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有兩部大片在北美同時首映。一部是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敦刻爾克》（Dunkirk），另一部是呂克·貝松的《星際特工：千星之城》（Valérian and the City of a Thousand Planets）。兩位導演都聲名在外，又同是牽腸掛肚多年后的圓夢之作，但獲得的關(guān)注卻是大相徑庭。

通過媒體的各種報道、諾蘭和演員輪番接受的采訪，以及影評人幾乎一致的推崇，對于我們這些還要等上一個多月才能得見真容的中國觀眾來說，《敦刻爾克》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值不值得去大銀幕一探究竟，這些都已是一目了然。

相較之下，反倒是評論兩極分化的《星際特工》的面目，正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呂克·貝松為何對這個拍攝計劃如此執(zhí)著？高達2.1億美元的制作成本花在了哪里？影片成敗的關(guān)鍵何在？如果票房失利的話，又會如何影響呂克·貝松的職業(yè)生涯？

在今年的五月和七月，澎湃新聞記者前后兩次采訪了呂克·貝松。從導演的夫子自道中，似乎可以找到以上問題的答案。

花費七年，圓一個十歲的夢

在我所有采訪過的電影人中，呂克·貝松是最不修邊幅的一位。五月在他的歐羅巴片廠初見時，他上身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Jack Daniel’s的黑色廣告衫，外套一件史泰龍在《洛奇》系列里經(jīng)常穿的黑色帶帽拉鏈衫，袖口邊都已經(jīng)磨毛了；下身是一條黑色的牛仔褲，看上去也沒有比上身的T恤新多少；腳上的那雙工裝鞋也帶著經(jīng)年累月的塵垢。在歐羅巴上班的所有員工，看上去都要比這位老板穿得講究。

到了七月的上海，他照例是這身行頭，只不過內(nèi)搭換成了印有《星際特工》漫畫版海報的T恤。據(jù)說在當天上午的中國網(wǎng)商大會上，他剛剛給馬云、雷軍這些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的大佬，做了一堂關(guān)于原創(chuàng)力的講座，晚上就將風塵仆仆地飛回法國。

雖然衣著隨性，呂克·貝松卻并非不拘小節(jié)。前后兩次采訪中，記者都被告知，不能拿出手機來拍照，因為他非常反感這樣的行為。要拍他可以，請使用他所認可的專業(yè)攝像器材。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要求，卻不難看出他不為潮流左右，堅持自我的行事風格。對于不想拍的電影和想拍的電影，他也同樣保有一份近乎偏執(zhí)的執(zhí)著：比如許多影迷翹首以盼的《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續(xù)集和《第五元素》的續(xù)集，又比如這部耗費七年時間才完成的《星際特工》。

《星際特工》的成因，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呂克·貝松籌備《第五元素》時期。當初他請法國著名漫畫家讓-克洛德·梅齊埃設(shè)計電影里未來紐約和天堂之城的場景。呂克·貝松告訴梅齊埃，之所以找他幫忙，是因為自己從小癡迷他畫的《星際特工》系列漫畫。梅齊埃反問他：“既然喜歡，為什么不把《星際特工》改編成電影，而要去拍《第五元素》？”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呂克·貝松萌生出將《星際特工》搬上銀幕的想法。不難想見，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是情懷使然：“我十歲的時候，電視臺只有兩個頻道，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手機，也沒有電玩，最近的電影院離我家有12公里。總之，和現(xiàn)在的世界天差地別。只有回到這種背景下，你才能理解這部漫畫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它刊登在每周都會發(fā)行的漫畫雜志上，每周只有兩頁，看完之后要足足等上七天才能知道接下來故事如何發(fā)展。它甚至影響了我小時候?qū)W習新事物的方式。每期雜志到來，我都會小心翼翼地打開，仔仔細細看遍各種細微之處。那種等待，是煎熬，但也給了你做夢的時間。”

“說到《星際特工》的故事，一男一女在宇宙中，彼此有些好感。這是一個非常現(xiàn)代的故事，對于當時生活在巴黎郊外小鎮(zhèn)的我來說，是一劑逃離現(xiàn)實的靈丹妙藥，瞬間就能讓你忘了身邊的種種，當時這可算是我唯一能逃離現(xiàn)實的途徑，所以我才會銘記于心。”

