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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路同行 | 你是不是“正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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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并文 | 余聲(上海外國語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 | 林子堯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疫情期間食堂的盒飯
通知傍晚將要封校的那個周日上午,生活區(宿舍區)那些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陌生同學,行狀、神色倏然扭變。門口可見一波拎包結伴、囤購食物而返的同學。后來是一波拎包結伴、尋找物資而去的同學。再后來,就是滿載而歸和盛氣啟程的兩撥人交織不絕的景狀。后知后覺的我正被室友一行拽去囤購生活物資,在越聚越多的人群邊緣擦身而過。身懷隱秘的任務一般,奔上不知為何而出發的征程。緊隨在同伴身后,疾走和速談,讓我更感到心中的遲鈍和這遲鈍所帶來的平靜。同伴身上,以及路上不斷迎面碰到的囤食而返的生活區同學,他們這些略有幾分夸張的反應,讓人感到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里蕩起漣漪時的興奮感,和多多少少未喪童真的青春氣,猶如夏夜暴雨前小小的慌亂和細微的愉悅。
我簡單囤購了一些食物后,未吃午飯就立馬背包沖進圖書館。然而,圖書館藏書層已經全部閉館。幾分詭異的是,一樓自習層竟然像往常一樣座無虛席,毫無波瀾。圖書館阿姨聽到我說下午封校的消息時一臉茫然,隨后讓我不要再填寫統一取書的借閱登記,她用手機拍下索書號后就步履匆匆上樓,為我抱下來了一摞書。我坐在沙發上若有心事地等待,身后是那些未被這場“風波”波及的安心泰然的人。我仿佛就是從風暴中飄灑出去的一支小風暴,而現在我來到了這大風暴寧靜無比的中心。這段等待的時刻,令我漸漸熄滅了。
葡萄
封校半月以來,每日乘坐校車,斜穿東體育會路往返生活區和教學區,盡管只是兩分鐘不到的路程,卻也成了非常態生活中一件別具儀式感的事情。昨日下午,突然陰云低垂,春雨綿綿。我所在的那間八樓自習室里,一整天只有三個人在默不作聲地寫字、看書、盯屏幕、敲鍵盤。我本帶了一本詩集、一本自傳、一本詩論去自習室,卻為一篇精彩的博士論文著迷得挪不開眼。臨近下午六點,不情愿地起身去食堂買了晚飯。在另一間自習室吃過15元套餐的盒飯后,回去繼續看那篇做海外譯介研究的博士論文。這時我才注意到房間里那個大半面容被教室電腦遮擋住的陌生女生,并驚訝于她吃飯沒有一絲聲音。我停下雙眼的工作,細聽她夾菜、入嘴、咀嚼、吞咽的動作。一套動作重復下來,只能聽到她咀嚼花菜類蔬菜時如蜻蜓墜地般的細聲。心中暗暗為她的禮貌和教養,感到一種混雜了高質閱讀和春夜細雨的難言愉悅。停頓片刻,雙眼就重新上崗工作,一會兒抬頭看電腦屏幕,一會兒低頭在A4紙上做潦草的手寫筆記。而心臟則是片刻不息,時而感嘆作者豐瞻的史料內容和海外資料,時而羨慕作者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
夜雨已歇,一輛滿載的校車從我面前懶洋洋地駛過。這是今晚倒數第二班短駁車。長長的大巴校車,眾多的車窗開著窗簾,窗后暗暗的人臉,像一顆顆擺在方格里的紫到發黑的葡萄。雨后的柏油路面,一片反射著路燈的白光,一片抱著自己的黑身,黑白混雜,交織不斷。這種明亮與黝黑交錯的地面,猶如月夜下的水面,粼粼閃動著今日讀史料而浸淫其中的歷史感。這種恍惚的歷史感,仿佛雙腳踏進一片早已流逝的水域,水的流動感和細涼感,驟然抱緊挽起褲腳的小腿,然后慢慢往上爬,期間伴隨著撞擊流水的阻力感和制造出的水聲。但只要一低頭,一回神,那水、那歷史,就遽然消失,空無一物。眼前,是夜風中一堆堆如春日香樟落葉般等車的同學,和那輛繞過圓形花壇幽幽而來的最后一班校車。我坐到左側靠窗的位置,等待著一顆顆葡萄被噔噔地放進方格。戴上降噪耳機,那些細蚊般的交談和心跳般的機鳴混合在一起的聲音,頓時遠去。倚好靠背,用后背和脖子在溫熱的黑暗中找到舒適感,然后關閉雙眼的自帶窗簾。至此,世界已經縮小到我的身上,一顆紫黑的葡萄肉里深埋的種籽。兩分鐘后,如船靠岸般的感覺霎時襲來。緊接著,紛亂腳步的震動感,仿佛到站時那聲長長的汽笛。

