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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邊疆”到“核心”:超越單線民族主義史觀的“區域中國”
民族國家歷史建構與書寫是西方世界現代性的后果之一,基于民族主義范式和線性史觀基礎上的“中國史”與“民族史”難以克服內在的邏輯矛盾,無法理論自洽,“邊疆”觀念成為阻礙現代國家認同的一個絆腳石。“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提出化“邊疆”為“核心區”,需要提供新的理論視角。著名民族學家、費孝通的助手和學生之一的谷苞提出了“區域中國”理論路徑作為一種超越單線民族主義史觀的“大中國觀”,以更大的包容性、多樣性、統一性的空間維度來表達“中華民族共同性”,也蘊含著以中國經驗表達自身歷史的一種嘗試。黃達遠,陜西師范大學教授,河西學院特聘教授。本文原題《邊疆的空間性:“區域中國”的一種解釋路徑——以谷苞“中華民族共同性”論述為中心》,刊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有部分刪改,注釋從略。

從19世紀的全球史來看,發源于西方世界的“現代性”的后果之一就是民族主義,它不僅成為殖民主義國家從歐洲為中心來觀察世界、控制世界的知識工具,而且也成為刺激帝國內部“民族”覺醒的利器。曾經在歐亞大陸稱雄一時的奧斯曼帝國、印度莫臥兒帝國在內外力量的影響之下被肢解。同在帝國之列的大清王朝雖然遭到殖民主義的重創,帝制解體。不過,清朝的疆域卻大體保留下來并先后為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所繼承,并進入到現代國家行列當中。這一奇跡般的鳳凰涅槃,使得“中國”現象成為世界史中的一個特例。在西方視為“中國本部”外的內陸歐亞邊疆的西藏、新疆、蒙古與東北地區,并沒有隨著帝國體制鼎革而雪崩式地瓦解,完全不同于被歐洲列強稱為“西亞病夫”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制被顛覆后,整個帝國疆域分崩離析。
20世紀中葉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拉鐵摩爾曾提出這樣的疑問:“西藏、新疆與蒙古和中國本部一起曾構成了大清帝國的一部分。清廷被推翻后,中國人有相當的權利來繼承前朝的屬地??墒窃诹硪环矫?,有一種說法也頗有道理,即清廷不過是這帝國各部之間唯一的聯系而已,清廷既遭推翻,各族人民有權走他自己的道路?!钡?,從效忠皇帝轉向效忠民族國家,需要穩定的“國家認同”。事實上,具有現代民族主義特征的“中國認同”并不具備條件。而在前現代中國內部生成的凝聚力,卻發揮著類似現代民族主義的“中國認同”,并具有一種支配性的影響,很多外國學者把這種所謂“令人吃驚的統一”看作是“中國的神話”。上世紀九十年代西方中國學領域內一個最熱門的話題,就是對中國民族國家認同的歷史與現狀研究。
這一現象在“革命史”框架的中國近代史敘事是通過階級斗爭學說來解決,任何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朝代更替和邊疆民族沖突都在階級斗爭史下得到了完滿的解釋,中國史的完整性由此得到了保證。廣大被壓迫人民群眾翻身得解放的結果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換言之,被壓迫階級的共同身份是現代中國國家認同的保障。到20個世紀80年代,革命史敘事進一步遭遇到兩大挑戰:一是“改革開放”作為既定國策,現代化史成為歷史敘述的主流,現代化史首先要回答“誰的現代化”?這就必須回到民族主義的立場上來;二是隨著蘇聯解體與中亞諸國的獨立,在新的國際秩序格局下,承認中亞的獨立國家,就是承認了民族主義?!艾F代化史觀”也同樣刺激族群民族主義的情緒上揚,這與國族主義之間的張力開始凸顯。
1989年,在蘇聯解體之前,費孝通發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其實就包含了對這一問題的回應。
