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歷史語言學家、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段晴因病于2022年3月26日凌晨在北京逝世。段晴教授是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她畢生致力于中古伊朗語、梵語、巴利語、犍陀羅語等相關領域的教學與研究，在印度學、佛教學、絲綢之路文獻和梵文貝葉經(jīng)等研究領域成就卓著，享譽國際學界。

2022年3月30日上午，段晴教授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轉(zhuǎn)載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泳超的追憶文章，以念斯人。

段晴教授

感謝溫和的太陽

送我們往西走

面對著沙里的遠山

喝一杯暖酒

——陳夢家《過高臺縣往安西——“高臺多悲風”》

（一）

“XX站到哉，請您帶好隨身物品，注意安全，從后門下車。”

蘇州公交車每到一個站點，總會有這么一段電子播報詞，用的是標準蘇州話，清揚的女聲又軟糯又水靈，把車上的段老師迷戀得喜不自勝。她一站一站地跟著播報念：“帶好隨身物品，注意安全，從后門下車。”下了車一路走一路還在念叨：“注意安全”“從后門下車”“后門下車”“下車”“下車”。她似乎對“下車”的發(fā)音特別感興趣，或者是特別吃不準，因為蘇白中發(fā)這兩個音時嘴型很圓，部位很靠前，對于自稱“北方佬兒”的段老師來說大概很新鮮。只是或許太用力了，她念得稍嫌急促，在我這個地道江南人聽起來，幾乎像入聲字連讀。她時常不恥下問“對不對”“對不對”，我偶爾也糾正一下，她便繼續(xù)一個勁地“下車”“下車”“從后門下車”“后門下車”，不管擦肩而過的路人瞟過來多少疑惑的眼風。

回到北京后，不知過了多久，偶然在校園里碰到，段老師老遠就笑意盈盈地高聲招呼：“陳老師好久不見。”即轉(zhuǎn)蘇白：“從后門下車！”竟然一下子變得字正腔圓了呢！我大為吃驚，不是應該變得更離譜才對嗎？

我向來崇拜會很多種語言的人，也相信任何一種傳統(tǒng)語言都具有美的本質(zhì)，只要說得足夠標準。我聽過段老師說英語、德語、梵語、波斯語、于闐語，雖然除了英語之外我都不會，但聽她的發(fā)音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所以我堅信她一定發(fā)得非常標準，就像“后門下車”的蘇白一樣悅耳！

（二）

這次去蘇州，是到吳江參觀唐仲英基金會總部并接洽相關事宜。我與段老師的因緣，全拜唐仲英基金會所賜。

2014年，唐仲英基金會在中國大陸資助各類科研項目，段晴老師瞄準了其中的社會公益類，希望為新疆民間文化做點事情。有一天她忽然點名喊我去一家日料館，與幾位婦女同志一起商量此事。我雖然頗感跼蹐，但大言炎炎的惡習終于沒有摁住，真的獻計獻策了好幾條，其中一條被段老師當場相中，即后來成行的“重走紀曉嵐新疆之路”計劃。

這個計劃作為一個子項目被整合進段老師親自掛帥的“新疆地區(qū)民間文化的調(diào)查與傳揚”大項目中，向唐仲英基金會申報立項資助。項目審批過程滴滴答答拖了將近兩年，我早已忘得干干凈凈了。不料有一天，段老師又忽然電話召我一起去學校基金會，說要接受唐仲英基金會人員的面試，我只好穿戴整齊陪同出席。段老師介紹完我們計劃之后，直接對面試人員發(fā)起了神威：“我們這個團隊就是全國第一，你們哪里還能找到比我們更好的？這些于闐文、毯子圖像，全國就我一個人認得，沒有第二個！我們陳老師，還有誰比他更會田野調(diào)查？你們要資助就快點立項，否則我們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沒工夫等你們了！”段老師的獨一無二自然當之無愧，我在一旁可聽得渾身發(fā)酸。不過實際效果似乎挺好，很快項目就獲批，后來段老師和那位面試的頎長女子據(jù)說還成了好朋友。