然而，拍攝《第五元素》時遇到的種種技術(shù)壁壘，讓他望而卻步。《星際特工》的故事并不復雜，就是一對歡喜冤家在28世紀的宇宙中，輾轉(zhuǎn)各個星球間，完成一個個棘手的任務(wù)。但是，里面弘大的宇宙場景、繁多的星球和空間站，以及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外星人和怪獸，在當時難以完成影像化。直到2009年《阿凡達》的上映，才讓呂克·貝松看到了希望，更為幸運的是，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得到了《星際特工》的改編版權(quán)。

“我是在十年之前才拿到版權(quán)的。在我之前，有一家好萊塢大公司很早就買了，但他們沒有任何作為。于是，我想我不能表現(xiàn)得好像很想拍的樣子，就那么按兵不動地等了好多年。但在拿下版權(quán)的前三年里，我們也像之前那家美國公司一樣，什么都沒干。因為當時的技術(shù)還不成熟，我們只能做一些先期規(guī)劃。七年之前，我決定‘讓我們試試吧’——注意我說的是‘試’而不是‘做’。四年之前，我才確認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1.3億美元的特效，不只為視覺震撼

《星際特工》的漫畫連續(xù)出版了三十多年。技術(shù)的日新月異，讓呂克·貝松可以自由選擇他想要改編的故事。于是，主人公Valerian和Laureline在“千星之城”阿爾法上的一次終極任務(wù)，便成了他的首選。

《星際特工》的制作成本高達2.1億美元，去掉政策優(yōu)惠的退稅，也有1.71億美元。這個數(shù)字別說是獨立電影，就算放在好萊塢的六大公司，也是絕對的大制作。之所以投資如此高昂，在于這部電影需要龐大的特效支撐，單是砸在這上面的金額就達到了1.3億美元。

《星際特工》全片有2700個特效鏡頭，由全球最頂尖的三家公司——維塔數(shù)碼（《阿凡達》、《指環(huán)王》系列）、工業(yè)光魔（《星球大戰(zhàn)》系列）和Rodeo FX（《權(quán)力的游戲》）聯(lián)手打造。這是三家公司第一次同時投身一個項目，參與的總?cè)藬?shù)接近1000人。

關(guān)于一口氣找來這三家公司合作，呂克·貝松解釋說：“因為全世界目前沒有哪家特效公司，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完成《星際特工》的全部特效工作，不論是工業(yè)光魔還是維塔數(shù)碼都做不到。所以，我們把某些相似的鏡頭打包在一起，發(fā)給我們認為較為擅長這類型特效的公司。比如開篇的大片沙漠的場景就由工業(yè)光魔來做，之后的阿爾法城是維塔數(shù)碼做的，而太空船、太空站、車輛之類具體的東西都是Rodeo FX做的。”

除了奇異炫目的場景之外，影片中還出現(xiàn)了100多個形態(tài)各異的外星人。呂克·貝松又精挑細選了其中的20個作為出鏡率較高的角色：“我選擇的標準有兩個：一是要讓我吃驚；二是要讓我能相信它確實存在于宇宙中某個地方，不夠真實的我不要。第一版預告片里，紅藍色的很高大的外星人Kortan Dahuk，我就很喜歡，它很符合這兩個標準。”

然而，呂克·貝松投入大量經(jīng)費與時間構(gòu)筑的魁麗宇宙，卻并不僅僅為了視覺上的震撼效果。“阿爾法是個空間站，來自各個星球的人聚居在那里。有白人、黑人、黃種人，有穆斯林和基督徒，此外還要再加上8000種外星人。當下，我們這些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人生活在地球上已經(jīng)很難了。想象一下，28世紀還要再加上8000種外星人，該怎么活呢？（笑）那可是一項很大的挑戰(zhàn)，這篇漫畫的背景設(shè)定就是我選擇改編它的原因。”

電影之外，呂克可以走上街頭，為反對極右翼候選人勒龐而奔走疾呼，但更多的變化讓他無能為力。在7月上海的采訪中，他對在場的中國媒體記者說：“還記得《超體》的第一句話嗎？‘生命誕生于十億年前。’我們需要不時停下來思考一下該如何看待生命。比如今天早晨，我打開手機看到一條消息：2017是歷史上滅絕動物和植物最多的一年。我們每天都在殺死數(shù)以千計的物種，它們就這么消失了。地球只有一個，人類現(xiàn)在并沒有所謂的B計劃，這是我們唯一的家園。順便說一句，我很贊賞中國政府對于巴黎協(xié)定的支持。可是，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卻要退出協(xié)定，這是美國建國兩百多年中最愚蠢的決定，完全是開歷史的倒車。”

