘“挺好的”,我就下了一個(App)。
天津的一家公司很快錄取了我。之前電話面試時他問我家里父母同不同意,如果錄取能不能過來。
很快那個男的通知我錄取了,星期天去報到,星期一就能上班。
我就一直跟那個男的聯系,但到了當地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不接。然后等了半天才發短信給我,說坐什么車到哪里下,結果這一路上特別荒涼。最后到了站倒挺像回事,也有高樓大廈,大超市,我就沒有懷疑。
我給他打電話,他說他這邊忙,可能趕不去了,讓朋友去接。我想他可能真的是忙,因為他說開會,我就也沒多想,找工作嘛,著急啊,好不容易找到的,朋友來接就接唄。
當時接我的就是一男一女,那個男的穿得還好,那個女的皮膚黝黑,有點像干苦力的。
三個人吃飯挺長時間,就問你各種家里的情況,各種“刨祖墳”啊,我當時沒覺得不正常,因為我找工作這么長時間,別人問你什么問題就套個近乎嘛。吃完我問他們回宿舍還是去公司看一下,男的沒正面回答我,女的說她要去廁所,肚子難受。
然后我就跟那個男的站在外面等了半天,大概等了20分鐘左右吧,她出來了。說已經滴滴打車叫了車了,咱們先回宿舍看看吧。我說行,我行李也挺重的。
過了一分鐘左右,那個車就來了,我看是個私家車,因為現在滴滴打車都是那種私家車,我也沒多想。
上車之后,她就跟我要手機,說你手機上有什么歌我能看看嘛,我就說那你看吧。
我們到的那個地方不像城市,很荒,有一些工廠,幾乎沒有路標路牌,當時我就有點詫異。我說咱們住的地方不是小區嘛,她說住的小區前兩天水管爆了,正在裝修不能回去,現在住的地方就是平房,每天要自己騎車去公司。
他們幫我拿行李箱,下車就往里走。進去之后就有人說“美女打牌”啊,我就想著“完了”,大腦一片空白。我說我不會打,就一直站著,他們就非要你打牌。那么多人,我一個人也沒辦法,就打牌,打了兩三把,然后有人說美女累了吧,進去休息吧。
我就進了右手邊一個屋里,那個屋的門也特別破。里面的人本來是坐成一個圈的,進去了他們全起來了,我想完了。
他們鋪著被子在地上坐著,說讓我上去坐,我看那個被子特別臟,我說不上去。他們當家的讓他們都出去,留我一個人。
他說,讓我觀察三到五天的時間,接著考個試。給我安排一個師傅,每天師傅都會教我東西,第一天他們帶我了解情況,第三天如果考試通過的話給我500塊錢,如果是第四天通過給200塊。
考試他會問你:我們是干什么,我們是做什么的,我們公司的靈魂是什么、制度是什么。他會讓你背一些東西,說考試要用。
但是有些內容是到考試時才給你加進去的,你并不掌握,反正你第二天考試肯定是0分,無論你是答對了還是答錯了。完事他會罵你一頓,讓你第二天考試,第二天會給你40-60分,就是剛及格。
因為他考試的目的就是讓你加入這個“創業良機”,就說你買一套我們公司的產品,就能成為經銷商,可以為我們公司銷售任何的產品。他們產品大套的是3900元,小套是2900元,然后說大套不賣,就賣小套,意思就是你拿2900元,我就讓你通過。
我知道如果不交錢就一直耗著不能走。因為當時有一個小姑娘進去,她一直不愿意交錢,他們就一直不讓她走。
我想過出逃,就在剛開始進去當“美女”的時候。
他們那個廁所是自己墻邊搭的,里面有個桶,給你塊布自己拉上。我看那個墻有窗戶,壘了挺多磚頭,還挺高的,就想從那個窗戶跳出去,但是我一想自己太矮,窗太高了,而且跳出去的話,外面的人從窗戶一下就看到了。我就想跳墻也不行,就放棄吧。
無論你干什么事,都會有安排的師傅一直跟著你,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看著,根本逃不了。
當時有三個女孩,都在這個“家”里。男多女少,我發飆也出不去,我一個女的不如老老實實待著,聽他們安排,找機會出去。但我后來交錢了,他也沒讓我走。他說,你就加入我們了,我們這邊加入了是不能走的。
“美女”交錢了就是“新老板”,“新老板”剛開始會教你主持、功能、制度,之后才會教你“賣東西”?!百u東西”就是讓你下招聘的軟件,像boss直聘、中華英才網、招財貓,還有其他好多招聘軟件,像中華英才和boss直聘這些特別不嚴謹的,都不用登記公司注冊信息、編碼。
他們非得讓你發招聘信息,說你光待著不行,要干點活。我不愿意做,但是你只能配合他們,才會取得信任。
發招聘信息的時候,手機在你手里,但有人看著你打字。我就想說先適應,跟著他們一起做吧,后來他們看我也沒什么念頭,我用手機也不看著我了,等關系處得好些,每天到那個點我就要手機。
