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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網暴“學術媛”的中國女孩,得罪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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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過去不久的三月,牛津大學數學博士朱雯琪遭遇了突如其來的“關注”。
她因一條微博被扣上了“學術媛”的帽子,“牛津數學系美女學霸“成為熱詞。
不少人以揭秘的口吻評論著“牛津根本沒有數學建模專業”、甚至給出本科水平的數學題要朱雯琪解答以自證清白。
輿論場上,人們對于這位牛津數學女博士的惡意與追捧并行。
她被質疑學習經歷、學術能力、家庭條件,甚至遭遇“人肉搜索”,手機號、住址等大量個人信息被曝光;
與此同時,她也正成為著不少女性的“精神偶像”。
然而脫離輿論場,朱雯琪究竟是怎樣的女孩?她因何成長為如今的面貌?在這場網絡暴力之前,她過著怎樣的生活?
趕在三月的最后一日,我們和朱雯琪聊了聊。

朱雯琪的體重常年保持在46公斤以下。
她作息規律,保持著每日晨練的習慣。如今個子小小的朱雯琪,已經可以輕松完成20個標準俯臥撐。但這一切自律的指向,并非是為了所謂“小女生的愛美之心”。
相反,她渴望強大和力量。
八九歲時,朱雯琪迷上了《水滸傳》和《岳飛傳》。她愛書中的每一位人物,尤其是岳飛。
這位一千多年前的抗金英雄,是她長久以來的人生偶像。
朱雯琪的牛津碩士畢業視頻
在小小的朱雯琪心中,岳飛隱忍、堅毅,是甘愿為了巨大的社會理想,長時間忍受現實磨難、且永不放棄的人。
她強烈地被這樣的特質吸引。她渴望自己也能找尋到,一個固若金湯、愿以畢生追求的信仰,有敢于與現實對抗的勇氣,過純粹而理想主義的一生。
如岳飛當年那般。

朱雯琪對牛津的感情很深。
牛津大學所在的牛津郡,是英國最具學術氣質的城市。“津”意為渡口,英國的泰晤士河和柴威爾河在此會合,隨水流而聚集的是人才。
牛津的街道和建筑仍保有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氣韻,斑駁的墻面昭示著這個城市過往的輝煌。
濃厚的學術氛圍覆蓋著整個牛津,也庇佑著處在這一方水土上的師生、居民。
盛名在外的牛津大學,令無數人心馳神往,不少人從小便樹立志向,以上牛津為第一目標。

牛津的街道
但對于朱雯琪來說,牛津大學實在更像是命運給予的一場意外之喜。直到第一次去牛津面試之前,她對牛津大學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好大學”的印象。
實際上,在12歲之前,朱雯琪和“學霸”這樣的標簽并無半點關系。別提日后進入牛津讀書,當時的朱雯琪,就連小學順利畢業都成問題。
10歲之前,朱雯琪就讀于深圳的一所公立小學。那時候,她的成績并不好,英語和數學總是不及格。
朱雯琪對于當時所教的課目提不起什么興趣,反而總在思考一些“閑篇”。她想不通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要穿得一模一樣、為什么老師的辦公室有空調而學生的教室就只有風扇。
這樣的事,是容易在同學之間引起討論的話題,但只有朱雯琪會“軸”到直接跑去校長辦公室抗議。

少時朱雯琪
可誰會把一個十歲都不到的孩子的“抗議”當真呢?
同學們笑她是神經病。因為鼻炎和當時比較胖的身材,朱雯琪還被叫做“鼻涕蟲、病菌和豬”。
朱雯琪曾寫投訴信、甚至在校長辦公室門口舉著一瓶凍成冰塊的水搖晃,以喚起學校的重視,但等來的卻是奚落。
校園生活的種種不快讓朱雯琪對于上學越來越抵觸,常找理由請假缺課。
朱雯琪性格中這種有些堅硬的部分很像母親。
朱雯琪的母親自小聰慧,十六歲便考入了中科大少年班,對于教育的本質有一套堅定卻另類的判斷標準。
當校長當著所有人批評朱雯琪“把學校當菜園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時候,母親選擇了站在女兒這一邊。
朱雯琪的媽媽了解女兒不是任性無理的人,而校長的做法完全是忽略問題本質只抓“違反規則”表象的懶政。