于是，他在《星際特工》中構(gòu)建了類似烏托邦的“千星之城”阿爾法。它龐大、徇爛，更重要的是，能容納各類物種共生共榮。

盡管現(xiàn)狀不盡如人意，但呂克·貝松對于未來卻并不悲觀，從《星際特工》突破賽博朋克的科幻電影風潮，代之以色彩豐富的畫面就可見一斑。他說這是他刻意為之：“歷史已經(jīng)被寫好，無法改變，但未來還是一張白紙，有什么理由非要那么黑暗呢？我知道現(xiàn)在很多好萊塢的科幻片要么雨下個不停，要么主人公苦大仇深，但我覺得未來應(yīng)該是充滿歡樂的，從《第五元素》中，大家應(yīng)該就能看到我對未來的態(tài)度。如果我認為未來是一個暗黑世界，那不如現(xiàn)在就自殺算了。”

雖然不吝在制作上一擲千金，但呂克·貝松其實也是自有他的打算。《星際特工》并沒有使用3D攝影機拍攝，而是采用2D轉(zhuǎn)制。一來是因為“設(shè)備太重不靈活，我更看重的是機器的靈活，想用吊臂就用吊臂，想手提就手提，目前3D機器的適應(yīng)性還不夠強”。另一方面就是因為“現(xiàn)在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成熟，尤其是我們找到的這家中國公司，擁有最頂尖的3D轉(zhuǎn)制技術(shù)，這樣能省下大約500萬美元，沒必要亂花冤枉錢”。

選角色，就和談戀愛一樣

有打磨多年的劇本，有最具知名度的特效公司保駕護航，如果說《星際特工》有什么一望而知的軟肋，兩位主演怕是繞不開的話題。不論是飾演Valerine的戴恩·德哈恩（Dane DeHaan）還是飾演Laureline的卡拉·迪瓦伊（Cara Delevingne），此前都沒有主演商業(yè)大片的經(jīng)驗。不過，兩人也并非默默無聞。被中國影迷昵稱為“戴涵涵”的德哈恩曾主演《殺死汝愛》、《救命解藥》等獨立電影。“卡抽”迪瓦伊在走下T臺后，也參與過《自殺小隊》、《紙鎮(zhèn)》等各種類型的影片；憑借古靈精怪以及坦承敢言的個性，更是在Instagram上坐擁超過4000萬粉絲。

《星際特工》的漫畫之所以能長銷不衰，兩位主人公的化學反應(yīng)功不可沒。同樣，娃娃臉的德哈恩和氣質(zhì)獨特的迪瓦伊，能否在銀幕上還原漫畫中這對歡喜冤家各種插科打諢以及讓人欲罷不能的相愛相殺，是決定影片上限的關(guān)鍵。

談到兩位主演的選擇，呂克·貝松的回答非常感性：“這就和談戀愛一樣，喜歡一個人，但很難說清為什么愛他（她）。有時候是因為那人身上多種品質(zhì)的結(jié)合，有時候是因為他唯你馬首是瞻，還有時候是因為他始終和你對著干。所以，真的很難說清為什么就選了他們兩人。”

“在我小的時候，Laureline這角色對我來說，就是兩個字：摩登。她掌管一切，能駕駛宇宙飛船，和男友的相處也很獨立；她還是一個好戰(zhàn)的姑娘，個性很強。這樣的人物在那個年代并不常見，從時間上來看，遙遙領(lǐng)先于尼基塔、神奇女俠這種女性主義的角色。這么一個個性強硬同時也保持著女性柔情一面的人物，讓我這個小男孩大開眼界。”

“男主人公Valerine也不錯，人長得很帥，而且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甚至在這方面有些自負。與此同時，如果你能看到他的內(nèi)心世界，會發(fā)現(xiàn)他的情感其實很細膩，在外表之下，還有更真實的一面，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地方。而且這個男主角沒有任何超能力，他就跟你我一樣，只是肉身凡胎，但他做的一些事情很有英雄氣概。”