我換過地方,因為他不可能讓你一直在一個地方,他有好多家寢室,就來回換很多家。
整個6月我都是在那個“家”待著,大概有20多天吧,之后就被哥哥和警察救出來了。

口述者:湯可可,男,中國地質大學長城學院 2017年應屆畢業生,測繪專業,陜西人
2017年春節前夕,我在北京邊實習邊找工作,看到中華英才網的廣告,就注冊并開始投遞簡歷。2017年1月10日,我投遞了華北建設集團有限公司的測量員崗位,職位發布者是技術負責人張佳豪,公司地址是北京市大興區。隔天,就收到了張佳豪的回復。張佳豪問了我許多專業性的問題,像是有沒有獲得測繪相關的證書,我回答沒有。對方說,沒有關系,來這邊先學習,之后再考也可以。
當時,我特意上網查詢了公司的相關信息,發現這家公司還挺大的。但忽略了注冊的公司信息都是真的,但他與這個公司有沒有關系你就不知道了。
我在里面待了有半個月吧,他里面的人都是這個專業的大學生。比如說他是這個專業的,他只會找這個專業的去騙人(發展下線)。因為他們也是被人騙進去的,然后只對他們學過的專業比較了解。
他邀約的人是有限制的。如果是黑龍江的或者東北三省那邊,內蒙古啊,他是不要的。因為像東三省的人性格比較直比較豪爽,他有時候不太好控制。還有像云南那邊的人說話也聽不懂,擔心他們和家人聯系的時候,透露一些消息。
剛去的新人什么都沒有,也沒有權力啊什么的。他們怕家里人的情緒,會讓我們跟家里人聯系,安撫說你在公司上班啊什么的。因為手機在通話的界面有一個“靜音”,其實是他們拿著你的手機,你只管說話,通話都是免提。你通話的時候,他的手指頭一直在靜音上,你說不該說的話,他會馬上按靜音,別人就聽不到了。
我經常和家里朋友聯系。因為我跟我對象有每天打電話的習慣,我跟他說了,每天中午吃完飯我會給我對象打電話。有時候她會感覺到我的異常,然后她問我之后我也不能說,就找其他理由搪塞。
那會兒快過年了,你如果一天沒有打電話,他會主動跟我說,你跟你爸你媽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在這兒挺好的。
當時不是冬天嘛,比較冷,我就坐在褥子上,大家都蓋一張被子。當時在被子里面,我就跟一個剛去沒多久的女生,我們在手心上寫數字,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寫,交換了聯系方式。但是我們這些,說話都是口形啊什么的,比如說在手心上悄悄寫字,在不會被第三個人發現的情況下。當時交換的是家人的聯系方式。
我們那里也有打人情況。他們明面上說不打人,但是他們跟你談話的時候就只是你跟一個所謂的領導兩個人在談話,旁邊會有一個帶你的師傅。只有你們三個在一個房間,他們就算打你也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我被打過,就是他說的那些東西不配合唄。我其實是特別順從,他讓我給誰打電話我就會打電話。他會先對你進行恐嚇,比如說剁你手指頭什么啊,我當時就特別害怕,因為沒經歷過這事兒,以為是綁架,然后也沒有反抗。到后來我才明白。因為我一直跟他說我想回家,我不想在這兒干,他們就會跟你好話說盡,你要是不改變,他就會教訓你兩下。他們不會讓你有明傷,可能會說踢你兩腳啊,掐你脖子啊。他們會跟你說,“我們干這個合法嗎?”如果你說“不合法”,他就會(教訓你)。
在那待了十幾天后,他開始讓我注冊英才網啊BOSS網啊這些招聘信息。當然其他的招聘平臺也有,你會自己加一些QQ群招聘群。因為你是新用戶,新用戶可以在BOSS網上進行填寫,招聘平臺沒有審核過程,第二天就可以直接使用了。我是學地質專業的,他會讓我填像測量啊或者技術員讓我招聘。
我當時只有在BOSS上發布招聘。在我拿到手機的第一時間,腦子里想的就是走,因為是中午剛吃完飯,他們可能覺得你在這兒比較乖,對你的警惕放松了。當時我還在給我對象打電話,時間比較長,半個多小時,他們聽的時候打盹了——他們晚上睡覺比較晚,基本是1點之后,早上6點起來,可能白天比較困。
我就在打電話的期間,給我家人發了求救信息——趁他們不注意的空隙,把短信發出去還要把短信刪除,因為他們晚上會查你手機。我要發的內容在我腦海里想了特別多遍,基本上是10秒左右發出去。
當時我發的是“傳銷救我有人監督別暴露”,第二條短信就是“演戲讓我回家”,就靠這兩條短信,家人和警察把我救出去的。

