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法者|拆彈專家朱建民:摟著煤氣彈轉移,徒手刨出36枚炮彈
【編者按】
“法者,治之端也。”這句話出自戰國末期思想家荀子,意為法律制度的制定與執行是實現大治的起點。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大決策。法治,被擺在了更加突出的位置。法律的公平、公正與人們的安定、幸福息息相關。依法治國,離不開每一個公民的學法、守法,也需要每一個執法、司法者的維護和堅守。
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尋訪全國各地的法治人物,記錄他們的故事,觸摸法律的剛性和溫度。是為“法者”。
“戴上防爆頭盔的一剎那,就與世隔絕了。”穿上重達70斤的防爆服,吉林市公安局特警朱建民什么也聽不到了。警戒線內,他孤身一人走向爆炸物,身后是上百雙焦灼的眼睛。
17年里,這樣的場景上演了數十次。

從警以來,朱建民與犯罪分子隔空對賭,成功拆除了40余個爆炸裝置,定時、聲控、紅外、感光,私制炸彈的起爆裝置各式各樣;手機、石英鐘、對講機、車鑰匙……這些小物件一旦接上雷管和炸藥,隨時都可能觸發一聲巨響。
作為吉林市唯一的排爆專家,朱建民從事的是一項必須完美、絕不允許有任何失誤的工作,哪怕一絲差池,結果都將無可挽回。
為此,朱建民瞞了妻子近10年。
用雙手和木棍摳出日軍遺留炮彈
“你手怎么了?”
“挖金子去了。”
2007年的一天,朱建民照常下班回家,妻子王艷秋發現他的雙手紅腫得厲害。然而丈夫的玩笑讓她沒再多問——“警察有紀律”。
事實上,這雙手剛從一個商場拆遷工地的深坑中刨出了36枚日軍遺留炮彈,其中既有手雷也有毒氣彈,最大的一枚長達80厘米,重60公斤。
“摳出第一枚炮彈,就用了半個小時。”除了自己的雙手外,朱建民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根木棍。此時,穿防爆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由于埋藏年代久遠,引信保險解脫,腐蝕的彈皮外掛著一層苦味酸鹽,只要發生摩擦、撞擊或是斷裂,結果就是爆炸,甚至全體引爆。任何銳器都代表著危險,腳下踩脫一塊碎石,都讓朱建民驚出一身冷汗。
像呵護嬰兒一樣,朱建民把最大的兩枚炮彈抱進專業車輛,墊上棉被與沙土。人群都已遠撤至警戒線以外,他獨自一人在兩米深的坑里爬上爬下。7個小時,土層越挖越深,四肢越來越沉,最終,坑里清理出了各類炮彈36枚。
事后野外銷毀時,朱建民先引爆了一顆小手雷,沙袋和彈體竟全部灰飛煙滅——“連個碎片都沒有。”
這種壓力,朱建民往往只能埋在心里。作為吉林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技術大隊大隊長,朱建民帶領著一支7個人的排爆中隊。隊員史明楊說,遇到危急的爆炸物警情時,隊員們有一個“經典動作”——齊刷刷地望向朱建民。
而他們看到最多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
17年來,朱建民經歷了眾多復雜的爆炸裝置和犯罪現場,私制炸彈的構造往往難以預測,只能是一場現場直播的較量。“每個人的思路都不一樣。”
在2005年的一起爆炸案中,朱建民和同事們趕到現場時,嫌疑人已不慎將自己炸成重傷,肋骨骨折。此人在家中私制手控松發開關爆炸裝置,準備纏在身上,報復他人。
“崩得都是血,火炕上炸了一個大坑。”嫌疑人在調試時不慎引爆一枚炸彈,而據其交代,屋里還剩5枚。可朱建民現場看到的景象是,昏暗的房間里,一床炸碎的破被下,燒焦的導線、電池、雷管混在一起,裸露的銅線一旦相搭,樓板都會被掀翻。
時值酷暑,面對一團亂麻似的導線,防爆服的排風扇又突然失靈了,面罩上蒸起了一層霧氣。朱建民只得摘下頭盔進行分離,一點一點的查找線頭,可快兩個小時過去了,第五枚炸彈始終不見蹤影。“他說是5枚,就必須都找到。”
最終,在一堆雜亂的衣服下,最后一枚炸彈現身。
“完事下樓,整個人像水洗了一樣,走道兒都飄飄。”
“一剪一閉眼。好!沒響!”
