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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戰場在哪里?不再是領土爭端?那是什么?
【編者按】
未來,全球版“一帶一路”倡議路線圖會是什么模樣?哪里是國際競爭的未來戰場?國家間新形式的角力依托什么?
7月17日上午,國際在線攜手盤古智庫共同主辦“一帶一路建設與世界秩序重塑”主題沙龍,盤古智庫學術委員、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顧問、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高級研究員帕拉格·康納發表演講。
帕拉格·康納認為,要想真正理解當今世界的國際關系,必須同時具備地緣政治、地緣經濟、地緣科技三種思維模式。要想成為一個強權國家,首先要掌控國際供應鏈和價值鏈,而非急于在軍事上有所作為。中國應當乘著“一帶一路”的東風,繼續在世界范圍內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加強在國際互聯互通中的主導地位。

我研究的領域主要是全球化,在過去的10到15年里,我一直致力于轉變人們對它的錯誤認識,解讀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世界上絕大多數地圖都忽略了基礎設施的重要性。我把全球的基礎設施網看成是人類文明的骨架。我們現在正在經歷的,世界規模的基礎設施投資,意義重大。它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場革命。
我們過去通常用兩種范式來思考世界范圍內人類如何組織。一種是自然地理,我們受限于生活的某一片土地,某一塊大陸,所以我們有自然地圖,地球儀,這是自然地理;一種是地緣政治,任何一間教室,辦公室都有這張地圖——政治版圖,它是最常見的,反映了政治邊界如何把人類分隔開來。我們思考問題總是忽略能夠反映連通性,即我們如何相互聯系的地圖。我們稱之為功能性地圖。這是有史以來我們第一次需要功能性地圖。事實上,上述三種地圖我們都需要,我的觀點并不是功能性地圖取代政治版圖、自然地圖。思考問題的最佳方式是多元的,需要結合這三種模式。
21世紀,國家的權力和影響力更多取決于互聯互通能力而非大小。很多學者,傾向于地緣政治的范式。這是19世紀國際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的游戲規則。到了20世紀90年代,人們開始重視“地緣經濟”的概念,成為我們思考貿易平衡、貨幣儲備、投資在國家力量中主導地位的起點。進入21世紀,隨著我們越來越多地從科技和創新能力的角度觀察世界,產生了“地緣科技”的概念。由此,我提出了“創新平衡”,它將直接導致國家間的“力量平衡”。
“地緣政治”“地緣經濟”“地緣科技”不是三個相互孤立的概念,而是緊密聯系的。我個人把他們比作語言,如果想真正了解這個世界,我們就必須熟練地掌握政治語言、科技語言、經濟語言。如果你不了解馬鐙的變革,就無法理解蒙古帝國的崛起;如果你不了解火藥的力量,就無法理解奧斯曼帝國的長久存在;如果你不了解絲綢在國際貿易和財政平衡中的作用,就無法理解明朝的命運;如果你不了解工業革命,19世紀的貿易壁壘,并且把貿易收益投入軍事領域,服務于地緣政治,就無法理解美國如何成為超級大國。很多人提出的地緣政治范式,單單看軍隊的規模、遏制、同盟等等,這只是地圖上非常小的一部分。中國今天的做法和美國在19世紀的做法一樣,首要的不是做一個全球性的軍事強權,而是獲得核心科技,控制高端產品的供應鏈。這正是中國從20世紀70年代建立經濟特區后,就開始做的事情,必須吸引投資,引進技術,建立外匯儲備,才能增加現代化和地緣政治的投入。這也是中國花大價錢投資德國公司并且和美國,歐洲公司加強合作的原因。因而,現在的地緣政治的背景不再是領土爭端,而是我稱之為“控制供應鏈的拔河”。

因而,不是美國的貿易組織排斥中國,而是一個正在形成的包含中國的貿易組織,把美國拒之門外。所以人們應當理解科技,經濟和地緣政治之間關系的重要性。奧巴馬總統沒能說服政府、國會,對外投資獲得的利潤和創造的就業,要大于讓全世界購買美國的商品。事實上理解這一點并不難,這是中國正在做的。中國是154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而美國只是56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
