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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一輛救護車的疫情時分
從業12年的曾黎(化名)開著他熟悉的120救護車,走在空蕩、靜默而“陌生”的道路,在2022年4月的上海。
沒有交通堵塞,自然也不用拉警笛;沒有餐館營業,只能悄無聲息地在半拉門簾的超市購買補給。
心中的壓力,在這不同往日的安靜中醞釀。
3月31日的上海疫情發布會中提及,“120急救中心承受著巨大的接聽與運行壓力……當班急救車增幅近50%,工作量是原先的三倍,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滿足所有患者的需求。”
新冠疫情讓救護車轉運病人變成了一樁難事,進出小區、醫院收治、脫防護服、消殺車輛,每一步都可能成為消耗生命余量的變量。“急救車每車周轉的時間大大延長,現在最極端的(情況),每車周轉需2-3個小時。”上海醫療急救中心救護車司機曾黎說。
因疫情增加當班車輛后,上海每天有成百輛醫療急救中心的車奔跑在路上,恐懼和希望,都被收納在這部小小的救護車里。4月以來,幾乎“以車為家”的曾黎有時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經常12小時才吃上一頓盒飯。他每天都有新的任務,從接封控小區的病人去做血透,到轉移郊區醫院的病人來市區醫院……
3月31日晚間,他曾在電話里向澎湃新聞記者講述了這些天的疲憊。隨后的日子,他越來越忙碌,沒有了通話的空余時間,只能時不時在微信聊天框里打下簡短的文字,或向記者發送幾張工作中的圖片,“我們單位的同事都在超負荷運行,壓力都很大。”
借由曾黎的視角,我們也能一窺上海封控期間,患者、社區工作者與醫院所共同面對的急難愁盼。
【以下為他的口述】
3月31日
“接出院的通話接入量翻了一番”
我們單位很多人都被封在自家的小區里面,之前有個同事被關了20天出不來。
像浦西要封控了,我今天下班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到居委會去,問清楚我單位開的工作證明、工作證能不能做數,他們允許(出入自由)了,我才回家。如果居委會不允許的話,我們得到單位報到,只能睡單位。很多同事基本上從疫情開始,到現在都沒回過家。
急救車是下沉在每個街鎮區域里邊的,跟消防隊一樣,我們叫急救站。我所在的機動隊,(日常)工作包括保障那些大型賽事、活動,比如說上海馬拉松、進博會等。
之前疫情散發,發熱車(負壓車)是常備的,只是疫情有反復之后就開始增加(人力),這都是有遞進式預案的。因為第一波疫情的時候,上海市醫療急救中心是全國抗疫模范單位,所以當時留下來一套預案。
負壓車兩個人,一醫一駕。一開始接觸發燒病人、新冠陽性病人,還是機動隊在做。機動隊(人)不夠了,才從分站抽人去補充。到現在,已經是所有的急救當班車輛,要準備穿防護服上。
這輪疫情我們基本上沒碰到過重癥轉院。真的是很重的病人,也不需要轉院,直接去金山的公共衛生中心了。
陽性的輕癥或是無癥狀感染者特別多,本來120急救中心的急救車要承擔大頭,但是(現在)基本上都是用大巴運送了。
我之前是朝九晚五,做五休二。差不多從(3月)15號,基本上每天都是工作12個小時,取消休假。如果我在家,接到電話半個小時(內),必須到單位報到。
上海市醫療急救中心的任務:一塊是急救入院,還有一塊是出院回家。
我們(急救車)原來送(出院)的都是些老病號,無法行走或中風的病人,醫院也離家近。(但這次)浦東先封控了,(有的病人)從浦西的醫院康復出院,明明自己能走能跳,為了回浦東,只能叫救護車。
這個接出院的電話原來很容易打的,現在難打通,話務員多去充實急救入院那邊了,通話接入量又在疫情封控之后翻了一番。
“(醫院)收不了,只能在車上搶救”
明天(指4月1日)我應該也要去封控小區轉運一些人,比如樓棟里邊有陽性的,但是有病人需要去醫院做血透。
本來有些血透病人一個星期做三次,但是現在很多地方大概一周做一次已經蠻好了。為什么很多醫院沒有辦法來接收管控小區出來的、需要血透的病人?因為(暫時)不具備這種能力,沒有那么多病房可以單間隔開。如果讓病人在一起做,就有感染風險,所以很矛盾。
平時接到病人后,我們報到指揮中心,中心幫我們跟醫院預報。醫院說沒有問題,那我們就把病人送去;醫院如果說我們這邊搶救設施飽和了,征得家屬同意,那么我們轉另外一家。
這次上海疫情,很多醫院無法接診。(還有一個原因是)所有封控小區出來的人原則上都要去發熱門診,做核酸篩查,一旦有了陽性之后,消殺是必須的,否則會交叉感染,或進一步發生院感。
可能醫院上午還開著,下午就跟你說急診關掉,要消殺3-4個小時,我們這個階段就沒辦法往醫院送病人,否則這部車子就要在醫院外等3-4個小時。
然后就要跨區(轉運)。有次是從閔行的吳涇一直兜轉,把一個病人一路轉到嘉定馬陸的瑞金北院,跨了四五個區。
現在很多跨區域的(病人),(醫院)還不接收。如果街道找來(醫院)的話,正好有空余的,它(醫院)也能接收,沒有空余的,它也沒有辦法。比如轉診單上面寫的是八院,必須得到八院,但很有可能醫院外邊已經停了十幾部救護車,就為了等著進他們的發熱病房。
