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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中,公主的擔當
原創 沈淵 博物館丨看展覽
提及李唐王朝,或許很多人早已習慣了非正常意義上的“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從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門之變誅殺二位兄弟,迫使李淵禪位開始,到武則天、唐玄宗、唐肅宗等對親生子女也可以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在至高權力的吸引力面前,親情脆弱到不堪一擊。
這樣的實例確實數不勝數,也轟轟烈烈,無論多少次演繹都足以讓世人津津樂道。
相較之下,“例外”往往不那么顯眼,然而,一位公主在亂世戰火中的堅韌擔當,并不該因此寂寂無名。
當安史之亂的戰火滾滾而來,開元盛世如大廈頃覆般轟然倒塌,昔日的九五至尊也只得倉皇逃難,在嘩變的軍隊威逼之下尚且無法保全自己的愛妃,更不用說對子女與下屬的彈壓與掌控。
而叛軍屠刀之下,平民與貴戚并無多大分別,為了不成為刀下鬼,無論反抗還是逃命,都得爭先恐后才能有一線生機。

明 吳彬(傳)《明皇幸蜀圖》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
按理應是如此,但唐肅宗的第三女和政公主,卻在逃難路上毅然決然地折返,方向是已然陷落的京城——剛成為寡婦不久的二姐寧國公主還被困在城中府邸。
便是皇帝,只顧逃命時也不在意自己兒女的死活,和政公主不冒這個險,也不會有任何人指責她??伤廊粖Z下丈夫柳潭的馬匹,讓三個兒子步行逃難,而她孤身一騎,奇跡般地去而復返,硬是從叛軍虎口下帶著姐姐逃出危城。

唐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不過,逃難可不是什么閑適自在的出游,更不會有往日里錦衣玉食的侍奉,風餐露宿都是尋常,漫漫長途更不知是否能活著走到終點,和政公主深知情勢嚴峻,但她依然要帶姐姐一同逃難。
寧國公主身體虛弱,和政公主便把唯一的一匹馬讓給她,自己和丈夫兒子步行,這樣每天趕路也只能走百里,逃難理應爭分奪秒,自行增加負擔,結果就可想而知。

唐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然而和政公主從未想過放棄姐姐,到了可以休息的時候,駙馬柳潭親自砍柴,和政公主生火做飯,然后先把飯食給姐姐食用。
無論途中遭遇什么樣的艱難困苦,和政公主總是先救護姐姐,寧國公主全因妹妹的竭力救護,才得以自浩劫中生還。
唐朝公主們的事跡,因為影視演繹的熱點取向,人們熟知的常是太平公主的權傾朝野,或安樂公主的驕奢極欲——盛唐之前,絕大多數公主們就像恣意怒放的牡丹,以強盛的國力為養料,得益于開放的時風和相對寬松的道德倫理約束,很容易就能盡情地“放飛自我”。
然而溫室花朵的脆弱,在無情的兵刃下總會直接現出原形,只有更為堅韌的品格,才能讓金枝玉葉也風骨錚錚,不讓須眉。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
雖然和政公主出生時,唐玄宗治下的盛世還未徹底褪色,但也已危機四伏,暗流涌動。
隨著年齡的增長,唐玄宗從勵精圖治的盛世天子,在不加節制的志得意滿中,日漸成為一位昏庸的帝王。
不僅奸臣如楊國忠,野心家如安祿山之流如魚得水,皇家父子之間淡薄的親情也似乎是堅定地延續了自李唐開國以來的“傳統”——只為了武惠妃的眼淚,包括太子李瑛在內的三位皇子一日之內盡遭殺戮,全天下都為他們感到冤枉,而這之后被立為太子的李亨,更是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在以玄武門之變為代表的鮮活實例之下,羽翼豐滿的太子意味著帝王手中的至高權力有提早讓渡的可能,因此唐玄宗幾乎是完全放任以李林甫為首的奸臣對李亨發起各種政治迫害,在針對太子妃韋氏之兄韋堅的沖擊中,與李亨相濡以沫多年的韋氏也被迫削發為尼。
和政公主的生母吳氏,先與李亨生下了她的哥哥,后來的唐代宗李俶(后改名李豫),最終在和政公主三歲時去世,年僅十八歲,自此和政公主由韋氏撫養長大。
雖非親生母女,但和政公主侍奉韋氏至誠至孝,可以想見韋氏并未苛待養女,甚至,和政公主正直而出眾的品行,很有可能與韋氏的盡心教養不無關系。

