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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虎·山河·尋路胡煥庸線上的中國|安康:移民的進與退
即便殘敗如此,村子并沒有被人完全遺棄。山坡上突然傳來小羊羔細軟的“咩咩”聲,這聲音越來越響,幾只小山羊突然跳下巖石。它們的主人懷勝堂就跟在后面。再往山谷里一看,路邊一塊塊零星的農田里長出了油菜花和其他蔬菜,過了一陣,有都直不起腰的老人冒出來,拎著籃子要去摘菜。

這是陜西省安康市漢濱區七堰村搬遷后7年的模樣。2010年7月,一場暴雨導致泥石流滑坡,埋葬了村里29條人命。一年后陜西省宣布實施一項涉及280萬人的大移民工程,計劃讓地處偏遠、貧困和地質災害多發區的村民搬離老家,住進新的鄉鎮。
這里是秦嶺最南端。從前,秦嶺是“天下之大阻”,分隔了南北氣候,這里還是秦嶺和胡煥庸線交匯的地方,巴山連著它的南部,分隔了漢中和四川兩大富庶的平原,山區河谷深切,原本的旅行要翻越崇山峻嶺,“蜀道之難,使人聽此凋朱顏”,但現在,貫穿秦嶺的隧道通達,幾個小時就可以翻越南北。
財富和技術正深刻地影響這深山里的村落。隨著快速公路深入,嶄新的村莊開始越來越多出現在道路兩旁。你可以一眼將它們和舊村落區別開來——千篇一律的房屋一簇簇擠在被開鑿出來的平地或緩坡上,它們正是陜西移民計劃所著眼的地方。
放眼全國,為了實現脫貧目標,中央正在實施一項涉及上千萬人的異地扶貧工程,僅在“十三五”期間,這項工程就計劃搬遷1000萬人。其中,陜西、四川、湖北、貴州、廣西的移民計劃都超過百萬人,堪比三峽大壩移民量。

不過在許多地方,實際搬遷的人數常低于政府的預期。秦嶺里的一些新村,往往只有房子而沒有居民。有的偌大一個村子,卻只有寥寥十幾戶、幾十戶長期居住。
這些問題七堰也無法避免。
步道、花園、籃球場、小型集會廣場和雅致的社區辦公樓,即便配套完善,新村卻顯得特別冷清。為了拍一張有行人的照片,通常要在這里等上很長時間,只有在孩子們上下學的時候,路上才熱鬧起來。許多的人家大門緊鎖,鄰居說,打工去了,要到春節才回。

新村選址在山谷的開闊地帶,雨水可以很快順著河道排出,雖然解除了村民對山洪災害的擔心,每家每戶的生計卻成了問題。
“我們搬下去沒得法子,娃子沒有收入,我們要生活嘛。”60歲的懷勝堂在老村子的家門前說。
他的土房子守在埡口,俯瞰半個山溝。災害發生的時候,隨著泥石流傾瀉下來的泥沙填滿了低洼處,巨大的石塊橫亙在溝底的石橋旁,但現在雜草叢生,早就沒了當時的模樣。
懷勝堂有3個兒子,他們長期在南方城市打工。他和老伴帶著大兒子的一對子女住在山里。兒子們有時候從外面匯些錢給夫妻倆用,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要靠自己。

在老家養羊、種菜、采茶,過著傳統的生活,并沒有多少開銷,新村地少人多,沒有土地可耕種,吃喝都得花錢。
懷勝堂的憂慮是那里的人普遍存在的煩惱。在新村推開他們的門,許多家庭都沒有幾件像樣的家具,有的只是空空的房間。為了減少開銷,人們平時就盡量避免外出。只要天色還沒黑盡,為了省下些電費,也很少開燈。
按照政策,政府給予遷往新村的家庭實行一次性住房補助,但于絕大多數村民來說,拿出剩余的購房款仍是捉襟見肘。七堰村主任黃鋒就說,好幾位村民問他借錢買房,過了好幾年還是沒還上。此外,他們還要擔心沒了耕地后的生計問題。只要身體好,外出打工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懷家領取的搬遷補貼是4萬元,他的3個兒子又花了3年湊足17萬,到2014年買下新村一套106平方米的公寓房,又到了來年才有錢裝修。這套房子,懷勝堂舍不得住。他擔心小偷光顧,每隔一兩天就回到新家一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又走路回到山里。
泥石流災害發生后,七堰村的人都對大雨心有余悸。懷勝堂記得,那個夜里,他坐在屋里,眼看著山谷的水一節節漲起來,已經到了房子跟前,他趕緊叫上家人,往山坡上跑,一宿都躲在一個塑料棚里。第二天他才知道出了事,山腳下半個山坡垮塌下去,蓋住了好幾幢房子。后來,村里的人在那兒立個碑,紀念遇難的人。

