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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長法:大足石刻千手觀音修復工程為何飽受爭議
2015年5月,大足石刻千手觀音搶救性保護工程項目完成后,千手觀音“金光再現”飽受爭議。
2017年7月21日,由中國科普研究所科學媒介中心主辦,北京科學技術期刊學會、卓眾科學傳播中心承辦的“刊媒惠”科技論文成果推介沙龍“當虛擬現實技術遇上文物保護”專場在京舉辦。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秘書長詹長法發表演講,介紹了大足石刻千手觀音搶救性保護工程項目的研究和修復過程。
詹長法發表在《遺產與保護研究》雜志“現代文物修復的思考”一文中提及,“意大利文物保護修復理論家布蘭迪認為,修復首先是對修復對象價值的認識和判斷,并使其得以傳承的方法。”
金碧輝煌的千手觀音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關注,源于對于它的修復是否遵循了“修舊如舊”修復原則的討論。

以下摘自詹長法現場演講內容:
2015年6月3號是世界文化遺產日,也是對千手觀音的1號工程進行驗收的日子,當時媒體上的評論可以說是鋪天蓋地,一方面說好,一方面說不好,甚至在媒體上也有人說:“詹長法毀了佛像”。
我聽了以后非常冷靜。大家在學習專業知識的時候,可能會意識到中國對“文物修復”這個詞語沒做過定義。和同行交流的時候,他們經常問我“什么叫文物修復?”我的觀點是比較旗幟鮮明的。通常理解,大家會用“修舊如舊”這個詞。而且很多人將它用到了一種極致,甚至到了“我可以不舊變成舊”的程度。這已經誤導了我們對文化遺產真正的保護,這是一種理論上錯位的認識。
2015年,千手觀音這個項目驗收了以后,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評論呢?其中有一些就是“修舊如舊”這個原則引發的。這個詞在我們的行業當中,或者說在社會層面上,反映非常強烈。因此,我把千手觀音修成了一個“新的”,大家批評兩句,這很正常。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詹長法并不是中國傳統修復界的代言人。我在國外留學多年,我是世界著名的修復理論家布蘭迪的忠實粉絲,也是我把他的理論第一個引入中國的。我今天想跟大家談的,正是“當代文物保護與修復理論的實踐和探索”。布蘭迪的修復理論和我們的哲學思想有一些相通的東西,但在東西方理念上有差異,因為文化不同。
復制與仿制在中國和歐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在中國,我們做仿制品是法律允許的,就像在潘家園我們可以看到無數的仿制品,我們都說它是假的,但是可以定位為復古仿制品,我們把它當作真東西在賣。但是歐洲法律是禁止做仿制品的,所以你到歐洲博物館去參觀的時候會發現,博物館的展品不允許有復仿制品。我們到歐盟國家旅游,你買不到一件與館藏一模一樣的東西,如果有,那肯定要追究法律責任。但是在中國,復仿制品比比皆是。如果我要搞一個博物館,我可以在博物館成列的都是復仿制品。這是我們的文化,也是我們從哲學思想對它的一種認識。
在意大利的市政廳中間有一座雕塑,那是公元前20世紀的創作。經過修復以后,外面的環境不適宜對它進行保護,于是就把它放到博物館里保存,但市政廳那里就留空了。當地人就想能不能做一件仿制品放到外面,因為它是個歷史象征,也是這個廣場非常重要的參照點。結果復制品放上去以后,當地進行公民投票,公民表現出了極大的反對態度,認為復制品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座雕塑放了不到三個月,最后被搬進了實驗室。
我們現在看到很多的石窟,古代人創作的藝術品表面的著色在不同的時代表現著不同的文化元素。這些文物本體上的色彩經過了數千年,到如今我們看到的樣子是沒有顏色的。但是它原本有沒有真正的顏色呢?以現代科學技術,探知它的色彩,以及探知色彩的組成和來自于何處,實際上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在探知天然礦物顏料的時候,有沒有一種想象,把文物回歸到原來的色彩呢?顯而易見,不可能,規定是對現狀不要去改變。雖然說歷史上也有一次一次地維修和修復在挽留它的色彩,它的造型。就像很多古建筑一樣,歷史上我們也曾一次又一次進行維修。我講這一點,實際想提醒大家,現在科學技術手段再先進,但是文物終究不會是真正歷史上的那件東西。
文物保護修復追求的就是價值、認知和傳播。價值傳承按照我國的文物保護來說,基本上大同小異,其中有兩點幾乎都是一樣,就是通常說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但從2015年開始,國際文化遺產保護的格局和形勢在認識上有了一個標準,增加了消費價值和文化價值。我們保護的主體雖說是物質文化遺產,但是同樣蘊含非常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我們保護了許多文物,但到底應當怎么來認識它呢?2007年,我們接受任務開始修復千手觀音,2015年完成,這項保護修復工程做了八年,這在中國比較稀少。在中國,對于文物的修復一般三年五年已經了不得了,這跟社會的發展體系有關系,過去我們追求GDP,追求完成任務。