北宋 趙佶額(傳)摹張萱郭國夫人游春圖 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政治斗爭往往不論對錯,只攸關利益。唐玄宗的母親就因武則天的一時之怒,不明不白地尸骨無存,但悲劇慘劇未必總能讓人引以為誡,反倒是受害者轉變加害者不在少數。
韋氏無辜獲罪,與丈夫兒女分離,和政公主雖無法提供助力,但她心中的悲痛傷感,應是不言而喻。不過,哪怕身處最嚴峻的政治漩渦中心,身不由己,和政公主卻不愿麻木不仁,隨波逐流。
朝不保夕的危機之下,她更加珍愛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只是親哥哥李俶,還有韋氏的親生女兒永和公主——因為韋氏撫養的關系,異母的姐妹兩人從小一起生活,和政公主在復雜多變的宮闈中早早學會了正直而聰慧的為人處世方式,“至若左右圖史,開示佛經,金石絲竹之音,繢畫工巧之事,耳目之所聞見,心靈之所領略,莫不一覽懸解,終身不忘”,很受唐肅宗喜愛,每當父皇有所賞賜,和政公主總不忘適時進言,為永和公主也爭一份。

唐 鎏金銀香囊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永和公主是唐朝并不罕見的享樂型公主,她對軍國大事從無興趣,自己有二三十畝地,每日只顧命人侍弄藥草,以供自己研究美容養顏的秘方。和政公主卻并不跟風,她“服無金翠之飾”,更能親自為丈夫兒女量體裁衣。

北宋 趙佶額(傳)摹張萱搗練圖 局部
波士頓美術館藏
她于天寶九年下嫁駙馬柳潭,丈夫的哥哥柳澄娶楊貴妃之姐為妻,楊貴妃盛寵之時楊家權勢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但和政公主并未因此刻意逢迎討好兄嫂,反倒是在楊貴妃被迫自縊身亡,楊家倒臺后,和政公主收養了兄嫂的遺孤,待他們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兒女。
雖然迎娶金枝玉葉,一般意味著無上的光榮,想借此趨炎附勢進而一步登天的人并不在少數,但和政公主的丈夫柳潭,卻非俗人,或者也有可能,和政公主正直善良的心地也讓他深受感染。
在逃難路上護送寧國公主時,原是和政公主與姐姐共乘唯一的一匹馬,柳潭牽馬步行,和政公主見丈夫如此,便下馬與柳潭一同徒步趕路。和政公主為救護姐姐甚至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柳潭自是不忍,也有不愿之意,還是公主極力相勸:“我若先涉,脫有危急,不能俱全,則棄我市矣?!绷陡袊@之余,不再有怨言。
入蜀后,和政公主與柳潭都獲冊封,但蜀地將領郭千仞也起了反心,驚魂未定的皇帝轉眼間又遭遇新的背叛,面對叛軍的進攻,和政公主等人并不愿龜縮在大后方,柳潭親自上陣殺敵,和政公主與寧國公主為他遞送弓箭,于是李潭乘勝追擊,一口氣殺敵五十余人。

