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清明憶故人︱王邦維:師妹段晴
2022年3月26日,著名歷史語言學家、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段晴因病逝世,享年68歲。段晴教授畢生致力于中古伊朗語、梵語、巴利語、犍陀羅語等相關領域的教學與研究,在印度學、佛教學、絲綢之路文獻和梵文貝葉經等研究領域成就卓著,享譽國際學界。清明之際,追思故人,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特刊一組紀念文章,與讀者分享。
一早得到消息,段晴凌晨在醫院走了。消息不突然。幾天前,我去醫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病況已經非常危重。她病危,我去醫院前也知道,但真正看到她是那個樣子,依然出乎我的預料。那個模樣真讓人難過:曾經那么充滿活力,雖然不年輕,卻從來沒有老態,性情開朗,快人快語,從不言老的段晴,發現有病,不過就半年多一點,怎么就這樣了呢?從醫院出來,心情很沉重,心里想,會不會就這幾天了?但我不敢這樣說,甚至盡量不這樣想,因為心底里還存有一點希望,一點僥幸,現代的醫療技術,條件不錯,她自己的兒子作她的醫生,也許還是能夠回天的吧?
對于治病,段晴其實是有信心的。去年8月,她查出病,當時就以最快的速度住進了醫院,動了手術,接著化療,雖然吃了些苦,但有明顯的治療效果。10月里的一天,天氣好,她還來過學校,把她的項目組的人召集在一起,討論書稿。12月初,教研室的一位博士后出站和兩位博士生開題,下午2點開始,5點多結束。那時她正在治療,在家里。她一直通過視頻,聽到最后,還講了話。從視頻中可以看到,她說話時是躺在床上。稍后幾天,教研室排下學期的課,考慮她要治病,沒有為她排課,她還在微信上要求給她安排課。此后她雖然沒有再來過學校,但教研室的年輕同事告訴我,今年過年時,她還在說,病好以后,要繼續大干。沒想到所有的治療,最終都無力回天,前后不過半年的時間,她還是走了。人生無常,彼蒼者天,何其哀哉!

1997年8月6日季羨林先生生日,段晴、王邦維與季先生合影
第一次見到段晴,是43年前。新學期開學,季羨林先生在南亞研究所召見我們四位研究生,我們中她年齡最小。那時的段晴,梳一對細辮,人年輕,面容很清秀,很精神。第一次見面,認識了,但幾乎沒說話。
其后就是一起上課。每周兩次梵文課,上課的是蔣忠新老師。這樣一直有兩年多的時間。在蔣老師的指導下,六七位同學,一起讀句子,讀一些梵文的篇章。課間休息,我們會說一些話。再有,季先生講一些專題時,我們都到場。慢慢地,我們的交談更多了。
1980年11月,季先生訪問德國,帶上了她。那時出國還是比較稀罕的事,她很興奮。回國后,她寫了一篇文章,講她跟季先生訪問德國的見聞,發表在一個名叫《丑小鴨》的文學雜志上。發表后她送了我一本,還告訴我,她把文章送給了季先生看,季先生說,比秦牧寫得好。為此她好高興。