轉診單也是街道、居委會統計聯系,上海衛健委、疾控中心再統籌安排接收醫院。但由于基層人手不夠,都在負責流調統計和安排核酸檢測,安排就醫的工作常常隔天,所以,當天一旦醫院臨時消殺閉院,就會出現就診病人在院外長時間等待。
醫院防控壓力也是很大的,也擔心陽性病例進來之后怎么辦。本來急救、急診可供伸縮的空間已經很小了,再加壓的話……基本上現在都是在臨界點上面運行。
一旦病人數量超過它(醫院)的承載能力,它(醫院)收不了,只能在車上搶救。
有一次病人待在車上,醫生開完要掛的水,為了等他們發熱門診開門,就在我們車上掛水,等水掛完了,發熱門診還沒開。
有位化療病人的PICC導管要維護,醫生說醫院要消殺,就在你們車上做維護,做完,救護車把病人送回去。
有些醫院某些科室沒有辦法收人,也是因為很多醫院還抽人去方艙醫院(集中隔離點),沒有醫生了。
我們現在急救部組織了一個專班,在電話了解各個醫院收治的情況,但是信息永遠是滯后的,因為變化太快了,無法實時跟醫院互聯互通。
“送完病人,還要跑到單位指定的地方脫防護服”
穿防護服,我們基本周周考、月月考。培訓(對)新冠的認識,每一版治療的解析,單位會以視頻的形式在電梯上面放。學習完之后必須通過考試,不合格的話到單位去再培訓、再考試。
急救車要進陽性小區或者陽性樓棟,肯定是穿防護服進去的,車子基本上都是負壓車。(急救人員)送完病人,一般在送到的醫院脫掉防護服。脫掉防護服后,負壓車帶自動消毒的功能,車子密閉40分鐘,消毒就好了。完成就可以接下一個病人。
但是最近疫情嚴重之后,也有部分不是負壓車的。車上做第一次消毒,再開到指定地點做第二次消毒,這是一個標準流程。
(在醫院)必須按照標準的流程在指定的地點脫,整個流程中如果脫得不規范是很容易感染的,如果垃圾處置不好,也是一種污染。
(這導致)我們送完病人,還要跑到單位指定的脫衣服的地方,或者是一些愿意讓我們脫防護服的醫院去脫,脫完了之后再消毒。
這樣我們送病人的速度是明顯下降的,所以就會造成很多人覺得120電話難打,車子周轉慢。
“打到指揮中心,首先會花時間做流調”
曾經由于家屬隱瞞病人的接觸史,我們一級防護(注:一級防護,戴外科醫用口罩,頭上戴帽子、手上戴醫用手套。二級防護,穿防護衣,戴護目鏡,戴兩層手套)(的狀態下)接過一個陽性的病人,對醫護安全其實是有影響的。車子晚上回單位,大家會在一起做賬、寫病歷,所以他們都是密接,當時一個急救站的四部車子全部停掉。
為什么最近電話比較難打?(另一個原因是)打到指揮中心,首先會花時間做流調,會先問你是什么小區,小區性質是什么。
為什么現在不主張病人直接打120,而是通過居委會,因為居委會了解的情況肯定比居民多,這樣我們就了解到,它到底是封控樓,還是2+12或者7+7,那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派車過去。
急救里講分診,我們可以根據不同的顏色,先把最重的送走;輕癥的話,甚至我們可以一部車子裝五六個人一起走。像小區怎么管控,其實也可以通過顏色。你這個小區篩下來沒問題的,可以自由通行的,門口掛個綠牌子大家就知道了,一看都看得清楚。一般非管控小區,那正常的一級防護就去了。
“封管控小區,不會讓你一車兩人的”
我們這邊出車,基本上指揮中心調度,會發一個任務單到這部車子上。接到單子了,我們會按一下,它會跳出來一個叫“駛向現場”。這個都是有嚴格時間節點的,也有GPS定位的。到了現場之后,我們按一下,變成“現場搶救”。
原則上都是一車一人,如果(現場)邊上有特殊情況需要一車兩人,我們也要請示的。比如說交通事故,突然發現邊上還有一個人,如果他可以不需要擔架,可以自己坐或者身體允許的條件下,那么我們再報一車兩人。
否則,如果發生意外感染的話,一路下來,可能發生院感,第一主體責任人會被免職。
對救護車上的個體來說,也是按照流程在走的,看上去不近人情。
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是可以換單子的,就是多一個環節,要跟單位匯報。《120急救站管理制度》規定,急救出診途中不準擅自改變救護對象,若新出現的救護對象病情確實危急,應及時向急救指揮中心匯報,同意后方可改變。不過,這個規定是單位內部規章,最終解釋權也在單位。
我們到現在一部急救法都沒有,都只是行業條規。那流程不出錯,原則上對我們也是一種保護。
【之后的幾天里,他給記者發來了文字信息:】
4月1日
由于前一段時間血透病人都沒有地方做(透析),最近開始恢復了,所以需求量很大。目前血透病人基本都有著落了。醫院已經將封控小區的病患和普通小區的病患隔離開做血透。
這兩天浦東管控,浦西管控,我們推出了一個愛心守“滬”加班車,總機篩過的,和居委會對接,免費把需要血透的病人從閉環小區里面接出來送到醫院。(救護車)不進小區(是因為怕出不來),病人都是可以自己走出來的。基本上一個病人一趟車。
本來這些轉運是街道的閉環車在做,這樣的話可以讓人家(街道)稍微歇一歇,緩一緩,讓更多的病患能夠做血透。
出院回家,還是讓他們撥打962120這個送回家的專線。
22:55 這是最后一批下班的,在給車子消毒。他們其實跟我一起上班的(9點),只是他們住單位,明天第一批可能六點半就要上班了。