這一理論視角包含著克服民族主義單線史觀的意義。民族史在增強民族內聚力的同時,實際上也在建立排他性的邊界。因為國家主義史觀與民族主義史觀是在同一個范式下產生,這一內在的知識困境正如北京大學羅新教授所指出,20世紀的民族—國家偏向于以主權國家為單位重建民族,即所謂“國族”,中國的“中華民族”的提法及某種程度上的實踐努力,大概可以算是這一全球性趨勢中的一部分。可是難以回避的一個問題就是,這么做的前提是接受和承認近代民族觀念、概念及相關的文化和政治實踐,民族主義史學就是其中之一。為越分越細的民族服務的史學,以及為基于主權國家的大型或超大型民族(國族)服務的史學,由于基本概念、基本方法并沒有什么不同,那我們可以說,它們都是民族主義史學,并沒有從民族主義史學與生俱來的內在理論陷阱中脫身。
這一張力還涉及到“中國史”與“民族史”兩個不同的學科定位與關系。它們都要處理“近代”這一問題。云南大學潘先林教授發現,“中國近代史和民族史研究除在反帝反封建斗爭即各民族革命運動史上展開相對集中的對話外,在其他領域則顯得較為沉寂,造成了兩個學科的割裂。學科界線分明,較少交叉與對話。中國近代史學的民族史研究簡單為民族革命運動史,中國民族史學的近代史研究又受到單一‘民族政治史’研究模式的限制,不能為中國近代史學提供客觀深入的研究成果,這同時影響了兩個學科的發展。”不止是“中國史”與“民族史”之間學科割裂,同時,還有學者倡議在“邊疆史地學”基礎上建設“邊疆學”。無論如何,這些學科之間難以回避一系列問題:中國近代史與中國近代邊疆史、中國近代民族史之間是什么關系?是包含關系還是并列關系?學科邊界如何劃分?民族史和邊疆史是特殊的中國史嗎?相互之間是局部與整體的關系?還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關系?特別是“中心”與“邊緣”的劃分,會不會分割國家認同?這些問題越來越需要得到回答。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統一國家。中華民族史與中國史是一個等意語。白壽彝先生《中國通史》第一卷“導論”,“論述與中國史有關的一些重要問題”,第一章就是“統一的多民族的歷史”,認為“中國的歷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各民族共同創造的歷史,也包含著曾經在這塊廣大國土上生存、繁衍而現在已經消失的民族的歷史”。不過,這一時期的歷史寫作還是存在一定的弊端,把“中華民族史”置換為“漢族史+各少數民族史”;或是置換為“中原地區史+邊疆地區史”。四川大學石碩教授一針見血地批評說:目前在中國歷史的書寫中形成了“中國通史”和“中國民族史”兩種體系,前者以華夏正統為主線,并主要按中原地區朝代演變、更迭來書寫。后者則主要是以二十四史中“四夷傳”為主干材料,集中來寫今天少數民族或歷史上屬于非漢族人群的歷史。今天我們所見到的“中國民族史”,大多屬于這一類型。之所以形成這兩種不同的書寫體系,主要和二十四史的文體及分類體系有關,確切地說,也是和歷史上的傳統士大夫的“中國觀”和立場有關。因為在傳統中國士大夫的觀念中,對周邊四夷始終存在著一種輕視、排斥或歧視的傾向。在這種歷史敘述中“中原中心觀”的弊端是顯而易見的,同時,兩種中國史體系被彼此割裂,完整性得不到表達。
對于“漢族史+各少數民族史”和“中原地區史+邊疆地區史”這種歷史書寫范式背后是對時間與空間的單向化理解,汪暉對此有著精辟的論述:以民族為單位書寫歷史,意味著將區域的擴展置于縱向的差異性時間的軸線上,而以行政區域為單位書寫歷史, 則通過空間的規劃將縱向的差異性時間置于統一的時間框架之下。前者以民族認同切割區域內部的混雜性,通過對抗統整性的敘述,重構另一層次的統整性邏輯;而后者將區域關系整合到全局關系之中,雖然不否認區域的內部差異性,但力圖按照行政區劃將這些關系的有機性置入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結構之中。
另一方面,西方學者提出的“內亞視角”或“內亞觀”是沖擊單線中國史敘述的一股重要力量。“內亞觀”非常重視歐亞腹地作為歷史策源地的地理空間,將其表述為“內亞”“中央歐亞”“內陸歐亞”,其地理范圍并沒有統一性,只是表述了歐亞腹地是游牧力量的中心,具有特殊的自然和文化地理特點。如以拉鐵摩爾表述的“內亞”主要是蒙古、西藏、新疆、東北(滿洲),這一廣袤的地區適宜與游牧力量的機動性,是他們活躍的歷史舞臺。“新清史”基于內亞視角挑戰了中國史以中原農業地區為中心的歷史敘述,學界對“新清史”的褒貶不一。

