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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隔路聞香|癭木因緣的文房二題
大凡樹木都會結癭生紋的,只是其中楠木居多,其癭子紋最妙者,就是《格古要論》所謂的“滿面葡萄”也。癭木的斑紋,涵有視覺感性上的莫名其妙,入良匠慧眼,無須刻意造奇,便可成一雅器。這也讓人頓然領悟:天工哪能“奪”得出來,不過一“巧借”而已。

友人王傳斌有一次去揚州趕地攤,在一家店子里碰到了一件方形筆筒,價格自然不菲,當時思量一番后,還是放棄了。但次日人已經在南京了,總覺得不爽,又趕長途車折回揚州,拿下了那件筆筒。
他回到武漢后沒幾天,幾個玩友聚到他的木器工作室看他遠行的收獲。見到那筆筒,我贊說這東西“奇好”,來回的一番折騰也真值。王傳斌也很感慨,能讓他念念不忘的離開了又轉頭回去,一定就是一件很好的東西了。不知哪頭因緣觸動,他說:你既然這么喜歡,就讓給你吧。
真有這么好的事兒?既然義氣,我就不客氣了,“物常聚于所好”嘛!
筆筒為四方形,比例合度,通高12.8cm,上邊8.8cm,下部收分為8.2cm。外觀包漿醇厚凝重,四方加底板以不露痕跡的“悶榫”結構卯接而成,故其形制簡潔、光素古雅,只沿周邊起陰線,底四足。材質也好:楠木癭子。年份嘛,大約可以進明代了。

文房用具首先講質地,其次看形制,比如文震亨說“文具,以豆瓣楠、癭木及赤水欏為雅,他如紫檀、花梨等木,皆俗”。也就如這件筆筒的簡潔而不單調,正是緣于癭木的紋理獨具,色、斑內含而不炫目。
癭木,并不是某個具體的樹種,而是老樹盤根錯節、結病瘤生癭處之木材,其細密的旋渦狀花斑,迥異于一般木紋的水波線,故明代以來也俗稱為“癭子”。大凡樹木都會結癭生紋的,只是其中楠木居多,其癭子紋最妙者,就是《格古要論》所謂的“滿面葡萄”也。
癭木的斑紋,涵有視覺感性上的莫名其妙,入良匠慧眼,無須刻意造奇,便可成一雅器。這也讓人頓然領悟:天工哪能“奪”得出來,不過一“巧借”而已。
有不少人撰文解釋文人們鐘情于癭木、枯槎等材質、且應用于文房把玩,全然是緣于老莊之學的影響,比如莊子寓言中,隱士、大德、說客們,均在外貌形骸上存在著丑陋的缺陷,但他們內在的高尚品德,又讓王公或百家們心悅神服。后來由此“比德”,又可以衍伸到人們對于器物的主觀投射,那些磕磕巴巴而讓人極不順暢的東西,立刻就能引發一番隱喻,想到什么厄境、壓抑、苦痛、勵志等等等等。
王傳斌也常開玩笑說我之所以喜歡癭木,就是文人欣賞病態之美的通病。前不久他還發來一個短信,說馬未都最近又發表了意見,說他把審美漸次分了四層:艷俗、含蓄、矯情、病態。明式家具呢,介于其二、三層之間,最高級是病態的,比如喜歡癭木,嘿嘿!又把我不知是挖苦還是高抬了一下。
我說這其實不然。
國人歷來“好道”,凡事凡物都喜歡作形而上的“載道”之論。其實其中的許多,并不是事物的本然,而大多是由于自己想得很多很多,且往郁悶之中想去,越想越不能自拔,真可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而馬未都之論,我想他或許也是受了西方人的影響,如什么“高貴的藝術一定是帶著憂郁”等等。
說來說去,文房就是文房,真若那么苦澀了,還玩它干嘛?而正統弦音之外,求奇、求巧,甚至求怪誕,均在情理之中,只是趣味方向的不斷擺動罷了。其中道理并不深刻,把中規中矩的勻稱之形見得多了,就會轉而欣賞天然殘缺遺憾之美;或者,把大自然中極難得的純凈之質,如所謂“白璧無瑕”者疲憊了,也會去重新發現褶皺突兀的驚奇之處。
從這個角度上看,龔自珍的那篇《病梅館記》,大抵也是出于“文以載道”之隱喻的苦心,而未必就是反藝術之雕琢,更不至于顛覆“雖由人事,宛若天成”的道理。
癭木材性的認知,并非中國人所專有獨有。其材質的油性、致密而少變形之虞外,其旋轉的花紋,動感的色澤,透過其表層顯示出了華美而令人愉悅的特質。如古代日本常以癭木制為日用時尚,也頗為晚明人泊來所用,至今奈良正倉院所藏也不在少數。在西方,巴羅克藝術、尤其是洛可可藝術以來,癭木也常常用于華麗風格的家具面料的貼飾,比如桌面、屜面、鋼琴面等等。乃至現今的豪車內飾中,癭木紋也是最為常見的。
王傳斌之后北上南下的尋訪中,再也沒有碰到過這般品相的筆筒了,之前沒有,將來恐怕也更難,平日聊天時,他偶爾也會念叨一下??磥?,這東西哪天還是讓他原價收回的為好!
(作者系湖北美術學院教授,其個人展覽“石上清風——沈偉水墨作品展”正在武漢美術館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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