還有一點想跟大家說,因為這個項目是詹長法在做,如果誰要把它定義為搶救型工程的話,我當時就說你們誰愿意做誰做,反正我不做。大家都知道,就像《最后的晚餐》這樣的作品都是修了再研究,研究透了再修,這是在理解古人的那些東西。古人創作這件作品用了70多年,我們修復它用一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千手觀音修復完了以后,全國各個省的文物局長開會都在問我一個問題:“你修的這個是不是宋代的千手觀音?”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過宋代的千手觀音,當時我看到的只是光緒十五年的千手觀音。這是一個誤區。大家不要總是想你修的文物是誰建造的。還有一點,歷史留下來的關于這座千手觀音的資料,沒有任何圖片記載。我當時面對的,就是光緒十五年,也就是1889年最后一次修復的千手觀音。
千手觀音第一次貼金是在明代,1999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我們通常講的千手觀音,當地流傳有1007只手,但后來我們調查事實只有830只。我們跟當地人在有些方面還有沖突,其中沖突的一點是,當地人說這是尊宋代的千手觀音,但我們說是明代的,這顯然把它的歷史給往后扯了。
千手觀音的第一張影像資料拍攝于1945年。我們對收集來的照片進行了對比,以此來了解從1845年到2007年千手觀音的變化。拍這些照片是無意識,我們從照片上尋找可變化的東西,發現特別是這個手的變化非常明顯,有些殘損了、脫落了。我們也發現歷史上對它進行過修復,那些修復工作使得它變成了另一種風格,這是很有意思。
如果你站在一定距離外來看千手觀音,能感覺到它是動態的,它的手都是向上且靈動的狀態。千手觀音造像所有的空白處全是云霧,而且都是向上,效果非常壯觀。
我們對造像進行了數據化掃描,掃描完之后建立了數模圖。這讓我們了解到了它的科學價值,除了充分利用自然演變來做雕刻之外,因為有一個軟弱夾層帶,這個巖體風化的過程,古人專門做了布控的處理,就是用石頭把風化填補。從這一點來講,我們古人的聰明才智非常了得。
在光緒十五年對它進行修復的時候,他們統統在千手千眼的眼睛上面放了一個東西。這一次修復前的專家論證會,我們專門提出了一個問題“是不是把眉毛描上去呢?”因為我們做調研時,把眉毛拷貝下來,發現實際上有墨水的痕跡。我們做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際上是對真實性要有一個傳承。可是這個真實性怎么評估,最后又要怎么做到這一點呢?這得益于科技的創新,我們可以用先進的科技手段,對古老的藝術進行探知。
千手觀音的手在歷史上被修復過,用X光就能看到里面的鋼筋鐵絲。在歷史上進行修復時,這只手斷了以后,信徒們看了覺得非常難看,就往上搭了一塊布。我們收集的照片可以看到,千手觀音臉上曾經是綠的,它是一尊綠臉的大佛,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走訪詢問了老館長,老館長說:“我們又沒錢,就往上刷了銅水。”我們當時看到的千手觀音本體說實話是慘不忍睹,金箔往下面凋落。2008的5月12日,汶川發生大地震。在現場調研時,它的一只手就掉了下來,世界遺產處的處長當時就哭了,大家以為這尊千手觀音要倒塌了。后來,國家文化局決定要馬上進行搶救性保護。
千手觀音本身這個彩繪都是有彩色的,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沒有顏色。因為它是佛教的藝術品,這個地方常年拜佛,表面沉積的灰塵和油漬蓋住了它原本的色彩。在我們修復的時候,這些原始的顏色我們保留了下來。現在千手觀音上深色的部分都是經過清洗保留下來的原來的色彩。任何一件器物都是要經過這么一個過程保留下來,這非常困難。這一塊工作是洛陽博物館一個專門修復壁畫的團隊做的。
千手觀音一共有五尊比較大的雕像。咱們經常講,“給你臉上貼金,都是為了給自己裝門面”。這主尊千手觀音的面部貼了八層金。過去誰做了縣官,誰家孩子升了學,都要到那兒還愿,大家都喜歡把金光貼在臉上,這樣主尊的臉就越貼越厚,以至于五官部位都墊高了。
我們把它臉上的金箔去掉以后,重新塑造出了真正的主尊形象。最后修復出來真實的面貌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我們發現真正的千手觀音主尊的觀音像。這時候,我們到底是保留真實主尊的面容,還是維護現狀修復,也就是1889年光緒15年修復后它最后的面貌呢?為此,我們專門開了會。最后,專家們一致同意,我們恢復歷史的原貌,也就是大家現在所看到的主尊觀音像。
我們在做千手觀音修復之前,對傳統工藝和傳統材料進行了全國調研,這個調研一共跑了20多處地方。四川一共有39處國寶單位,其中有20多處觀音像都是有貼金的,而且這個工藝幾乎一模一樣。同時,我們也做了一項網絡調研:我們究竟是現狀修復還是使其金光再現。調查的結果給我們的反饋幾乎是對半。選擇“金光再現”的人數稍微偏高一點,這說明大家可能對它宗教屬性的崇敬比較強。
此外,我們現在還有一些爭論,尤其在中國的石窟界修復,大家討論究竟能不能做數字化?這兩天我也跟好多朋友聊起這個話題,用數據化代替文物修復的一切,我個人認為是錯誤的,這本身就是個錯誤的認識。虛擬現實增加了我們與文物之間的互動性,但如何去觸摸真正歷史的脈絡,我想我們大家仍需共同關注。我們對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保護完了以后,我們面對一件殘損的東西,我們在解讀它的時候,靠的是什么呢?我們是在解讀自己的東西,還是要去解讀歷史的本真,這非常重要。
(本文根據現場錄音和主辦方提供的速記整理,未經演講人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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