這張地圖不是為了展現領導地位,而是中國對世界的依賴性。中國需要從離它很遠的國家進口資源。一直以來,地緣政治競賽中的目標是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給自足,而美國正在決定性地減少自身對能源進口的依賴,中國正在增加。所以我們必須注意,依賴性也會產生重大的地緣政治影響。歷史上看,國家間越來越多地進行貿易,會帶動越來越多的投資,之后他們可能會成為地緣政治上的盟友,經濟是先于軍事戰略存在的。有趣的是,國際貿易的發展,呈現出了多極的態勢。傳統上看,美國和歐洲有著最緊密的聯系,每年的商品和服務貿易額超過1萬億美元。歐洲和亞洲的貿易增長速度位居全球第一,歐洲和中國、印度、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的貿易總量,已經超過了每年1萬億美元。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歐洲對“一帶一路”的興趣,而且兩周前剛剛與日本簽訂自貿協定。美國和歐洲之間的TTIP已經希望渺茫,但歐盟有非常強烈的貿易需求,消化自身的產品。所以,歐洲希望加強和亞洲的聯系,因為歐亞之間的貿易額已經超過了歐洲和美國。這就回到我們最初的觀點,連通性比傳統的地緣政治更能塑造影響力。我稱之為“連通性爭奪”的范式。
中國積極地在多個伙伴國修建基礎設施,是為了避免對某一地區的過度依賴。與此同時,中國也希望其他國家能夠有效地消化其過剩產能。所以,塑造地緣政治體系的不是意識形態或者文化,而是供應鏈的互補性。美國和歐洲在亞投行問題上的分歧,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這就是為什么我說現實主義,比強調意識形態的理想主義更重要。如果你用連通性、融入世界市場的程度來衡量,你會發現連通性最差的國家通常是最危險的國家。歷史地來說,改革一個國家的方式,不是通過制裁、孤立,正確的做法是開展投資合作。這恰恰是中國和美歐對待俄羅斯、伊朗等國方式區別所在。影響俄羅斯和伊朗行為的方式,是多和他們進行溝通,而不是孤立它們。
中國要想擁有全球影響力,不意味著要和南美、西非開展軍事合作,或者在大西洋擁有航空母艦。因為,世界人口和經濟總量的絕大多數處于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自1991年蘇聯解體到現在的20多年里,我一直在關注這一地區國際關系的重構。要做到這一點,不能通過改變政治版圖,而要改變功能性地圖。要把東亞的影響力輻射到西亞,需要依靠基礎設施互聯互通。
回顧19世紀的歷史,英國控制了印度,試圖北進;俄國把影響力滲透到了中亞,我們稱之為“大博弈”。現在,英國的勢力已經蕩然無存,美國也要撤出伊拉克和阿富汗,俄羅斯對中亞的控制也比蘇聯時期弱得多。所以,在這個地圖上存在千年之久的絲綢之路戰略,是21世紀進行“大博弈”的新模式。
我在歐洲曾參觀過希臘雅典的比雷埃夫斯港,你們或許知道中國遠洋運輸公司在這一地區的開展投資。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港口,曾是古希臘世界的一部分。我十分驚訝,希臘港口的經理告訴我,他們非常高興為中國企業工作。因為他們的技術更加先進,設施是全新的。他們按時發工資,無需進行罷工。
不僅是港口,中國還計劃修筑通往中歐的鐵路。因為斯洛伐克和匈牙利是中國和歐洲合作生產汽車的地方。這些基礎設施一旦完成,生產的汽車向西可以銷西歐,向北可以運往北歐的港口,向南銷往地中海地區,向東沿鐵路銷往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我在俄羅斯北極地區的經歷,還說明互聯互通能夠連接海洋地區和內陸地區。
西方地緣政治專著中,經常把中國崛起和19世紀德國崛起相提并論。我覺得中國很像17世紀的荷蘭。經濟特區,出口加工區域在中國崛起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讓我想起了17世紀荷蘭在世界各地的貿易據點。荷蘭的商人比士兵多得多。中國現在也在世界各地建立這樣的區域,更加有效地從全世界獲得資源和市場。所以荷蘭模式是非常有益的,它告訴中國如何低成本經營一個全球性的經濟帝國。
我也十分關注新的工程技術,第一張圖上的“功能性地圖革命”,展示了所有的基礎設施,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工程技術的拔河”。談到新技術的影響,例如南海的移動鉆井平臺和填沙造地,我認為這是科技改變功能性地理的范例。
