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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當我們談論元宇宙時,我們談的是文學嗎?|純粹名家
原創 李洱 純粹Pura

李洱
從去年下半年以來,已經有一大批人經常向我談到元宇宙。這些人,似乎都是這個時代的精英人士,他們是作家、批評家和哲學家和騰訊、新浪等門戶網站的高管。有兩點給我深刻的印象,一是他們的神情既興奮又迷惘,二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向我講清楚什么是元宇宙。起初,我對這個詞并沒有放在心上。這個時代,太多的新名詞都如過眼煙云,尚未與我們的經驗產生深度契合,詞與物的關系尚未建立,就已經消失了。我們身邊有著太多對新事物、新詞語感興趣的人,雖然他們和我一樣,過的還是陳舊的生活。更多的時候,我觀察到的所謂新事物,新詞語,就像看冬奧會開幕式,感受到的是用各種新科技手段,在真實的鳥巢,營造出一個虛擬社區,而在這個社區里呈現出的卻是古老詩意,習以為常的欲望。順便說一下,我不知道,這個鳥巢,對鳥來說,是不是一個元宇宙?如果你說不是,那么我要問,你不是鳥,你怎么知道鳥沒有宇宙、元宇宙的概念?好,我們接著談。隨著談論這個話題的人越來越多,我終于開始留意這個詞,并且考慮這個詞與我的專業有什么關系。

李洱和首版《應物兄》
應該說,這個概念由小說家首先提出,完全沒有超出我的意料。只有小說家才會用想象的方式,描摹出這個樣的圖景。小說家習慣于描摹想象中的末日圖景,也習慣于描述想象中的未來世界。在中國,從遠古神話,到先秦的《山海經》,到后來的志怪小說,再到后來的唐傳奇,小說給人提供的就是一個虛擬空間,這個虛擬空間,最初有許多人共同完成,到《紅樓夢》,小說完成了從集體寫作到個體寫作的轉變。而這個由大觀園所構筑的虛擬空間,是一個叫曹雪芹的個人,背負著集體意志去完成的,它上天入地,儒道釋齊全,又掛滿了塵世布景。曹雪芹說,他寫《紅樓夢》,只是要懷念幾個年輕的女子。現在,那些年輕女子全都在小說中復活了。

石榴樹上結櫻桃
作者: 李洱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01
小說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能夠給人提供一個超越現實、對人物關系進入重新編排,對生死因果進行重新編碼、對人物與現實的關系進行重新組合的一個沉溺式的想象空間,它代表人類逃離現實、反抗秩序、冒犯倫理、消弭真假的愿望。它給真實的世界,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小說家手中的那支筆,就相當于腦機組合的電源聯接線。小說與現實的關系,從來都不是兩項對立的關系,他們呈現出一種有意味的既交叉又平行的關系。換句話說,只要你寫作,只要你閱讀,只要你思考,你就生活在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的界面上。讀者從閱讀中獲得一種虛構性承諾,而作者也從這種虛構性圖景中獲得一種替代性補償,某種意義上,他們都以此作為自己生命的支撐。

花腔
作者: 李洱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01
但是,現在被人們所廣泛談論的元宇宙,顯示又超出了我的這些理解。我的直觀看法是,人們所談論的元宇宙,相當于把人們限定在小說、戲劇和電影當中,使人們完全置身于一個虛擬的世界、可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再也不存在錢鐘書所說的,中國古典文學的三個主題,所謂登高望遠,在水一方,暝色起愁。因為這三個主題,都涉及到空間和時間的距離,涉及到身份的限定和如何對方那里認識自己,也涉及到我們如何理解我們身處其間的歷史和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涉及到愛、責任、背叛。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由這三個古典主題演化而來的所謂的現代主題,也就是說在古典和現代之間,仍然有一種延續性。事實上這不僅是中國文學的主題,也是西方文學的主題,甚至可以說是從神話故事延續至今的主題,進一步說,這是從女媧摶土造人、上帝創造世界以來,人之為人的主題。現在,在一個所謂的元宇宙里,這個主題要徹底改寫了。那么,在此種情形下,人還可以稱為人嗎?如果元宇宙所構筑的圖景得以實現,文學還可以稱為人學嗎?寫過《玫瑰之名》的那個艾柯曾經討論過,通過互聯網,通過無數連接,來創作一個超級的開放文本。他認為,創作這樣一個文本是可能的,是完全可以實現的。但他隨后提出一個疑問,在這樣的文本中,作家在哪里?作家的個人風格在哪里?風格是一個作家存在于世的證明,一個作家有自己的修辭,在這樣的超級文本中,作家在哪里?所以他要否定這種寫作,認為這種寫作是毫無意義的。

李洱作品系列
作者: 李洱 著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7-12
在一個被很多人熱衷談論的元宇宙里,當一個人既可以老人也可以是孩子,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既可以施虐者也可以是受虐者,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的自我意識在哪里?他還有沒有一個真實的自我?文學作品作為一個虛構產品,當我們寫作和閱讀的時候,我們當然可以既是阿Q又是假洋鬼子、又是吳媽,我們通過這種虛構文本,確立自我意識,在真實生活中尋找生活的意義。但如果你在生活中既是阿Q,又是假洋鬼子,你真的認為這有意義嗎?這難道不是我們所見到的最不人道的圖景嗎?

應物兄
作者: 李洱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05
所以,我想說,當我們談論文學的時候,我們談的是元宇宙。但是,當我們談論元宇宙的時候,我們談的不是文學,不是人的文學,甚至不是人。但愿這個元宇宙,永遠只存在于人們的談論當中,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現實。但愿我們在談論元宇宙的時候,要表達的只是一種警覺,而不是召喚。我在《應物兄》里寫過一句話,談的是科學的思與人文的思的區別。我說,科學的思,是因對象的召喚而舍身投入,人文的思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我理解某些朋友在我們這樣的語境中,對元宇宙相關問題的舍身投入,我從中看到了他們對現實的態度。但是現在,我應該抽身離去,與這個話題拉開距離,因為我還是愿意生活在真實與虛擬的界面上,因為那才是人應該呆的地方。

李洱詩學問題
作者: 敬文東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04

李洱,中國先鋒文學之后重要代表性作家。1966年生于河南濟源,1987年畢業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現任職于中國現代文學館。著有長篇小說《應物兄》《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等,出版有《李洱作品集》(八卷)。《花腔》2003年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應物兄》2019年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主要作品被譯為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韓語等在海外出版。
原標題:《李洱:當我們談論元宇宙時,我們談的是文學嗎?|純粹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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