幼年朱雯琪
看著悶悶不樂的女兒,朱雯琪的母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退學。
既然無法在學校里獲得兒童該有的快樂和知識,那不如不讀。
這是高知家庭的底氣,同時也承擔著背棄固有教育系統的風險。朱雯琪的母親承擔了這一切。
二十一世紀初的深圳南山,不少工廠林立,其間穿插著各種美味的米粉、早茶餐廳。
因為家里不做飯,朱雯琪每頓飯都要在外面解決。每到放學的時候,各個餐廳里全是身著校服的學生,朱雯琪是唯一的另類。
印象中,光是給店家解釋為什么沒穿校服、為什么沒上學都要花費好長時間。
除此之外,退學的那兩年,堪稱是朱雯琪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朱雯琪的父母為她制定了在家學習的計劃,每天上午九十點鐘,學習英語,下午的時間則全部屬于數學,其余時間朱雯琪可以自由支配。
和傳統教育不同,朱雯琪的父母輔導功課,并不以應試為目的。如同大學導師制一般,母親會拋出問題、指導思路,至于具體的解法則需要朱雯琪自己探索。
朱雯琪的父親是計算機領域的博士。對于女兒退學,他并不感到擔憂。他認為學習的本質是一種探索欲,只要探索欲不丟,學習就不會懈怠。
幾何、方程式、雞兔同籠問題、微積分等,都是朱雯琪在那兩年接觸到的知識點。
顯然,這其中有很多內容,都超出了中小學的教育大綱,但在朱雯琪的父母看來,學習本就不應該固定在某種條框之中。
朱雯琪曾花費了一個多月時間推導“拉格朗日中值定理”,這一高等數學范疇的重要定理,父親曾經給她寫過十多頁草稿紙來講解。

這種能夠從筆尖紙張上推演出來的思維火花讓朱雯琪深深著迷。她終于發現,原來數學并非是小學教授的那樣刻板無聊。
也正是在家那段松弛的學習時光,使她感受到了數學之美,且愈發沉浸其中。
從10歲到12歲,在每天都能接觸到新知的喜悅中,朱雯琪快速掌握了相當于小學三年級到初中三年級共六年的課程。
那段純粹得只有學習的如夢一般的經歷,像是平行于現實生活的一個理想國。
四年后,在牛津大學,她再度感受到了那種純粹。

在讀牛津之前,朱雯琪和校園的關系很難說算得上和諧。
小學時被退學的經歷讓她折磨,12歲之后就讀國際高中的四年也并不太平。
第一天報到時,朱雯琪還穿著一身粉紅色童裝,在十六七歲的大孩子之間,她是百分之百的異類。
那時候,朱雯琪只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成績上,她開始想“考第一”。在讀高中之前,她本不是一個完美主義的人,母親形容她“自由散漫”,但十幾歲時,一個留著蜷曲長發的男歌手深深影響了朱雯琪的內心世界。
邁克爾·杰克遜的《Dangerous》
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聽到邁克爾·杰克遜的《Dangerous》時的震撼,那是一首集性感與力量于一體的歌曲,節奏感極強。
朱雯琪開始了解這個男歌手背后的一切,她發現邁克爾·杰克遜經歷了遠比她更為糟糕的童年,在那樣的苦難之中,他卻成長為了一個絕對的完美主義者。
邁克爾·杰克遜對于音樂事業的極致追求,讓她再次想到了小時候最愛讀的《岳飛傳》。這樣兩個全然不同時代和空間的人物,身上卻有著一樣的英雄主義:將理想扎根現實的執著、逆著荊棘向前的不畏懼。
她再不是那個會為了逃避流言將自己躲起來的小女孩,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的理想。

15歲,她以優異的成績收到了牛津數學系的面試通知。
學校和專業都是朱雯琪自己的選擇,但是母親最初并不支持。那樣遙遠的國度,再加上朱雯琪如此小的年齡,母親認為選擇牛津是十分冒險的舉動,如果面試失敗,對于小小年紀的她更是一種打擊。
但朱雯琪很堅定,穿著一身童裝西裝,她第一次坐上了跨洋飛機前往牛津參加面試,一如士兵出征。

牛津數學系面試,主要就是做題。朱雯琪興致盎然,感到數學是如此公平,無論在多么遙遠的國度,多么陌生的環境,數學的標準不曾更改,真理可以從任何人的筆尖和紙面上綻放。
而牛津,更像是童話中的古堡。到處都是宛如中世紀般的建筑,濃厚的學術氛圍讓她感到安定。
她終于找到了一個,能夠讓她將身心完全交付的烏有之鄉。2010年,年僅16歲的朱雯琪正式入讀牛津大學數學系本科,成為當年入校年齡最小的中國學生。