另一個非常好的例子是烏克蘭問題。很多人把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行為看成是沙俄在19世紀的戰略,通過吞并克里米亞實現帝國的擴張。但是,東烏克蘭的領土本身沒有太大價值,工業設施基本廢棄,人口老齡化嚴重而且非常貧窮。如果你不看功能性地圖,就永遠無法理解這個地區的重要性。這張圖展示了天然氣和石油管線網,它經過烏克蘭通往歐洲,這才是烏克蘭危機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此外,在別國修建基礎設施,有時候你無法預料它的后果。舉一個非常重要的例子,俄羅斯最大的客戶是德國,俄羅斯希望修筑一條穿越波羅的海的北方管線,繞開烏克蘭,直接把油氣賣給德國。但是德國有向烏克蘭輸送油氣的管線。所以,俄羅斯有時給烏克蘭斷氣,德國可以把俄羅斯賣給它的油氣轉賣給烏克蘭,這樣,烏克蘭在俄羅斯給它斷氣的時候,仍然可以得到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由此看來,源自與基礎設施的地緣政治和源自領土問題的地緣政治,有很大的不同。你無法左右別國如何使用你為他們建造的基礎設施。這是十分重要的一課,可以啟發中國思考正在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國建造的基礎設施。
世界上大部分人口生活在亞洲,全球差不多有50個超級城市群,大部分位于大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區,這個地區的貿易增長也是十分迅速的,中國,東南亞,印度,海灣地區,東部非洲無論是貿易,投資還是城市化發展都位居世界前列。所以海上絲綢之路非常重要,它讓大印度洋地區的城市實現了互聯互通。
中國已經開始并正在經歷這一功能性重組的進程。中國有三十多個省,他們大都是歷史上沿襲下來的。真正驅動中國經濟發展的,是政治層之上的功能層。功能層指的是城市化和基礎設施建設。中國有26個超級城市群,有功能強大的基礎設施,完善的高速鐵路網。所以說,中國在政治層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功能層變化巨大。12年前,我駕駛一輛吉普車穿越了西藏和新疆,大概花了我兩個月的時間,路況非常差,車經常在山里和河里拋錨,往往需要解放軍戰士幫助才能把車抬出來,他們甚至還給我食物。現在,你可以乘火車或者飛機,方便很多。這片區域不僅僅是中國的西部,還是中國通向亞歐大陸腹地的大門。在這些地區實現現代化,需要大量的投資,例如喜馬拉雅地區,阿爾泰地區。在這里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可以重組這個地區的供應鏈,會創造新的城市,形成新的城市群和經濟節點,加快城市化進程。
所有這些潮流的合力,是創造一個用基礎設施將城市連接起來的全球體系,驅動全球經濟的發展。你們已經看到,城市貿易的拓展和互聯互通越來越多地影響政府的決策。在中國和日本,中國和印度的雙邊關系中,也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這也是為什么美國的部分市長和商人反對特朗普總統的政策,他們想獲得環保技術,貿易協定和開放移民。當今世界,塑造國際關系,越來越多地謀求功能性和多邊的國際關系,而非零和博弈。
地球上的每一個地區都很重要,地區間相互依賴的增強,也讓世界擁有了更多的財富。在這個模型當中,沒有一個地區處于權力中心。在地緣政治中我們經常討論:誰才是第一?美國還是中國?但這將花費50多年的時間去爭論,我們現在還無法給出答案。歷史已經垂青了那些區域一體化走在前面的地區,全球化應當是這些區域之間的一體化。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像蜘蛛網的結構,蜘蛛網實際上是一種比較穩定的模式,適應能力也很強。地緣政治的模式中,只有一個霸權國,其他國家如同一盤散沙,很容易解體。但是在一個蜘蛛網里,隨便戳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容易破。
全球化繁榮的今天,我們應該強化這種模式。傳統觀點中的地緣政治,往往是全球范圍內資源和咽喉要地的爭奪。世界上有三個主要的交通要道,蘇伊士運河,霍爾木茲海峽,馬六甲海峽。這三個地方任意一點被切斷,就很可能爆發戰爭。但是,如果我們對一帶一路進行投資,對北極進行投資,加強互聯互通,就可能繞開這些咽喉要地。我舉一個石油的例子, 1990年,薩達姆·侯賽因入侵科威特,油價暴漲。現在,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依舊動蕩,還有伊朗問題,卡塔爾和沙特等國的斷交危機等等,油價卻依舊平穩地保持在低位,因為供需始終保持平衡,沒有危機能打斷石油的供應。
所以,由基礎設施建設和供應鏈引發的世界重構,將會和完全依據政治實力構成的世界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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