4月1日晚近11點,最后一批下班的急救人員還在做車輛消殺。
4月2日
21:23 現在都在待命,不可以下班。晚上開會,主要是在我們兩個急救分站也發現個位數的陽性病例,所以單位決定固定車組、閉環管理。讓我們從今天開始就住指定酒店,不回家了。
同時還通報了一些案例,小區外叫車時,(有人)刻意隱瞞陽性事實,試圖蒙混進醫院。白天有時段多家醫院由于有陽性病例,暫時不能收治病人。
4月3日
13:40 出任務。
4月4日
22:04 我們現在剛剛有命令,到六院的臨港院區,那邊今天要變成方艙醫院,要把里面的病人全部轉移到上海市區的六院。
4月5日
在疫情下,我們單位的同事都在超負荷運行,壓力都很大。

4月5日早上,曾黎開著120急救車,在上海空蕩蕩的馬路上。
昨天,(聽說)單位的消殺點有一個很熟悉的急救組,他們由于居委會給的不準確的信息,差一點就在沒有穿大白的情況下,接觸一個核酸結果異常的病人。
兩個老師傅和一個新入職的猛抽煙。老師傅和單位匯報情況,并聯系臨時到醫院去做抗原檢測。年輕的擔架員手都在發抖。
7:26 我凌晨四點才睡的,現在又要開始投入工作了。比我們辛苦的工作人員比比皆是,為了讓大家的生活恢復正常,好多人都在付出。

“比我們辛苦的工作人員比比皆是,為了讓大家的生活恢復正常,好多人都在付出。”
9:45 (發來一張盒飯的圖)十二個小時第一頓,醫院附近或開在醫院里的全家便利店是我封控時期的補給站。買東西也基本沒有交流,趕著繼續去完成任務。

4月5日近10點,曾黎買的盒飯,上一頓飯還是12個小時前吃的。
4月7日
最近,我們已經開始陸續入住酒店了,休息條件好多了。

4月6日,單位開始供應中午飯和晚飯了。曾黎說,不用再吃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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