2012年11月27日,福建福州,彭某打暈傳銷組織的看守者后逃出。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三)出逃記——絕望的反抗
口述者:閔林(化名),24歲,男,上海人,IT公司程序員
只要進了那個門,我們就沒有自由了。
我是被拉勾網上的信息騙過去的,當時他們問了我一些專業問題,我也查過他們說的那家公司。通過電話面試,對方說公司在天津有一個項目部,入職的話要到那去,上海也有總部,但是總部不缺人。
到了天津,一班公交車坐了好久,一個多小時到他說的那個地方,會有兩個人過來接你。
這兩個人絕對不是你招聘信息上聊的那個人。我當時有疑慮,就問了他們很多專業問題,他們都能說出來。后來我進去才發現,那里有很多人和我一樣都是程序員,搞IT的。
他們會故意拖時間拖到晚上,打一個滴滴,其實滴滴司機都知道他們是傳銷的,但還是把我們往里面送,因為他們管不了,也要從中謀利。
他們在那里租房子,像我住的那一個院子兩間房,租給外人就五百塊錢,但是傳銷組織去租就是高價,三千四百塊錢一個月,所以當地人就不參加也不抵觸。
我們管那個窩點叫“家”。一個“家”最多有15個人,超過15個人以后,他們會分寢室,把這個家里已經同化的人再分出一個寢室來,管理新人,這是一種方式。
一個“家”最大的是當家的,第二大就是扛家?!翱缸∫粋€家”叫扛家,基本上都是身強體壯的,打人那種事情,他們來干。
我們當家的叫劉星辰(音),1997年出生的,他手下有很多人。那里面的人年齡都不大,都是95年左右的,我們這些年齡比他們大的人還要被他們控制,那種感覺是挺不好受的。
每天進去的人太多了。我進去之后這十天,起碼進去了七個人,幾乎每天都會有“接線人”,也就是剛剛被騙去的,都是在找工作或者剛畢業的。
進去的前幾天別人會告訴你,記住“家”里人的名字,記住“家”里面每一個地方,以及特定的生活作息。
日常作息是這樣的:每天早上5點50分起床,他們那里面的人會提前定好鬧鐘,起來以后每人都在一個院子里做一百個俯臥撐。接著開始上課,講授傳銷的一些東西。
早上上完課以后,九點鐘會吃飯,吃面條,一個人大概有20根左右吧,我不夸張的說。在里面吃的東西很少,反正就是吃不飽,他們頂多會每人發兩個饅頭、一份咸菜,然后買一大桶礦泉水。
中午我們一人喝一碗粥,那個粥和開水差不多,里面根本就沒有幾粒米。
吃完我們就自由活動,下棋打牌。到了下午兩三點,會讓我們繼續上課。晚上大概八點鐘吃飯,吃完飯之后,我們會在寢室里玩很無聊的游戲,一直玩。也會上一小時課,然后就睡覺了。
有時會躲警察的突擊檢查,你知道是怎么躲嗎?就是把我們帶到村莊旁邊的田地避風頭,在一個山溝里過夜,直到檢查結束我們才能回去。我就被帶過去一次,在山溝里整整呆了20多個小時,凌晨三點多才回“家”。
有一次,我們去那個山溝里面過夜,回來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路旁邊的一個路牌——楊李院村。
進去這個“家”后,他會找兩個專人給你上課,這兩個人專門負責你,他們會反復跟你說這個能賺大錢,能發財。開始的時候,你會不信,但是他們輪流說、一直說,這就是一個洗腦過程。
當家的會讓你去打牌,我一看到那個情況,我就說我不打牌,我得走,就有幾個人控制著你,說進房間,有點話跟你聊。被帶進去之后,當家的就會恐嚇,他會問你你覺得我們是干什么的,他就一直會誘導你說出傳銷兩個字。當你說出傳銷兩個字以后,他會恐嚇你,說你怎么知道我們就是傳銷,你為什么說我們是傳銷的,是控制你人身自由了,是打了你還是問你要錢了怎么怎么,就是一直在努力說自己不是傳銷。說你給我們扣了一個屎盆,你要為此道歉,就這樣在里面考察三到五天,證明這不是“傳銷”。
我沒被搜身,在我之后進去的一個杭州男的被搜了身。把他帶到房間里,說你大老遠跑過來累了,要不給你按摩一下。按摩就是全身上下搜個遍,看看有沒有其他東西。
剛進去只有一個禮拜,我交了兩千九百塊錢,都是借的。
錢是通過支付寶轉的賬。他拿著你的手機通訊錄一個個打電話,然后讓你問他們借錢,在旁邊監視的不止他一個人,會有三四個吧。也有微信什么的,他里面的人會讓你證明自己,發出一點聲音,證明不是被騙的,是本人,為了消除打錢的人的疑慮。
反正他們這個傳銷組織會給你一定的時間,要你交錢,交了錢以后把你給同化。交錢的目的就是買他們的產品,稱為蝶蓓蕾,是一個美白套裝,但這個產品其實是不存在的。