初到牛津,朱雯琪就成了學院里的“名人”。作為學院中唯一一位未成年學生,她被禁止出入酒吧。
學院的老師甚至將她的學生卡照片放大,展示在學院酒吧的前臺,作為一種提示。
與此同時,很多新生活動都在酒吧進行,好幾次為了混進派對之中,朱雯琪都要喬裝打扮。酒精,是朱雯琪在牛津大學的重要陪伴之一。
她喜歡那種一點點微醺的感覺,許多解題的靈感都是在喝酒期間迸發出的。相較于很多年輕人喜歡喝酒社交,飲酒更像是朱雯琪與自己獨處的方式。

不能出門的疫情期間,她有時開一瓶小拉菲,對著一道數學題做上一天。不過,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能喝得起拉菲的。
本科期間,除了純數學,朱雯琪的另一個專業是金融數學。良好的學科背景之下,朱雯琪自17歲起就開始了自己的投行實習生涯。
為了在職場中“像個大人”,她將自己的衣服整體更新了一遍,第一天報到,她專門去outlet買了一件打折的普拉達的裙子和高跟鞋。
匆匆擠進大廈電梯的角落,17歲的朱雯琪努力不讓自己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她用余光看著周圍神色緊張的投行前輩,像是電影鏡頭映入現實。
林立的高樓宛如一個個魔盒,無數個青澀的年輕人走進去,沉浮數日后,將徹底改換面貌。
18歲時,母親給了朱雯琪最后一筆錢,數額是18萬,像是一份慶祝她即將正式獨立的生日禮物。
18歲之后的十年,朱雯琪在英國讀書、生活開銷再沒跟家人張過口。
牛津本科畢業時,朱雯琪以一張泳裝畢業照宣告了自己的人生新階段,面對未知,她望自己報以毫無保留的努力。

朱雯琪牛津本科畢業留念
20歲開始,朱雯琪先后就業于摩根大通和高盛,任職投資分析專家和投資產品資深經理,日常接觸客戶的年齡常常要比她大上一倍不止。
那幾年,朱雯琪在成年人世界里極速奔跑。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逐漸成為人們眼中年入200萬的“成功人士”。
在資本市場,跳動的數字關乎著人們的財富與夢想。許多人能從中獲得巨大的職業滿足感,但對于朱雯琪來說,那種沉浸在數學之中的純粹快樂卻再難從一個個資本案例中獲得。
“整個大的生命框架里不知道自己的意義是什么,不知該如何選擇。”
職涯中的迷茫,讓朱雯琪陷入嚴重的抑郁狀態。她看心理醫生、頻繁喝酒,都無濟于事。
直到一次崩潰后,她的注意力被桌上解了一半的數學題吸引。倏然間,進入數學世界中的朱雯琪,感到一股強大的心流。

她的信仰回來了。
2017年到2019年的兩年,她一邊工作,一邊在研究數學。這期間,她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回牛津繼續攻讀。
五六年的工作經歷,已經讓她有足夠的底氣自己支付碩士期間和未來可能的學費。
重回牛津的日子,朱雯琪感到了莫大的享受。她每天六點起床,就進入數學的世界,日子單純而快樂,“一點一點活回自己喜歡的樣子”。

朱雯琪本科和碩士階段的牛津學生證
2021年10月,碩士畢業成績揭曉。朱雯琪以本專業本項目第一名的成績為自己的碩士生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那時,她尚不知道,半年后她會在“國際數學日”當天遭受一場“學術媛”之辱。

畢業典禮,承載著一個學校最大的儀式感。
因為需要校長逐一授予學位,牛津大學的畢業典禮分批次進行,朱雯琪被排在今年三月。
有些遺憾的是,因為疫情原因,原本計劃出席畢業典禮的家人并未來到現場。朱雯琪請朋友幫忙,記錄下來了當天的畫面。
2022年3月14日,國際數學日。
朱雯琪選擇在這一天將自己的畢業典禮視頻發布。