羅新主張“內亞性”是中國性的一部分,“那些來自內亞的族群集團為統治核心的王朝,如北朝、遼、夏、金、元和清,其歷史內容理所當然地洋溢著強烈的內亞氣息。而那些并非由內亞人群直接建立的王朝,如秦、漢、魏、晉、唐、宋和明等朝代,其歷史的相當一部分也是與內亞深刻糾纏在一起的。中國歷史所固有的這種充斥內亞因素的現象,說明中國歷史存在一種不容忽視的內亞性(Inner-Asia-ness)?!眱葋喰圆粌H是中國性的一部分,而且還深深嵌入中國性之中,羅新教授強調,“雖然中國歷史中的所有時期都有內亞因素的參與,但存在強弱輕重的差別?!鶉?、北朝、遼、金、西夏、元、清朝,當然是內亞性最強烈的時期,但秦、漢、唐、宋、明這些時代里,內亞性也一直存在,甚至有的時候還相當重要。同時,即使在內亞性最為強烈的那些王朝,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內,內亞性也有著不均勻的分布。”內亞性并非之于中國性呈現對立的面向,內亞性之于中國史實際是常態化的現象。姚大力認為,對于至今把“中國性”(Chineseness)視為僅僅呈現了“漢族特性”的流行見解,“內亞性”實在是一帖再適宜不過的清醒劑。這種內亞特性,是歷史上的北方和西北各少數民族通過主導或參與歷史上中國國家的構建活動,鑄就在中國的實體之中的。沒有漢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參與到歷史中國的建構當中來,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版圖遼闊的現代中國。
姚大力還批評將內亞“邊疆化”的中國史書寫傾向。反觀中國的各邊疆地區,則似乎永遠處于被動地等待被中心地區“收復”“統一”或“重新統一”的地位。即使是像元、清這樣起源于帝國內亞邊疆的邊疆帝國,它們的成功,也主要是因為它們的統治者能主動學習仿效“先進”的漢文化,包括襲用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去統馭它們的全部國土。而它們的失敗,又恰恰在于它們還不夠漢化。他還進一步指出,這種內亞特性,是歷史上的北方和西北各少數民族通過主導或參與歷史上中國國家的構建活動,鑄就在中國的實體之中的。沒有漢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參與到歷史中國的建構當中來,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版圖遼闊的現代中國。某種意義上看,“內亞邊疆”不僅不應是“中國史”的邊緣,還應該處于中國史話語中心。
內亞視角至少給提供了兩個認識和思考“邊疆”的重要維度:首先,不能單向度地以中原、漢族為歷史敘述的中心。內亞游牧民對于中國歷史的貢獻,如遼、蒙古、元、清,在民族主義話語下,變成了少數民族政權,他們的地域今天也被邊疆化,是不是貶低了他們在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貢獻?這也反映了空間在歷史中的重要性,今天的“邊疆”在歷史上可能是“中心”而非邊緣。第二,內亞視角突破中原中心觀,同時也挑戰了民族主義史觀,如何寫作一部包含內亞性的中國歷史或是中華民族史,就成了一個新的棘手問題:如蒙古史、成吉思汗的定位問題等等。
無論對于“新清史”突出強調內亞性是否妥當貼切不論,學界對于吸收內亞性進入中國史則具有一定的共識。如魯西奇在關于“中國核心區”的討論中認為,中國歷代王朝核心區的轉移表現出由西北向東北、由關隴向幽燕移動的軌跡,蒙元、滿清二代的核心區更是跨越長城,兼括草原與農耕地帶,充分說明王朝統治的核心區并不取決于農耕經濟的發達與否。韋兵則指出理解中國的“廣土眾民”,必須理解中國內亞游牧力量的重要性,在“這種夷夏之間對立、互動、互融的勢的產物。夷、夏二維,缺少任何一方,都不成其為中國。理解中國的關鍵就是要從這種雙向、動態的‘勢’去把握”。民族國家的核心區視為只有單“中心”,這是基于西方“線性史觀”的一種表達。