可我那時候其實并不愿意入伙，當初只是說幫著出主意而已，那兩年我正起步做江南寶卷的調(diào)查研究，原本無意分心。但段老師神奇的魅力和對公益事業(yè)的一腔熱情，又讓我不忍峻拒。后來幸虧在新疆各地有廣泛人脈的石河子大學吳新鋒博士鼎力助陣，我才下定決心并順利成行。然而，這一程下來真讓我大開眼界，靈魂深處被新疆地域文化震撼到了。后來撰寫調(diào)查報告，照例有個一兩萬字就足以交差，可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花了半個多月時間一氣寫了八九萬字，雖說無甚高見，卻心神搖蕩，不能自已，同時也對段老師的開導和提攜越發(fā)感激涕零。段老師看后，當即拍板出單行本，并直接代為聯(lián)系了中西書局，這便有了那本《聲教所及：對紀曉嵐新疆行腳的民俗回訪》小書。說起來，前前后后都是段老師的推動之功。

段老師對于西域研究太熱愛了，總想延攬更多人才入其彀中。像我這樣的劣品，她也毫不遮掩地勸降：“陳老師，今后你就繼續(xù)研究西域的民間文化吧！”我說：“段老師，我要是年輕二十歲就真的跟你干了。現(xiàn)在徐娘半老，偶然反串一下還行，可沒勇氣衰年變法！”我說的是真話，至少在當時那樣的情緒下，是真話。后來，段老師又鼓動我的臺灣地區(qū)的學生、一直積極參與調(diào)查活動的陳姵瑄去做陀羅尼經(jīng)的什么研究，段老師很喜歡她，可這孩子被嚇得惶恐了好一陣子，她哪能勝任呢？

（三）

段老師對于新疆的感情真是深。

從這個公益項目成立之日起，她就一直在盤算如何最大限度地為新疆文化做些切實的貢獻。其他不說，單是為了2017年7月在石河子大學聯(lián)合舉辦“首屆新疆民間文化高級研修班”，她前前后后花費的心力，我是都看在眼里的。尤其是開班之前，她特意為南疆的和田師專與喀什大學各設了10個專門名額。這還不算，她生恐人家不知情當面錯過，特意親自帶隊去這兩所高校宣傳，命我一路隨侍以供驅(qū)馳。我被她的熱忱感染，加上調(diào)查興奮之情余波未歇，這回倒是欣然應募。那一程，領略了段老師許多磊落的風采。

當時段老師的學術興趣都在和田地區(qū)出土的那幾塊毯子上，她已將之確定為氍毹，上面的多幅圖案和少量文字，構(gòu)成了謎一般誘人的學術話題。段老師綜合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希臘神話、伊朗神話等，將之完整地破譯出來了，興奮之情滿潽直溢。我們一起到洛浦縣博物館查看氍毹實物，同行的石河子大學文學院的鄭亮教授對于新疆編毯技術是行家里手，他倆在毯子面前研磨經(jīng)久遲遲不動。我和姵瑄等人不懂行，沒有那么多熱情，只好坐在展區(qū)護欄上，對著那些從各處搜集來的干尸癡癡發(fā)呆。后來他們獲準打開一扇柜門，直接翻看了毯子的背面，終于發(fā)現(xiàn)了據(jù)說失傳的編織技術。段老師如醍醐灌頂似的獲大滿足，其實早已累得不行，直接坐在了博物館臺階上不愿走動。

與鄭亮研究氍毹實物

坐在了博物館階沿上

到了社交場合，段老師又瞬間變身為一個優(yōu)雅活潑的知識女性。在和田師專，我們應邀參觀了他們學校的美術展和舞蹈排演。尤其到了舞蹈廳，本來一路上隨處都要擺弄舞姿的段老師，看到一群能歌善舞的民族青年翩翩起舞，忍不住技癢，自告奮勇地下了舞場。一名年輕的舞蹈男教師，繞著她跳起了激越的“胡旋舞”。段老師做的當然都是些常見動作，但雍容大氣、歡快而又恰如其分，正與那個縱橫跳踉的身影相得益彰，倒像是事先排練好的一般，連一旁觀看的校領導也嘆服不止。

香妃墓前翩翩起舞

到了田野考察的野地里，段老師更是越來越像個撒歡的小女人。有一次考察一處佛教造像遺跡，需要爬上一個陡峭而滿地碎石的山坡。段老師穿著一雙漂亮的繡花布鞋，娉娉裊裊地上去了。下來可就慘了，完全立腳不穩(wěn)，她又好強，不要別人幫扶，最后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寸寸地往下挪，對于一向重視形象的段老師來說，自然是有些狼狽了。但一到平地，段老師便立馬生龍活虎起來。她撿到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具，便當作是古代游牧民族征戰(zhàn)的見證，颼颼如風地擺出許多優(yōu)美造型命我們拍照，一時間快門聲此起彼伏。