朱雯琪的畢業照 攝/Valler
微博的文字內容寫著:“今天我以牛津年級第一的成績,從數學建模專業畢業了。學海無涯,未來的我,還會繼續在牛津,攻讀數學博士。雖然,拿到了牛津兩個的獎學金博士offer。可是,依舊不得不承認,華人女性在數院真的是,少數又少數群體……”
在這之前,她剛把視頻發到家里的長輩群,收獲了一眾“畢業快樂”的祝福。
然而在微博上,一場疾風驟雨正在醞釀之中。
“數學建模系”成為了第一個靶子。
英國時間3月17日的早上七點左右,朱雯琪打開手機發現了正在源源不斷地涌入的惡評。

除了對牛津是否有數學建模系的質疑,更多的是對她個人的人身攻擊。
“牛津、數學、美女,學霸”,每一個詞似乎都在挑逗著輿論神經。最集中的罵聲便是“學術媛”。
見慣了炒作套路的網友,會下意識將其歸為網紅營銷的標簽。網絡暴力,將她推上微博熱搜。
但當“標簽”成真,網暴她的人似乎又沒準備好面對一個這樣的真相:她漂亮、她愛展示、她同時也是貨真價實的牛津優秀畢業生、準數學博士。
一個“媛”字,以“污名化”的方式,將刻板印象中的惡意高度濃縮。
似乎只要扣上“XX媛”的帽子,就可定性為欺詐性質,否認掉實際的成績。
似乎只要一個女性樂于展示且善于展示,就能以“別有居心”的罪名被討伐。
復盤整個朱朱事件,能從一條微博到引發全網爭議,無非是其個人經歷極大挑戰了“女博士是恐龍、女生在科學學術方面弱于男生、當網紅的女生都是虛有其表”等等社會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

《愛情公寓》劇照
2011年播出的《愛情公寓2》中的女一號“胡一菲”考上博士后,陳赫飾演的曾小賢曾吐槽:
“與生俱來加上后天努力,一菲正在向著不孕不育的最高境界沖鋒啊。你們難道沒有聽說過女博士的傳說嗎?這個世界上有3種人:男人、女人、女博士。”
劇中的“胡一菲”在得知自己考上博士后,第一時間也并不是興奮,而是不敢告訴朋友,怕朋友們笑話,“沒有男人敢要女博士”。
這部劇折射著當時社會對于“女博士”的偏見,然而十一年過去了,這樣的刻板印象并未更新多少。
現任Facebook首席運營官雪莉·桑德伯格在《向前一步》中說,她見識過太多的女性,包括她自己,都害怕太過優秀,以至于失去了很多機會。
因此,她鼓勵女性,要勇敢向前一步,正視自己的軟弱與不足,同時也要正視且敢于展示自己的優秀與強大。
強,不應該是罪過。現代社會,應當敢于正視女性身上所昭示的野心。

這場意想不到的風波打亂了朱雯琪的生活,卻也讓她被迫再次思考自己一路以來的選擇。
作為女性,她太慶幸也太感激自己有擁有受教育的機會,是受教育讓她打開了數學的世界,也是受教育讓她有了在現實世界追求理想的資本。
她對《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的主人公塔拉有種強烈的共情。
作為一個在十七歲之前從未踏入過教室的大山女孩,塔拉卻通過自學考取了楊百翰大學,隨后獲得劍橋獎學金、劍橋大學哲學碩士學位,又獲得獎學金赴哈佛大學訪學。
在書中,塔拉說,“我曾怯懦、崩潰、自我懷疑,直到我逃離大山,打開另一個世界。那是教育給我的新世界,那是我生命的無限可能。”
時代更迭,女性已經能夠通過接受教育,走向更廣闊的世界,甚至在男性主導的領域大放異彩,不必只拘于屋塌灶臺。
但與此相對的是,很多人還沒有對這樣的改變做好準備。
朱雯琪所遭遇的一切即是證明。
這場風波的矛頭,實質指向的是仍生活在刻板印象之中的千萬女性。基于此,這樣的“風波”未免不是好事。
當越來越多來自不同行業、擁有著不同生活方式的女性被看見、被討論,被思考,才有望建立起足以與舊的刻板印象相對抗的“新印象”。

采訪過程中,牛津郡突然落雪。
朱雯琪一時興奮起來,驚叫出聲。在英國多年,她從未遇過三月飄雪的牛津。
細小的雪花,搖搖曳曳,飄落在窗外盛放的櫻花樹上。
那刻,對于這半個月來所經歷的一切,朱雯琪驀地感到釋然。微雪恣意,好似答案。

原標題:《被網暴「學術媛」的中國女孩,得罪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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