正如以上所討論的,“漢族史+各少數民族史”、“中原地區史+邊疆地區史”、“內亞史+中原史”均會出現時間與空間隔離而產生“碎片化”的問題,避免這種困境而形成“整體史”觀,已經成為當下學界最為關注的問題之一?!拌b于中國歷史敘述中長期沿襲二十四史中業已形成的將中原正統王朝與周邊‘四夷’截然兩分、彼此割裂開來的書寫傳統,以及中國歷史敘述體系中民族及邊疆因素長期受到相對忽視的現實,在當前區域民族史編寫中,我們不僅需要檢討和反省傳統上看待中國區域民族史的視角、立場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兼顧中國社會的變化趨勢、時代特點及需求,另一個重要使命和責任,則是要加強對中國歷史整體過程和面貌的呈現?!?/p>
二、中華民族共同性與區域中國觀
20世紀50年代進行“民族識別”時,當時中國理論界一邊倒接受蘇聯民族理論,強調“四個共同”。不過,主持民族識別工作的學者之一的費孝通并沒有照搬西方民族理論,“我認為西方民族理論中把‘共同地域’作為民族特征,和政治觀念中把國家和領土密切結合在一起是分不開的。正因為這種概念,使民族要和國家結合成為民族國家,進而要求國家領土的完整,這不就是當前西方民族糾紛連綿不斷,民族戰爭至今未息的一個原因么?和西方的民族理論和民族關系相對照,我覺得我們以‘民族聚居區’的概念代替民族定義中的‘共同地域’為特征的認識是值得深思的?!辈话选懊褡濉焙汀懊褡宓貐^”視為一個“天然”具有清晰文化與歷史邊界的地理單元,而是提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聚居區”的概念——歷史和社會聯系的“民族區域”觀。
費孝通明確表態不贊成“分族寫志”:“我的困惑出于中國的特點,就是事實上少數民族是離不開漢族的。如果撇開漢族,以任何少數民族為中心來編寫它的歷史很難周全。困惑的問題,在編寫‘民族簡史’時成了執筆的人的難題。因之在60 年代初期有許多學者提出了要著重研究‘民族關系’的倡議??础褡尻P系’當然泛指一個民族和其他民族接觸和影響而言,但對我國的少數民族來說主要是和漢族的關系。這個倡議反映了歷史研究不宜以一個個民族為單位入手?!绷硪环矫?,他強調,“所謂的民族地區即少數民族聚居區,而且是一個若干民族共同聚居的地區,它不僅具有其特殊的地理條件和獨特的豐富資源,而且和其四周地區存在著不可分離的物質和社會關系。因此我從來主張民族研究的對象不應限于單一的民族,而應是一個區域,而一個區域也常常是一個多民族的。”如果說“民族主義”是一個“舶來品”,“民族區域”概念,至少是一個已經修正過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一般而言,區域史的“區域”,借鑒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西方興起的區域地理學的“區域”概念,表示一個自成系統的地理空間范圍。而在費孝通定義的“區域”,不僅是一個地理空間的存在和人類活動的自然載體,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時空單元,是和四周地區存在著物質關系和社會關系的空間。與“民族”概念相比,“區域”可以表達出更復雜、更具伸縮性的時空關聯的整體特征,除民族關系外,還可以表達人地關系、社群關系、宗教關系、地域關系、生態關系、業緣關系等等。
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聚居地區是由“六大板塊”和“三大走廊”構成的格局的看法。關于板塊是指北部草原區、東北部的高山森林區、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區、云貴高原區、沿海區和中原區,而走廊是指藏彝走廊、南嶺走廊和西北走廊。隨西北人民解放軍進疆并長期擔任新疆社會科學院院長的民族學家谷苞先生,則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老師費孝通的思考,他提出在“兩大區域”和“三大統一”基礎上理解“中華民族共同性”特征。