疫情期間在讀的書
偷橘
今日早起,在書桌前吃飯時,忽然想起讀過的一首詩中提到的電影。于是打開iPad,一不小心,一整個上午被卷進一部英國殖民題材電影的情境漩渦。期間,一位在海邊讀研的初中好友發來問候,那時他正在去做第九次核酸檢測的路上。待至電影中途,一位在賀蘭山腳下讀研的本科好友發來一本古籍的書號,在學校圖書館的各大數據庫檢索半小時后未果。當iPad屏幕上剛出現白色滾動字幕時,久不聯系的姨哥打來視頻電話。因為山東疫情,他假期留在工作地而未回家見孩子。視頻時他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和我說話時,偶爾應付一下小院中別人打的招呼。
中午乘車到教學區,繼續看那篇博士論文。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一篇優質論文中一再出現了別字和明顯的數據錯誤。隨著行文,我再次看到別字和數據錯誤,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好感漸無,但還有一絲不忍心,就像戀人分手時猶有不甘。這時,電腦屏幕上突然彈出一位朋友的消息。我本不想被打斷閱讀,但在彈窗自動消失后,還是把頁面滑到了微信聊天窗口。點到那位朋友的聊天框,是滿屏的大段文字:
“今天早晨突然接到通知,說老師學生都暫緩入校,急忙回教室看到班里還有倆學生已經早早地來了。原來很調皮的那一個,今天看上去也特別乖,大眼睛一直望著我。我說,你們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小同學說,我們來學習呀!
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但還是讓他們戴好口罩,借手機給他們打電話,送到校門口。
那個小小個兒的同學,今天換了一個小背包,所有的書都帶走還剩一摞在手里抱著,走到一樓,書就散了一地。
跟他們說要在門口等爸媽來,然后就回去忙視頻會議的事情了。結果,過了二十分鐘,小同學媽媽打電話說,沒接到小孩。我嚇壞了!急忙跑去校門口找,找了一圈沒找到,他媽媽還在門口等。我拿著手機,卻不知道該打給誰,小同學也沒有手機。盲目地沿著校門口一側奔跑,他媽媽開著小三輪去另一側找。我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孩,結果不是。找了一圈,看到小三輪又開回來了,我心里急壞了,害怕極了,開始責怪自己怎么能讓學生自己在門口等呢!他媽媽很體諒我的不容易,在馬路對面跟我說,她自己再開車去找找,讓我先回去忙,說謝謝我。我說,找到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但我心里還是空空的,是緊張的。
后來在回家路上,他媽媽找到他了,打電話來,再次謝謝我幫忙。我長舒一口氣,五臟六腑統統歸位。但那種空空的,緊張的,缺失的,沒有著落的,處在危險之中的感覺,現在想起,就還害怕起來。”

上外生活區食堂
我知道朋友是在分享無關緊要的日常,不必立即回復。劃回論文頁面時,猶豫了一下,我又劃了回去。在聊天框里,我敲下:讀后,感同身受。從朋友的文字情緒中慢慢恢復過來,當我在那篇博士論文中又看到一處明顯的論述錯亂時,任由好感崩塌,我也無意憐惜這錯付的激賞。
晚飯后,兩位女同學臨時起意,攛掇我一起去摘學校的橘子。為不掃她們的興致,我只好放棄未讀完的論文,欣然同意。等到樓下時,已經糾集六七個人,頗有兒時搞破壞時集體作惡的無知勇氣。等到被她們帶到那顆掛滿橘子或橙子的樹下時,我震驚于黃色果實的茂密,又疑惑于它們的衰老和緊固。在三四間辦公室人影可見的行政樓旁,六七個人茫然無措地圍繞在綠地區的一棵樹下。當保安探過頭來時,我們就故作欣賞和散步。為了尋找適宜的“作案工具”,像手握燙手山芋一般,兩三人接力,終于拖來一把苕帚。大家興致不一,躊躇滿志、舉足不前。看無人作為,我奪過掃帚踏進草叢,直奔樹下,懷著被通報批評的獻身感,用掃帚試圖打下橘子。倒舉起掃帚,將掃帚把對準頭頂最低的一顆橘子,用力一揮,撲空的感覺猶如不會游泳的人落進綠色的湖水。接著再一擊,正中那顆外皮略有皺縮的年老橘子。將它輕易擊掉時,竟有幾分失真感。撲騰一下,它墜進茂密的草叢。幾人輪番尋找,最終也未能找到。
茂盛的橘子樹下,幾個二十五歲上下的“頑童”,既想做點逾矩的“偷盜”之事,卻又身受成年之心的束縛。我突然感到一種不愿承認的事實:童年已逝,不復天真和無畏。夜色漸起,又一班校車停在噴水花壇旁,吐出一串串紫黑的葡萄。散落一地的人群,也不能分散我上一瞬間的感受。那難以接受的事實讓人難過,讓人想在一個童年瘋玩后的薄暮時分大汗淋漓地奔回家里,然后大聲叫:媽媽!