相比兩位主演，《星際特工》里的幾位配角更聲名顯赫。據(jù)呂克·貝松透露，蕾哈娜飾演的歌手Bubble并不是打醬油的角色，有20-25分鐘的戲份，但“她在電影里負責的可不是唱歌，而是真的有動作戲”。

至于同樣是歌手出道的吳亦凡，呂克·貝松對他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為此“我還給他加了戲”。“他很有教養(yǎng)，也很有禮貌，總是專注地聆聽以便弄清楚導演想要什么。”

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電影里國防大臣的角色由爵士大師赫比·漢考克（Herbie Hancock）出演。“他是當之無愧的天才，曾經(jīng)和邁爾斯·戴維斯等最偉大的爵士音樂家合作。但是，跟前兩位一樣，我也把他當作演員而非音樂家在用。”

相比票房，更希望觀眾能看出與眾不同

或許是因為“史上最貴獨立電影”的名號，相比《星際特工》本身如何，外界更關(guān)心它的能否回本。然而，呂克·貝松本人對于票房卻表現(xiàn)得并不在意。他在接受《福布斯》采訪是透露，影片制作成本的94%是通過預售發(fā)行權(quán)的方式獲得的，因此他的歐羅巴公司背負的風險非常有限。

歐美的媒體樂于幫他把賬算得清清楚楚，而中國的媒體總是在追問吳亦凡，對于后者他似乎更為不解。“我已經(jīng)三番五次被中國媒體問到，‘你選他是出于商業(yè)考量嗎？’潛臺詞就是‘我們可不相信中國演員足夠優(yōu)秀，能憑實力加盟外國電影。’真有這樣的想法的話，那你們可要小心了。你們應(yīng)該相信自己國家的演員，別總是自以為這里面有什么貓膩。我們選擇他們，只是因為他們確實不錯。”

“要知道《星際特工》的時空背景是28世紀的宇宙，環(huán)境本身就要求物種和人種的多樣性，因此演員來自各個國家，法國、美國、英國、新西蘭、中國等等。這就要求演員必須具有開放的思維，樂于跟其他國家的同行合作。我了解到吳亦凡是在韓國的一個男孩組合里出道，他在韓國念書、學習如何跳舞唱歌，于是我說，‘嗯，這正是合適的人選。’”

他希望觀眾能夠認可這部電影，但不是因為它所費不貲，而是出于獨立電影人的驕傲。“像《星際特工》這樣制作規(guī)模的電影卻不是由好萊塢來投資，這是很少見的。我想要證明，我們這樣的獨立電影也能成事。我希望觀眾能這么想，‘我們不僅想看到好萊塢的大制作，也想要電影院上映的片子能有多樣性。’不然的話，我們只會有《蜘蛛俠12》、《鋼鐵俠24》，而我只需要負責拍《這個殺手不太冷15》、《尼基塔12》或者《第五元素12》——應(yīng)該叫《第12元素》才對——就行了。”

“拍電影的過程太艱辛了，如果光是為了名為了利，我是不會去拍的，不值得。而且如果銀幕上充斥著一模一樣的超級英雄或者黑暗的故事，觀眾看多了也會覺得無聊。我拍這部電影是要讓觀眾重新獲得樂趣，讓他們感覺科幻片也可以很有趣。就像是《死侍》，我很喜歡，不中規(guī)中矩，有意思。我寧可這部電影有瑕疵，那沒問題，關(guān)鍵是要有特點，而且我相信有我這樣想法的觀眾也不少，肯定有人渴望看到不同的東西。”

“有些電影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科幻片的面貌，像《星球大戰(zhàn)》、《2001太空漫游》、《阿凡達》。我不確定《星際特工》能不能也做到這一點，但我樂意在這個方向上貢獻我的一份力量。要是有人看過之后評論說，這電影和以往我們所見過的任何電影都不一樣，那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

然而，媒體不會放過他。在接受Deadline采訪時，呂克·貝松還是被要求給出對于《星際特工》的具體票房預期，他的回答是：只要能跟《超體》差不多就行了。而《超體》的全球票房最終定格在4.62億美元，如此看來，呂克·貝松并沒有指望這部讓他勞心勞力的新作能賺什么錢。

被問到如果票房失利會有什么后果，這位58歲的導演舉重若輕地回答：“大不了就不再拍大制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