兩大區域是中華民族的基本生存地理空間,這就是“長城—天山”劃分的兩大農業區和游牧區?!霸跐h朝設置西域都護以后,我國的中原農業區與天山以南的農業區連成了一片,這時我國農業區與北方游牧區的界線,從長城以北到天山以北長達數千公里。農業區與游牧區都各有自己所特有的產品,是對方所沒有的或缺少的,因而也是對方在生產、生活上所迫切需要的。由于游牧區不能生產游牧民族所需要的全部生產、生活物資,游牧民族對于農業區生產的糧食和各種手工產品的需求是更為迫切的。受客觀經濟法則的支配,農業區與游牧區以有易無的交易便發生了,而且這種交易的規模和品種,愈來愈大,愈來愈多了?!边@既不是“階級斗爭史觀”,也不是單線的“民族史觀”。他在一種日常生活的“長時段”結構中觀察歷史,“漢、匈關系的主流是經濟文化的交流,這種交流對農業區和游牧區的各族人民都是有利的。至于匈奴奴隸主階級所發動的掠奪性戰爭,以及漢朝政府所進行的抗擊和報復性戰爭,雖然史不絕書,但它們畢竟不是年年月月都發生的事。而農業區與游牧區的貿易往來卻是年年月月都在進行著的。即使雙方在不和睦的情況下,這種交流也未曾中斷?!?/p>
中國歷史書寫中常常過于重視中原政權與游牧政權之間的戰爭,作為大事件來記述,20世紀40年代初,日本學者松田壽男提出不能把游牧者和定居者之間的關系都寫成戰爭的關系:“我們往往把史料看成類似我們所寫的日記。但它所記述的卻是特殊的事情,一般的生活瑣事是不會記下來的。那么所講的中原政權與蒙古的攻防、敵對的無數事實,正因為是特殊的現象,所以才在記錄上被保存了下來。這樣的特殊現象在任何情況下部應該從正常的狀態來加以理解,基本的國際關系不是也應當從這種正常狀態中去探索嗎?那么,對于目前的南北關系來說,什么是正常狀態呢?這就是在農耕與游牧兩種生活圈之間,從相互支援的意義出發而發展起來的生產品的交換即在北方草原飼養的馬、羊等與中原出產的絲綢和谷物的交換,除這一事實外不會是別的?!边@一視角與法國年鑒學派的“長時段”理論之間有某種契合與呼應之處。如果說年鑒學派的一個貢獻是,歷史不是各種事件按著某種邏輯、遵循線性時間、奔向既定目標的“自然歷史過程”,而是不同層次的歷史經歷不同層次的時間段,如同“屋頂瓦片的疊加”。歷史的動力也不是一兩種決定性的因素在推動,而是多種因素交互作用、共同推動;歷史不是英雄人物的“獨唱”,而是多聲部的“合唱”。
費孝通和谷苞對不同生態環境為依托的地理區域之間關聯構成“中華民族共同性”給予高度重視,不贊成以單線民族主義時空觀念“分族寫史”。不過,費孝通注重區域民族走廊的特征;而谷苞則更強調草原游牧區在中國整體性當中的作用。在吸收內亞性進入中國整體史方面,谷苞的思考顯得更為重要,這不僅基于他多年奔走在天山南北進行實地調查,而且也基于他對于新疆歷史表達的關切。其思考的一大突破是對于游牧社會歷史地位的再評價。首先,在匈奴對于農業區的嚴重騷擾的同時,更應該看到農業區和與游牧區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關系,這也是根本的一點。其次,匈奴是以游牧經濟為主要的生計來源,但不是沒有其他的生產部門——農業、手工業、狩獵業等。草原地區出土的考古資料證明了上述事實,破除了對游牧經濟成份單一化的認識。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史記》、《漢書》等史料記載有“揚農抑牧”的傾向,記述有失實的部分。第三,不能過分低估游牧民的生產技術水平,不能過分低估游牧區的物質文化。谷苞認為,“逐水草而居”的看法是錯誤的,游牧也是一種復雜的生產技術,而且游牧業與農業不同,沒有農忙和農閑的劃分,是一種連續性的生產,一天都不能中斷。第四,游牧區內的農業生產由于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發展緩慢,畢竟還是在發展。破除了游牧區里沒有農業區的誤區。最后,在北方游牧區形成若干農業區后,結束了中原農業區與北方游牧區對峙的歷史。