他們的解釋是,現在交了錢相當于買了一張營業執照,以后可以賣這個產品了。
他們傳銷租房全挑在那種偏僻的村莊。每個村莊有十個以上的窩點,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出去上班了,留下來的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們進去的人都被別人盯著,互相之間基本上沒有聊天的機會,有的話也只是偷偷摸摸的眼神交流。
我剛進去時也想過集體反抗。但面對這么多陌生人,你不知道該相信誰,不該相信誰,你不敢起這個頭。你不知道誰是他們里面的人,誰不是,誰和你一樣有想跑的念頭。在里面我試了兩個,他們都不想出去,我就放棄了。
怎么試呢?就是眼神交流嘛,然后在他們身上比劃“110”。我記得有一個人,他對著我笑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我就再也沒有試了,因為很怕有人告密,那樣結果應該是很慘的。
我們沒有多少反抗的余地。我身份證不在自己手上,連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們住在一個平房里,他們很少讓我們出院子。我剛進去時,什么都不能干,我只能待在屋子里,我的衣服都是別人給我洗的。
手機也沒在自己手上,但別人給你打電話發短信,他都會讓你看、讓你回。不過會有人盯著你,你不能亂說話。

進去以后,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絕望。我有過一次反抗:他們里面有個規矩,你不打人,別人不會打你。在進去第四天后我有一種被逼瘋的感覺,就想打人后逃掉。但我打完人以后,用磚頭拍那人的頭,沒成功。接著在院子里我和他們里面的人打起來了,然后我就大聲喊救命,但是外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最后我被打了一頓,在床上躺了一天。從此我覺得做這種無謂的掙扎沒有意義,就一直在服從他們。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來的嗎?里面有個女的被騙過去四個月也沒有反抗過,一直服從,然后他們就信任她了,把那個女的手機給她用。那個女的拿了手機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北京的哥哥發定位。她哥哥自己帶著人去那里報了警,是警察帶著她哥把我們救出來的。
那次救出了我和那個女的,還有一個去杭州求職然后被騙過來的男的,其他人有可能不愿意走。我聽那個女的說,不愿意走也是有一定的原因,因為他會讓你投錢,讓你去投資提高自己的身價。有很多人投了很多錢,他們就不舍得走了。
我們寢室的領導被警察抓起來了,當時我還指證他是我們寢室的領導,我也不知道警方怎么處理的,我們登記了一下就走了。
我們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她哥哥就說我們開個酒店住一下,第二天再坐車回去。因為我們身份證也被沒收了,還是拿著畢業證說明情況,求著前臺給我們開房的。
我們當時在里面剛開完房間,還沒在房間待一會,警察就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趕緊離開。
我們馬上打一個出租車去往市中心的火車站。剛上出租車,那個司機就問我們是不是剛從傳銷組織里被救出來,我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每天都會接到這種人。
這個事情想找實質的證據很難,我們在村莊里,根本就沒有監控。我在里面被沒收的手機現在還在用,手機的通話記錄和聊天記錄都被刪掉了,甚至連支付寶轉賬。我的銀行卡也被收過去了,他會提現以后去取,拿著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去取。
我從學校出來之后,感覺還挺順利的,做程序員工資也不算太低。我打算換一份工作,但被騙過去以后,我發現這個社會有很多地方是人們不知道的。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