曾讓朱建民感到最恐懼的犯罪現場,有受害人家屬的哭泣。
那是2011年的4月,一名公職人員無意中在車門旁觸發了一枚私制炸彈,當場死亡。朱建民趕到現場時,尸體還未運走,家屬就在一旁哭。
“長得非常漂亮,穿一身新衣服,四十來歲,正是好時候,卻被炸死了。”
被害人的眉心通紅,骨頭碎了,爆炸物零件彈起時,像子彈一樣正中腦門。這是一個用5公斤煤氣罐改裝的炸彈,罐底設置的起爆裝置抬起即響。爆炸后的碎片散落在附近兩百米的范圍內,受害人的眼鏡飛了20米遠。
“老恨了,要是我在一定不能讓它炸了。”朱建民估計,受害人為了開車門,一拉煤氣罐,炸彈瞬間觸發。

兩個月后,6月5日中午,吉林市某繁華小區的車庫內,一個同類爆炸物現身,但這次的爆炸物威力是前者的三倍以上。該爆炸物用15公斤的煤氣罐改裝,以雷管和黑火藥引爆,狹小的車庫同時提供了聚能空間,一旦爆炸7層樓的一面都可能垮塌。
經過半小時的前期偵查,朱建民退出來,“給我穿衣服。”再次進入現場后,隊員們看到朱建民趴了一個小時,卻沒有任何動靜——他正想方設法拆除煤氣罐底部起爆裝置的導線。10公斤的頭盔頸椎難以承受,只能側躺著來。看不見,就憑手感去摳。
猶豫數次,鉗子拿回來又伸過去。“一剪一閉眼。好!沒響!”安全后,朱建民癱倒在地躺了許久。
經歷的越多,朱建民對犯罪分子就越是痛恨。“我要讓他知道,有人能治得了他。”
2014年,吉林市一所小學內發現了疑似爆炸裝置,保安報警。
該物體上設置有天線,朱建民判斷這是一個遙控炸彈。局領導建議,安全起見,利用機器人將炸彈轉移后進行銷毀,但朱建民卻拒絕了這個建議。當他上手摸到炸彈時,其表面已經燙手,“里面快要反應了,隨時可能爆炸。”
朱建民當機立斷,立馬剪斷了導線,危險瞬間解除。這前后不過幾分鐘的時間。
“他是有目的,哪天再來炸誰能知道?學校里都是七八歲的學生。”最終,憑著爆炸物上殘留的指紋,犯罪嫌疑人在數日后歸案。
朱建民說,他從一開始就考慮到,一旦把爆炸物轉移并用水炮槍銷毀,什么痕跡都留不下。
摟著炸彈開了十幾公里山路
“還有半厘米,指針眼瞅著就搭上了,我一把就把線拽掉了。”這是朱建民第一次成功排爆的經歷,那還是在2002年。吉林市鬧市區一棟寫字樓內發現了兩枚用煤氣罐和滅火器改制的炸彈,這也是全市第一回發現這么大的炸彈。
而朱建民的出現,卻是因為路過。
當時適逢特警們外出訓練,回程途中路遇封鎖現場,聽聞內有爆炸裝置,朱建民趕緊迎戰。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接觸真炸彈。采用洗衣機定時器起爆的炸彈被他徒手拆除后,樓道中的另一枚炸彈隨后也被安全處置。
排爆結束后,在送去野外銷毀的途中,朱建民“摟”著煤氣罐炸彈上路——保持彈體穩定,避免引爆。
“十幾公里的山路,我感覺就像走了幾百公里。”那是朱建民人生中最長的一個小時,“汽車顛一下,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爆了得是啥樣?”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朱建民也自此嶄露頭角。
經此一役,局內也開重視排爆武裝,從當時的僅有一把鉗子,經過十幾年的發展,至今局里已配備了價值上千萬的排爆裝備:便攜式X光機、排爆機器人、頻率干擾儀、液氮炸彈固化裝置、炸藥探測儀……這在吉林全省也是數一數二。
其中,一輛能裝載各式排爆裝備及轉移爆炸物的綜合排爆車,就是朱建民參與設計研發的。