狼狽下山

立馬戰(zhàn)刀舞

到了另外一處碎石山，大家花了更多的氣力才爬上去，四顧蒼茫，氣宇遼闊。大家都紛紛忙著找位置、擺姿勢拍照。山頂?shù)目臻g很小，各自能入框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把別人摘出鏡頭。結(jié)果出現(xiàn)了許多奇趣的同框照。比如這兩張我跟段老師的同框，原本各拍各的互不知情，拍出來一看，倒像是擺拍的雙人照了，實在發(fā)噱得很。而段老師的婀娜多姿，總是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帶動大家都覺得生活怎么就如此歡快美好的咧！

同框左顧

同框右盼

（四）

段老師對學術的孜孜以求無時不在。在南疆奔波考察的一路上，長途漫漫，車行顛簸，她照樣興致勃勃地發(fā)起氍毹釋讀的話題，當然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們在聆聽她獨家演講，弄得我在那段時間也對該問題充滿興致，偶爾斗膽發(fā)表一點皮相之見，皆被她斷然駁斥，畢竟，她的釋讀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理解是最具闡釋力的。

此話題與我們民間文學大有關系，讓我久久不能釋懷。何況回來后，據(jù)說她的研究又迭有精進。正好2018年春季學期我將開設新一輪“中國民間文學前沿問題研究”的課程，按照慣例會請一些高端學者講述他們的最新思考，尤其歡迎其他學科的交叉互動。為此，我在從蘇州考察回來的高鐵上，向段老師介紹了我這門課程的意圖，懇請她來做一次關于氍毹釋讀的講座。段老師放下正在閱讀的英文版《金枝》，爽快回答：“一次講座哪夠？至少兩次才行！”這可沒有先例，但段老師本不該有先例，她天生就是先例。我當即定讞：“那就兩次！”

高鐵上議事

我那課程是研究生專題討論課，教室很小，平時也足夠了。到段老師講課的第一場，我還提前一點到教室，發(fā)現(xiàn)不光教室里人滿為患，走廊里還有一大群人擠擠擦擦的，連我也走不進去。幸虧對面大教室里接下來也是中文系的課程，而他們?nèi)瞬缓芏啵亿s緊過去與主講老師協(xié)商對換了教室，這才大致能容。即便如此，教室里的空地還是被聽眾占據(jù)了不少，而且還有人不斷往里擠。我一不留神在站著的人群中看到了榮新江老師，趕緊踢走一個學生給榮老師讓座；散場后有人告訴我，自始至終擠在站著的人群里的，還有王邦維老師。我那時不認識王老師，慚愧無地，至今都覺得沒面目晤對王老師。

段老師那兩次講得儀態(tài)萬方，精彩紛呈。第二場更是從氍毹釋讀引申開去，結(jié)合《大唐西域記》中關于“祠祭河龍”的記載，推斷出一場古代于闐國的人祭祈雨之國家儀典。她逼真地重構(gòu)了整個儀式的現(xiàn)場過程，至高潮部分，她動情地說：

終于到了祠祭河龍的日子。那一天，河岸上站滿了來自于闐國的貴族和百姓，為了目睹薩波梅里入河變?yōu)辇垼瑢嶋H上是為了目睹薩波梅里慷慨捐軀。鼓樂奏響，那應是儀式的組成部分。薩波梅里換上白色的衣衫，絁紬為質(zhì)。他從牧師手中接過“蘇摩”，一飲而盡。然后與國王辭訣，敬謝國人。他翻身上馬，縱馬向河中奔去。初時河水沒有淹沒他，濟乎中流。但梅里決意赴死，于是再次麾鞭，從馬上滾入水中，從此沉入水中。后來，白馬浮出，那是因為，白馬的身上綁了鼓，而鼓是有浮力的。白馬活了下來。

言至于此，段老師竟然在講臺上哽咽起來，一時不能續(xù)講下去。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仿佛都被她帶入到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壯烈場面之中了。

這兩講內(nèi)容后來發(fā)表在《民族藝術》2018年第4和第5期上，愿意領略段老師學術思想的朋友，或可據(jù)此摹想其風采于萬一。

1號氍毹

（五）

核查下來，蘇州公交車上歡聲笑語的日子，原來是在2017年12月的冬天，我印象中怎么一直是明麗的春天或者高爽的秋日呢？

敬愛的段老師從后門下車了。

注意安全。

（本文原載中國民俗學網(wǎng)，標題為《后門下車，注意安全——追憶敬愛的段晴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