谷苞指出漢文文獻存在“揚農抑牧”的傾向,嚴重低估了游牧社會作用與地位。因此,匈奴冒頓單于統一我國北方的游牧區,是中國歷史上具有進步意義的偉大事件。長期以來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上流行著一種歷史的偏見:只承認秦朝統一長城以內農業區的進步意義,而不承認匈奴單于統一長城以外游牧區的進步意義。甚至有的作者把匈奴誣之為中國歷史上的消極因素。同樣是在中國大地出現的兩個統一政權,一則褒之,一則貶之。自然是很不公平、很不合理的。由此,他提出游牧社會具有歷史主體性,與農業區一樣,既有各自的中心與邊緣,有自身運作的歷史規律,有自身的統一過程;另一方面,二者之間還有更高層次的統一,并在這更高層次的統一基礎上形成了“大一統”的國家觀。“三個統一”是:“中國歷史長期存在過的兩個統一——農業區的統一和游牧區的統一,終將形成混同南北的一個大統一,這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性所決定的。中國歷史上的漢、唐兩朝曾在這方面取得了富有歷史意義的成就,元朝全部實現了農業區和游牧區的大統一,我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最后完成和鞏固了這個大統一?!笨梢?,“新清史”所強調“內亞性”問題,已經在谷苞的討論中得以體現。正是“兩大區域”和“三大統一”構成了“一體”的基礎——“中華民族共同性”:農業社會與游牧社會在中國歷史上長期并存,它們之間經濟文化發展的水平是不相同的,社會經濟結構也是不相同的。但是它們之間的關系,卻存在著一個最根本的共同點,這就是在經濟上的互相依存和相互促進。這個根本的共同點,就是大統一思想賴以形成的經濟基礎。真正的大一統應當是游牧與中原兩大區域的統一。公元前51年呼韓邪單于歸漢,兩政權歸于統一,國家政權始有農、牧政權合一的性質,實現了國家元首對農業區稱皇帝,對畜牧業地區稱天子、天可汗、博格達汗等稱號,農、牧兩個系統的國家元首的稱號合于一身。

深刻理解“中華民族的共同性”,并不妨礙從另一視角理解中華民族的“多元性”, 區域之間的環境、生態和社會差異就是一種歷史動力,區域差異越大不同人群接觸的動力越足,這正是不同族群形成的動力之源。不同區域之間的接觸呈現“深淺不一”的層次感,也就造成中國認同的豐富性。費孝通深有感觸的指出,民族格局似乎總是反映著地理的生態結構。中華民族不是例外。這個實體(中華民族)的格局是包含著多元的統一體,所以中華民族還包含著50多個民族。雖則中華民族和它所包含的50多個民族都稱為“民族’,但在層次上是不同的。而且在現在所承認的50多個民族中,很多本身還各自包含更低一層次的‘民族集團’。所以可以說,在中華民族的統一體之中存在著多層次的多元格局。各個層次的多元關系又存在著分分合臺的動態和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多種情狀。這就為民族學研究者提供了富有吸引力的研究對象和課題。
三、“區域中國”視角下的“邊疆”:一種解釋路徑
毋庸置疑,作為國家現代政治意義的邊疆,是需要予以足夠重視的。世界體系與地緣政治是塑造“邊疆”的核心力量之一。十八世紀中葉以來,中國歷史已經不能脫離世界格局而單獨表述了。這一時期,全球化、工業化與海洋的開發密切相關,以海上世界貿易格局為中心,逐步形成了以歐美為主導的國際秩序。在這一秩序中,以“長城—天山”一線的游牧、農耕、綠洲互動關系為主的中國歷史格局開始發生轉變,隨著歐亞腹地最后的一個游牧政權準噶爾的消失,南北互動的格局被更大的世界秩序所取代,在歐亞大陸上是俄國與清朝的對峙,強調的是機動性、戰略縱深和區域貿易,這都是以陸權為基礎。因此,在歐亞腹地建立的伊犁將軍——伊犁九城的意義非常重大,成為中國西部疆域建設的先聲。不過,當新的世界體系依托海權出現的時候,陸權的意義相對降低,爭奪海權是中國作為地緣政治實體和現代國家的一個必須的步驟。陸權的壓力來自于俄國,海權的壓力來自于日本和西方列強。
另一方面,俄國和日本雖然融入世界體系的程度深,但是,并未占據世界格局的主導地位。俄國是以歐亞大陸為依托的世界體系的中樞,具有一個世界性的戰略極;而英國作為島國,更有廣大的海外殖民地而形成的“日不落帝國”,依賴于海洋世界體系為依托,構成另一個世界性的戰略極;德國與俄國相似,以競爭陸權為中心;而日本則與英國相似,以競爭海權為中心。陸權與海權又相互補充,互為支點。正是在19世紀60至70年代西北邊疆危機與東南海疆危機的雙重壓迫下,我國國防布局被迫調整,左宗棠西征過程中朝廷內出現的“海防、塞防之爭”,集中反映清王朝國防布局轉化、海陸兩線防御的局促與緊張,但同時也確定了我國作為現代民族國家在崛起的抗爭中,作為歐亞大陸東部臨海的傳統陸權國家,廣闊的大陸縱深與漫長海岸線兩大新老地緣政治要素,共同成為民族國家賴以生存的生命線,“海防、塞防并重”成為未來中國國防戰略基調。
