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作者

歸途如虹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里，林黛玉用“母蝗蟲”形容劉姥姥，把眾人都逗樂了。薛寶釵還夸耀林黛玉善于用“春秋筆法”。

不喜歡林黛玉的人就以此攻擊林黛玉，覺得林黛玉心高氣傲，看不起劉姥姥這類勞動人民，有階級烙印。

我覺得林黛玉對劉姥姥的確有些蔑視，但是林黛玉并不是因為劉姥姥出身低微而蔑視她。林黛玉之所以覺得劉姥姥像“母蝗蟲”一般，是因為她和劉姥姥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有相當大的不同，林黛玉完全無法理解劉姥姥。

林黛玉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初進賈府的時候，就“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去”；面對別人挑剩下的宮花，她以冷笑置之；賈寶玉將北靜王贈送給自己的御賜的鹡鸰香串珠轉贈給林黛玉，林黛玉覺得這是“臭男人”拿過的，擲而不取。以上例子告訴讀者，林黛玉是一個內(nèi)心纖細敏感，性格清高狷介的人。在林黛玉看來，做人不能失去尊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而劉姥姥呢？她是一個來自鄉(xiāng)間的老嫗，因為家道艱難，所以不得不去賈府“打秋風”。在生活的壓力面前，劉姥姥根本就沒有心思去在乎自己的自尊。第六回里寫到，劉姥姥是懷抱著“忍恥”之心向王熙鳳告艱難的。像林黛玉這樣一個沒有體驗過貧苦生活的人，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一文錢憋倒英雄漢”的，自然是無法體會劉姥姥在向王熙鳳開口要錢的時候的復雜心情的。對于林黛玉而言重要無比的自尊，對于劉姥姥而言抵不上實實在在的銀子。

其實，劉姥姥第二次去賈府并不是去“打秋風”的，是去表達感激之情的。她給賈府送去了不少新鮮的蔬果。如果不是賈母想要找一個積古的老人說話，特意將劉姥姥留下來，劉姥姥送完蔬果之后就打算回鄉(xiāng)下去了。

對于劉姥姥而言，王熙鳳在第六回里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太豐厚了，足夠他們一家人過一年。劉姥姥明白，賈府并沒有義務施舍自己一家，所以對賈府充滿了感激之心。而故意讓自己像一個小丑一樣，成為大家的笑料，就是劉姥姥除了送蔬果之外的另一種感恩方式。

在被王熙鳳插了一頭的菊花，被別人笑話為“老妖精”的時候，劉姥姥用“老風流”來自嘲；在瀟湘館里摔倒了，被大家笑話，劉姥姥就說自己“才說嘴就打了嘴”；被王熙鳳和鴛鴦當成“女篾片”，劉姥姥絲毫不在乎，還覺得這是“禮出大家”；把木頭故意說成黃松，把八哥認成“黑老鴇子”，把“省親別墅”當作“玉皇寶殿”……可以說，劉姥姥在大觀園里是有意識地鬧了不少笑話。她的目的就是讓賈府里的人暢快地大笑。

劉姥姥也的確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尤其是“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這個笑話，更是讓眾人笑得完全忘記了禮數(shù)，笑得失去了往日優(yōu)雅矜持的儀態(tài)，笑得很失控。劉姥姥如果生活在今天，一定是一個出色的喜劇演員。

如果說，第一次進賈府的時候，劉姥姥在王熙鳳面前還有恥辱感的話，那么第二次進賈府的時候，劉姥姥的表現(xiàn)就顯得自然得多，也輕松得多了。

可是，在林黛玉看來，劉姥姥這樣做，未免太自輕自賤了。尤其是講笑話把自己比作牲口，的確是有傷自尊。而且，林黛玉覺得，劉姥姥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尊嚴。

劉姥姥吃了酒，聽了梨香院里的優(yōu)伶?zhèn)冄葑嗟臉非螅瑯返檬治枳愕浮Ａ主煊窨吹絼⒗牙训臉幼樱托Φ溃骸白屓帐芬蛔啵佾F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在林黛玉看來，劉姥姥自得其樂的樣子很可笑，甚至是一種丑態(tài)。林黛玉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個人可以輕易地就把自己比作牲口，為什么一個人可以在被大家取笑之后還如此高興。林黛玉覺得，既然你劉姥姥都不把自己當作一個人，那我也就沒有必要把你當作一個人了。

其實，《紅樓夢》里除了賈母之外，又有幾個是真心尊重劉姥姥的呢？王熙鳳雖然對劉姥姥很慷慨，還讓劉姥姥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字，可是她卻和鴛鴦一起“戲弄”劉姥姥；賈寶玉雖然讓妙玉把自己不想要的茶杯給劉姥姥，但是在劉姥姥手舞足蹈的時候，他也覺得很滑稽；富有正義感的史湘云也被林黛玉講的《攜蝗大嚼圖》逗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賈府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把劉姥姥看成一個笑話的。

其實，劉姥姥需要賈府里的人真心尊重她嗎？劉姥姥在意賈府里的人對自己的取笑嗎？不，劉姥姥并不在乎。對于劉姥姥而言，能夠讓賈府里的人因為自己的“表演”而喜笑顏開，就是一種成功，能夠得到賈府豐厚的饋贈，就是巨大的收獲。或許，林黛玉等人把劉姥姥當作笑料，就是劉姥姥愿意看到的。曹雪芹也覺得，林黛玉對劉姥姥的戲謔是“雅謔”。

林黛玉和劉姥姥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林黛玉的世界里充滿了詩情畫意，也充滿了春愁秋恨；劉姥姥的世界里充滿了柴米油鹽，也充滿了泥土氣息。林黛玉不可能理解劉姥姥生活的艱辛，也不會覺得自己的戲謔是十分刻薄的。有句話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如果說林黛玉對于劉姥姥的態(tài)度的確有些刻薄的話，那么就是“因為不懂，所以刻薄”。

原標題：《劉姥姥的“滑稽”與林黛玉的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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