安史之亂唐軍平叛路線
安史之亂最終被平定,但唐王朝再無盛世,衰弱之勢已無法逆轉,空虛的國庫讓基本的統治力也面臨危機。
此時和政公主又發揮出了經商理財的才能,在財政捉襟見肘之際,她毫不猶豫地積極經營,捐贈積蓄,“仗義諭盜,輸財助國,上疏恤民”。
不只是大唐的百姓,回鶻人阿布思謀反被殺,他的妻子被拘入宮中成為女樂,一次設宴時,阿布思之妻被迫穿著綠衣,與其他倡優一起表演,供觀者取樂。
和政公主實在看不下去,憐憫阿布思之妻的處境,但她知道不能向正樂在其中的皇帝直言進諫,否則極易適得其反,于是她找機會向唐肅宗指出,阿布思妻子是罪人之妻,本不該待在皇帝眼前,而她又沒有獲罪,就更不該與倡優共處。
這讓唐肅宗覺得也頗有道理,于是親下旨意,讓阿布思的妻子免罪出宮。
唐肅宗彌留之際,和政公主盡心侍奉,肅宗感其純孝,欲賜她莊園,但和政公主想到寶章公主還沒有,便哭著請求肅宗收回成命,將莊園轉賜給寶章公主,左右侍從聽聞,無不動容。
在和政公主的哥哥即位為唐代宗之后,深感自己的親妹妹吃了不少苦,家中也不殷實,就讓各地節度使給公主送錢,總數之豐以億計,但和政公主堅決拒絕,分文不取,她為丈夫子女所做的衣服也只是用尋常布料,并且“每加訓誨”,要求他們不可驕奢淫逸。
以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權傾一時的公主亂政的事實為教訓,唐玄宗以各種禁令限制公主們權力膨脹的可能,此后歷代帝王也不能不引以為誡,但對于唐代宗李俶而言,和政公主卻是他最重要的參謀之一。
這不是因為他作為哥哥偏心,而是和政公主一心為公,見識不凡,總能為他提出利國利民的良言。
但也正是這純粹的責任心與善意,竟讓和政公主無法壽終正寢——吐蕃再度來犯時,和政公主已身懷六甲,但思及國家之難,立刻就讓下人備轎,要進宮與唐代宗商議軍機大事。柳潭為妻子身體著想,極力勸阻,但公主反問他:“你難道沒有哥哥嗎?”這下,柳潭也不好再說什么。
和政公主關于邊防大事的諫言也果然切中肯綮,唐代宗欣然采納,但勞累過度的和政公主,回府后的第二天,就難產而亡,享年三十六歲。
柳潭在葬禮上悲痛欲絕,哭到淚盡泣血,五個兒子三個女兒也哀痛欲絕,唐代宗更是哀傷到輟朝三日,一代書法名家顏真卿為和政公主親書《和政公主神道碑》。

唐 顏真卿 祭侄文稿全卷(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對唐代宗而言,這已不是命運第一次奪走他摯愛的手足。他的異母兄弟、建寧王李倓遭張皇后、李輔國等人以謀害太子的罪名構陷,唐肅宗就如同他曾懼怕的父親那樣,下旨賜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雖然李倓在擁立肅宗和平叛立功上功績斐然,與當時還是廣平王的李俶在儲君之位確有爭議,但兩人的兄弟情誼卻是罕見的深厚,李倓的冤死讓李俶深為悲痛。在張皇后為擁立其親子越王為帝而多方謀劃時,李俶趁唐肅宗病危發動政變,軟禁越王與張皇后,唐肅宗也因此受驚病亡,也算借此為李倓報了仇。
不過,思弟情切的唐代宗不止于此,他下詔為李倓平反,恢復名譽,先追封他為齊王,最后竟空前絕后地力排眾議,追封李倓為承天皇帝。古往今來,只有這位皇帝,追謚自己死去的兄弟為皇帝,而非止于太子、親王——便是所謂的政治作秀,做到這種程度也讓人不得不信其中的真心。
然而命運無情,造化弄人,即便身居至尊之位而不忘骨肉至親,卻依然免不了生離死別。
這世間實在有太多竭盡人力也無法扭轉的殘酷與無奈,但所幸,總有人不計得失,甚至寧以生命為代價,也要守住心中的善。
因此,希望從未斷絕,這大概也是和政公主在戰火中,擔當家國責任,所成就的最大意義。
原標題:《亂世中,公主的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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