暴雨和山洪在夏季頻發,財產損失也是常有的事,但在搬不搬遷這個問題上,年輕人和老年人產生了分歧。老年人不愿離開,大多數年輕人卻不愿意守著這座山。他們不愛種地,他們的父母也從小不讓他們再種地。
26歲的黃凱是七堰新社區為數不多的“返鄉青年”。不過他說,回家是為了結婚,后來他在新村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電工的工作,就沒有再回到大城市。
新村現在距離高速公里只有幾公里。走出去不遠就有超市、餐廳、卡拉OK。黃凱也說,有了新房子就覺得在家待著比外面好。等到建筑工地上的工作結束了,也不打算出遠門,“有足夠的錢就在附近開個飯館。”他說。

更多的公寓樓正在新社區擴建。按照規劃,今后將有超過4000人入住,除了來自山區不同村落的移民外,政府還計劃售賣商品房,聚集更多的人氣。
這種計劃能否實現有待時間考驗。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副教授吳鋒在陜南移民區調研。他發現在山里,旅游是個支撐產業,靠近旅游點的村子家家開農家樂,年輕人都能安頓下來,離開旅游區就蕭條很多。
但秦嶺的旅游在吳鋒看來還欠發展。“秦嶺是中國南北的分界,也是文化的交融之地,可以與歐洲的阿爾卑斯和北美落基山脈相比,但不論知名度還是旅游產業都比不上后者。”
有學者多年前就提出建立秦嶺國家公園的想法。那里是中國珍稀動物大熊貓、金絲猴的棲息地,是中國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但提到這些野生動物,大部分人都只想到四川、云南。
陜西省移民脫貧搬遷工作辦公室綜合處副處長李夏胤在接受采訪時也承認,“配套不完善就會導致鄉村的人氣低”。他口中的配套,指的就是經濟發展和社會保障體系。
但“這是(城鎮化)勢必要發生的事,我們只是加快了這個進程。陜南移民現在已經不是搬不搬的問題,而是后續的發展問題。”他補充說。

七堰村主任黃鋒也頭疼如何吸引年輕人回鄉和解決村里勞動年齡人口的就業。
陜西省的生態移民計劃提出要將新村盡可能建在靠近工業園區和旅游區的地方。對于政府來說,新的集中型鄉鎮似乎也是以勞動力密集為特點來吸引企業入駐的優勢。但更多時候,效果并不能立即顯現。

黃鋒說,七堰大約從上世紀80年代就有外出務工的傳統,絕大多數人都傾向于到更發達的南方城市尋找就業機會。
在國家打造新一輪特色鄉村建設的過程中,這位村干部看到了希望。他參觀了汶川地震遺址后,有了在七堰建立泥石流災害遺址紀念館的想法。“都說這里是陜南避災移民的發源地,我們還在原來那地方搞了紀念碑,原來的好山好地給沖毀了,應該利用起來,”他說。

黃鋒還想到發展茶園。“記事的時候就聽老人家在說我們這塊兒好多茶葉,(他們)走個上十天的路程到西安去換點鹽回來。”他聯合著幾個人,承包了一片茶場。在村里開村民大會的時候,他鼓勵那些留守的中老年人到茶園去工作。但會后有人抱怨說,茶園大規模用工的時間只有短短數周,大家還是感到沒有著落。

轉眼間又臨近雨季,村干部時不時地跑回山里,叮囑留守的人撤退。懷勝堂的兒子們給他打電話也常問有沒有下雨。他心想著只要沒有大暴雨就還可以住在山里。新家對他來說,還顯得陌生,他甚至不知道煤氣灶如何使用,兒子們給他添了個小電磁爐,他也舍不得在那里折騰,總覺得這房子是要留給兒子們的。
(“翼虎·山河·尋路胡煥庸線上的中國”專題每周一、三、五刊發更新,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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