近代中國所面臨的同時海權時代和陸權時代的壓力,以至于在左宗棠謀劃收復新疆時,爆發了海防與塞防之爭。通過左宗棠收復新疆,某種意義上使得中國的陸權得以維持;而海權的壓力則來自日本,日本成為侵華的急先鋒,中國通過艱苦卓絕的抗戰,同時,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戰線的支持下,最終獲得了勝利。解放戰爭中,中共擊敗英美支持的國民黨,解放了大西北,和平解放新疆,新中國基本上恢復了陸權與海權,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戰略極,這令蘇聯和西方世界都感到巨大的壓力。特別是新疆,成為中國陸權和海權的交匯區,“在中國的對外戰爭和對外貿易牽涉到陸地邊界的不同時期,新疆是邊疆的關鍵部分。十九世紀,當中國的沿海通商港口受到外國勢力支配時,新疆的重要地位下降了?,F在新疆的重要性再次顯現,因為中國和蘇聯之間的整個邊疆地帶,已經成為決定世界政治平衡的前沿之一。”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邊疆在地緣政治方面的“權重”。
另一方面,政治地理的“邊疆觀”,必須與文化和經濟等有所區分,不能等同,如經濟不一定“邊疆化”,文化也是如此,否則就陷入了“傳統邊疆觀”的陷阱。許倬云先生認為 ,“中國”的概念,實是一個文化、經濟與政治三個接口的體系,其內涵的復雜程度與系統性,不是單一接口的體系可比,竟延續兩千多年!文化、政治和經濟的歷史不是單線的,而是相互影響和滲透的。今天,不能以“政治邊疆”來完全替代經濟與文化話語,必須思考超越西方民族國家話語,在中國經驗基礎上思考這一問題。

第一,無論是在大一統時代,還是在農業政權控制中央、或是游牧政權控制中央的時代,“邊疆”民族都是在“大中國”的歷史空間之內,少數民族主動參與國家歷史進程,具有歷史主體性。
第二,避免單線的民族主義眼光。當前的書寫中常?;凇爸性焙汀八囊帷钡膭澐謥碛懻撝袊慕y一與分裂,很容易把中原等于中國,把少數民族政權等于“外國”,這是代之以單線民族主義的邏輯,出現排斥少數民族的立場,將其“邊緣化”。
第三,提供了不采用西方的“共同地域”的邏輯的理論依據,而是采用“民族聚居區”的中國經驗。一方面表達了“少數民族聚集區”既有濃厚主體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多民族聚居區”的區域性。
第四,把區域地方經驗融入民族觀,民族形成過程中,也有歷史的深淺不一的過程。因此,“民族”內部也有統一性、區域性和多樣性。中亞史家魏良弢先生指出,“在中亞的‘伊斯蘭化’已經不是阿拉伯式的伊斯蘭化。而是中亞式的‘伊斯蘭化’即建立在粟特—波斯—希臘—突厥—中原多層文化積淀基礎上的‘伊斯蘭化’。”
可以說,“區域中國”從學理上看,避免了傳統“邊疆觀”的窘境,可以在區域的不同的時空面向下,討論中心和邊緣的關系,形成“從中心看邊疆”、“從邊疆看邊疆”、“從邊疆看中心”更為廣闊的多維視角,從而在整體史視野下理解和書寫“中心”和“四裔”的歷史。
今天在國家倡導的“一帶一路”戰略中,“邊疆”意義已經發生轉化,新疆從“邊疆”轉為“核心區”,不僅標志著國家地緣戰略從被動防御轉向主動開放一大變化,而且“核心區”建設更應該成為邊疆各民族身份與意識轉化的契機,無論是群體之間還是個體之間,都理解、認同和支持“核心人”,而非“邊疆人”。使他們積極主動參與國家的戰略。以前的“邊疆”與“中心”的秩序安排,前者比后者在文化和政治上低一個等級,而“核心區”建設則從根本上扭轉了這一局面?!斑吔冎行摹?,更需要提供不同層次的知識和話語的支持。前賢谷苞先生提出的“區域中國觀”則蘊含了提供表達這種積極意義的理論取向和話語路徑,在反思“中原中心觀”和“歐洲中心觀”的基礎上,把游牧社會史作為中國整體史的一部分重新予以重視和加以表述。不過,要試圖建立不同于西方經驗的話語體系和史觀,這一工作還是極為艱難的,還需要大量的理論和經驗研究。無論如何,先賢與時賢的勇氣和努力值得敬佩和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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