2000年,朱建民從部隊轉業至吉林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成為了當時局內唯一的排爆民警。如今,朱建民已經成為了特警支隊技術大隊大隊長,多次榮立個人二等功、三等功,并被授予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我心中的警察英雄等眾多榮譽。這些勛章都被他收在抽屜里,書柜中擺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炸彈模型。
從孤軍奮戰到團隊配合,朱建民一手帶出的排爆中隊也已壯大到了7人。
排爆中隊中隊長朱冠群入行已經11年,是中隊里資歷最老的一員。他總是記著師傅朱建民的一句話:“干排爆,要膽大,更要心細。”在朱冠群看來,排爆沒有統一標準,安全拆除,就是最好的行動方案。
2008年,一個年輕人搶銀行未遂,逃竄后把爆炸物扔在了柜臺。這給當時參與排爆的人出了個難題——兩個飯盒大的爆炸物上綁著一個紅色的諾基亞手機。
是時,局里請了數個爆破公司的專家,通過狙擊槍的瞄準鏡觀察后,全都一籌莫展。而朱建民主動請纓,他初步判斷,這是一個用手機遙控的爆炸裝置,拆除的關鍵在于屏蔽信號。
“能不能借用考場的手機屏蔽干擾儀?”經過協調,4臺干擾儀很快到位。隨后,朱建民利用桿式機械手將爆炸物轉移、銷毀。
其后不久,隊內就添置了專業的頻率干擾儀。如今,這臺儀器由專人負責,架設頻率干擾儀,業已成為了勘查爆炸物現場的第一步。
要“怕死”,放棄自己不是男人做的事
排爆雖然需要專業的技術技巧,但過硬的心理素質往往更為重要。對于一個合格的排爆手,朱建民考察的第一標準,就是“怕死”。
“魯莽,英雄主義,百分之百出問題。放棄自己,不是男人做的事。”
朱建民微信里有一個專業群,群內是全國400余名排爆民警,既有鼎鼎大名的老前輩,也有剛剛入行的新人。讓朱建民不免心驚的是,許多身經百戰的老將也會馬失前蹄,雙目失明、炸斷右手、彈片殘留全身……
曾有排爆民警想給自己的雙手上份保險,卻沒有保險公司愿意接單。
曾跟朱建民一起培訓過排爆的同學,大多數都已離崗。“像我這樣干了17年仍健全在崗的,全國也不多了。”
2013年,吉林市公安局內這支專攻排爆的7人中隊組建,然而至今,在案發現場作為主排爆手近距離拆彈的,仍然只有朱建民一人。
“現場變化太多,不敢讓隊員上。”17年的經驗,讓朱建民處變不驚,也讓他慎之又慎,“都是越干越小心。”
朱建民的心頭也另有隱憂,“我怕沒法兒跟隊員家屬交代。”
這些年來,朱建民親手帶出了三十多個徒弟,而最終留在排爆崗位的,只有現在的7人,“都是生死兄弟”。在隊員們眼里,這位老大哥“話少,愛操心”。
朱建民也曾有一位十分愛重的徒弟,在跟隨他5年后還是選擇了離開——女友聽說了他的職業后堅持分手。
其實就連朱建民自己,也瞞了妻子整整10年。可一次同事聚會,戰友卻不小心說漏了嘴——“朱哥,干排爆這么多年,你不容易。”
妻子王艷秋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沒問。回家上網一查,她才知道“排爆就是拆炸彈啊!”至今,家人依然“避諱”這個話題。“我和兒子還是不想直視。”王艷秋說。
數年來,家中少有的幾次交流,也是因為事情見了報。“他說起來都是十拿九穩,特簡單。”
如今,朱建民最為擔心的就是后繼無人。“如果像刑警一樣,能給排爆民警評個技術職稱,我相信會有更多人留下來,畢竟這是玩命的工作。”
也有同學、朋友勸過朱建民,別干了,他常常苦于難以回復。“我要說我得保護市民安全,是不聽著就像說大話?”
只有王艷秋懂得,這個崗位已經成了丈夫的使命。“每次拆完一個,他心里就可敞亮了。”然而,離開現場后,朱建民常常在后半夜驚醒,夢里盡是老虎、獅子、蛇,其后再難入睡。
“老婆,兒子,拍黃瓜,一家三口最幸福。”脫下防爆服,朱建民最想趕緊回家。“四十多歲,就是一晃而過,希望健在的時候,多做點事吧。”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