乒乓
懷著敗軍的心情,我們三三兩兩拐回教學樓。遇到大廳有人在打乒乓球,我借著熟人加入其中。小學四年級時,班里興起乒乓球風,同班同學為了課間搶學校唯一一張木質球臺曾和高年級學生發生過沖突。自那時起,我開始迷上乒乓球,等待下課的鈴聲就像等待吹響向乒乓球臺沖鋒的號角。初中時,我又遇到一群迷戀乒乓球的同年級同學,哪怕臨近中考也打球不斷。初中最好的一個朋友,后來說起對我的初記憶時,正是在乒乓球臺上扣殺的酷姿。那時頂著上課鈴聲還在乒乓球臺上堅持打最后一個球的那些同學,如今大都散落在全國各地的研究生院。初三時參加學校乒乓球賽,小組賽決賽時惜敗給一個后來學了舞蹈專業,現在從事舞蹈培訓的男同學。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常年關注我寫的新詩。如今他在外省買房、結婚、定居,幾次邀我,欲要參觀彼此的不同生活。后來高中迷戀籃球,大學癡迷羽毛球,至今鮮有再碰乒乓球的欲望。

校園一景
因為大廳參與打球的人比較多,采取雙打車輪戰,我沒做準備就從一個雖經常照面但從不相識的陌生同學手里,接過隔了多年風塵的球拍。當突然面對那藍色球桌上“乒乓乒乓”蹦跳而來的白球時,我想象著當年打球的場景和回球的動作。然而讓我意外的是,我的右臂像被神秘磁鐵吸附一般,手中的球拍呆雞一樣錯過了飛來的球。那一瞬間,我感到一種近乎羞于啟齒的身體上的笨拙,猶如中年發福、老年撒尿。我立馬脫下影響揮拍的外套,懷著恨意一般把它放在大廳的竹椅上,好似扔掉了那笨拙感。隨后幾次發球、接球,不是撲空就是打飛,仿佛我一生所見的那些笨嘴拙舌、笨手笨腳的人,現今像野狼一樣用綠油油的眼睛盯緊了我,然后一次一次地向我撲殺過來,將我摁倒在地。在這種身體失控、毫無球感的境地,我感到失去了自我,這不知從何時而生,但已然存在的危機讓我無可奈何。仿佛我是在極其不熟練地操作著一具別人的身體,而我那些關于球技的肌肉記憶,絲毫不作用于這架機器。苦悶,無奈,荒誕……
待至幾輪后,那些被淹沒的肌肉記憶慢慢回到身體里,回到“乒乓乒乓”的節奏感里。幾個顯露功底的動作,既如故人來,又有久別重逢時微妙的隔閡,但它們卻真切地讓我確認了丟失了的自己。晚上獨自去浴室洗澡,站在如雨的熱水下,萌生一念:身體里還有多少我,在靜靜地、寂寞地死去,而永無復生的機會。
自二月底從家返滬,一邊接連不斷向出版社、雜志社、文化傳媒公司狂投簡歷,全部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而感到一絲懸空般的恐懼,一邊伏案埋首尚無頭緒的研究資料,為畢業論文大綱遲遲不能出爐而倍感焦灼。同時,讀博和就業的猶豫不決,讓我在這個陽氣漸升的春日三月,終于跌跌撞撞地勝利抵達T.S.艾略特“殘忍”的四月。
在A4紙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跡中,我一眼看到那句飛快寫下的英文:Are you in the prime of life?“你是不是正當年?”詩人柏樺的這句詩,盤旋在我美好得令人輾轉反側、不知如何是好的二十三歲的細尾上。當我切實地意識到,人須得擠過每一天,才能抵達現在。我就深切地感到,每一個“當年”,都值得當成“正當年”來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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