《丑小鴨》1982年第5期發表段晴文章《季教授和他的第二故鄉——隨季羨林先生訪德散記》
1982年的夏天,我們四位研究生同時畢業。因為同時畢業,后來的一次,我叫她師妹。最初她不認,說她比我先入學一年,是師姐。我說,我答辯的時間比你早幾天,我們同時畢業,是“同年”,“同年”跟“同年”比,我年紀大,我該算師兄,你算師妹。她說,算又怎么樣,不算又怎么樣,我才不理你呢!我說,都不怎么樣。她又說,那就算吧。我原本是開玩笑。不過,后來我這樣叫她,她也答應,但有時似乎又想不過,說她還是師姐。高興的時候,她還對人說,她有兩個哥,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我們中最年長的老葛。
段晴的性格,很多時候像個小孩,說話沒遮攔,爽直,直來直去。這樣的性格,其實難得。她沒有心計,照她自己的話說,是“沒心沒肺”。好久以前,季先生的老伴,我們叫師母,去世了。我和她在季先生家,她忽然對季先生說:季先生,您得再找個老伴。季先生回答:算了吧。稍微停頓后,又加上一句:他生未卜此生休,這輩子不想這事了!
段晴敢跟季先生說這話,我不敢。
段晴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去了德國,1987年回國。回國不久,剛好我博士論文答辯。答辯會上,她是秘書之一,負責做記錄。她做的記錄,寫在薄薄的信箋紙上。去年一次我整理舊物,不意發現還在。上面是她的筆跡,清秀而整齊。當時的答辯,還做過錄像,可惜幾十年過去,錄像帶上的磁粉好多都壞掉了。請人恢復,只恢復出很少一部分,恢復出的影像中,有段晴。看到她那時的影像,我感謝她。
段晴從德國回來時,北京大學的南亞研究所還在,我們都屬于南亞研究所。不久她就有了孩子,生孩子在天津。生孩子后她回學校,給我講,她在天津生孩子時,醫院里兩個產婦擠在一張床上。這事講給今天的年輕人聽,難以相信。學校那時住房條件很差,她住在17樓,筒子樓里一間十二點五平米的屋子,就那么大,還得跟另一位女職工合住。后來終于分到了一間房子,在16樓,也是十二點五平米。她家的房間在樓道的東頭,我家的房間在樓道的西頭。我們都在樓道里生爐子做飯。一次,她做好面條,知道我家有油辣椒,就到我家這頭來要。我說很辣的,她說不怕,要了一滿勺,一嘴下去,把她辣得呼呼叫。兩幢樓,十多年前就拆了,建成了新樓,現在的名字是新太陽學生中心。如今如同新太陽一般的學生,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了。
南亞研究所的命運不濟,1991年5月,也被拆了。南亞所的歷史文化研究室的幾位與語言相關的人,包括季羨林先生、金克木先生,加上張保勝、段晴和我,轉到了東語系。季先生、金先生、張保勝原來就在東語系,算回去,段晴和我算加入。
我們這個專業,雖然說有季先生、金先生這樣了不起的學者,但其實很冷清。經常遇見的一件事是,如果跟人講到“梵文”,沒聽清楚的,往往會說,啊!法文。聽清楚的,就會問,什么“梵文”,接下來還得解釋,“梵”是上面一個“林”字,下面一個“平凡”的“凡”字,再往下再說梵文是什么東西。現在則多少不一樣了,知道梵文的人多一些了。有這樣的局面,首先當然是因為季先生,季先生是知名學者。但如果說現在知道我們專業的人更多了一點,其中一部分原因,不能不說是因為有段晴。尤其是最近十年,她的研究,她的成果,她的熱情,她的朋友圈,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梵文是什么東西。不僅梵文,還有巴利文,再加上佉盧文、于闐文這些在一般人看來有點稀奇古怪的東西。
2009年8月,我們一起去泰國,跟泰國的法勝寺談項目。我是陪她,因為她說,你一定得去,泰國的和尚規矩多,我一個女流,你得頂在前面。“女流”二字,由她自己說出來,有點調侃的味道。她哪里是簡單的“女流”呢,她是女子,是奇女子、女中豪杰。
于是我們到了泰國。在泰國,和尚們給她的東西,都由我先接在手里,然后再給她。我們談成了合作的項目,項目的成果,就是后來在上海中西書局出版的《長部》和最近剛印出來的《中部》。但譯出的書只是成果的一個方面,成果的另一個方面也許沒被人注意到,是培養了學生,翻譯中一個進進出出的學生團隊。其實二者的意義都很重要,前者是結出的現成的果,后者則可能是種子。果有多少,可以數。種子則是一把,倘若有機會,以后能夠傳播出去,成長起來,就不是一個兩個的了。在工作的熱情上,我佩服段晴。

《漢譯巴利三藏·經藏·長部》與《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中部》
段晴在學習和研究語言方面,是奇才,很多人這樣說,我也覺得是這樣。但我還想說一句,奇才是奇才,與她的天分有關,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她的拼命精神。她如果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成功的條件,一要天分,二有機會,三要努力。段晴不僅有天分,更有勤奮。只是我覺得,這些年,她太用功,體力畢竟支出得太厲害。下午跟她家閆英通電話,安慰閆英,閆英也這樣說。她最近十多年發表的東西,只是數量,就讓人佩服。出手再快,也得費精力啊。而且她好像是在以一種加速度的態勢往前沖。
正直,率性而為,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段晴做到了。她高興,我也為她高興。我想了想,段晴的一生,如果要做總結,是精彩的,也是圓滿的。尤其是她最后的這十多年,我看到的她,活得快樂,灑脫,活得有力度,而且從沒言過愁,也沒言過累。
段晴走了,在我們當年南亞所的十幾位同學中,她的年紀,不是最小,但是最小的之一。我為她傷心。我們幾十年的交往,怎么一下就這樣結束了呢?閉上眼睛,她的聲音,一會是“不理你了”,“去你的”,一會是“親愛的”,加上她的笑容,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記不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讀到過一首悼念逝者的詩,詩中把逝者比喻為劃過天空的星。我現在怎么也覺得,段晴像一顆星,來過人間一次,閃亮,又遠逝而去,在劃過最后那一段時,讓大家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亮。
多年前,段晴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慈悲者之城”與“涅槃城”》。以前看到過。今天段晴去世,消息傳出來,不過幾個小時,網上就有人找了出來,再次刊發在微信上。一下想到,段晴走了,去了哪兒呢?是不是就去了她說的那個“慈悲者之城”與“涅槃城”呢?段晴的性格,雖然要強,說話有時很“沖”,但我知道,她的心底,其實很軟,對人很有同情心,很慈悲。這一點,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覺。老葛跟她住同一個小區。老葛跟我說過,段晴在小區,常常會幫助小區里從農村來做生活服務的人。一位擺菜攤的攤主,同時幫老葛做飯。這位攤主,得到過段晴的幫助,送些菜答謝她。她對這位攤主說,我比你活得好,就別老想著我了。說這話,真是典型的段晴的口氣。段晴自己,就是一位“慈悲者”。
用段晴自己的話來說吧:“慈悲者之城,是佛之城,具體說是阿彌陀之城。依靠六婆羅蜜的力量進入這個城,可以不受苦難的襲擊,這里既沒有山海河谷,也沒有四時交替,永遠不寒不熱,溫度適宜。”
我想,段晴走了,她要去的,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吧!在那里,她應該會得到永久的安息!
(2022年3月26日起草,31日寫完)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