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藍藍|痖弦詩中通達和慈悲、憐憫和無奈,以及不滅的希望
今天,在廣西梧州藤縣山區,對東航MU5735航班失事客機展開的搜救工作繼續進行。
來自廣西、廣東、云南等省消防、武警部隊的官兵及民間救援隊,自3月21日下午開始陸續趕赴現場。據廣西壯族自治區衛健委消息,現已組織12名重癥、燒傷、骨外科、創傷等專家趕赴藤縣開展醫學救援。同時,梧州市衛健委已派出80多名醫護人員、36部救護車趕到現場,在現場設立救護點,安排好一二線救治醫院,設立快速通道,并準備血液以及各類搶救物資和設備。廣西各地首批心理專家50余人正在陸續趕往現場。
另據央視新聞消息,在墜機核心區域,搜救人員發現了飛機殘骸及失聯人員的錢包、身份證、銀行卡等隨身物品,尚未發現失聯人員。其中,一個寫著“平安扣”等字樣的紙片引起大家注意。很多網友留言說,看到這里瞬間繃不住了。

救援尚未結束,相信每一個人都在祈禱仍有奇跡發生。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詩人藍藍在《醒來》中講解詩人痖弦的部分。
“他的詩《如歌的行板》里有通達、慈悲,有憐憫和無奈,也有些許不滅的希望。這樣的精神氣質是東方式的,帶有顯著的中國文化的特點。他特別能準確地抓住河南農村那些最典型的形象,不管是植物、建筑、器具、農作物還是別的什么,來寫他內心深處的依戀、回憶、愛和悲傷。”

一日詩人,一世詩人——痖弦
—
藍藍 文
本文原刊于《醒來——北島和朋友們的詩歌課》

在人類的文學史上,有一些奇特的詩人和作家,他們只寫了一段時間就封筆不寫了,但他們留下的作品卻影響巨大。
我們今天介紹一位只寫了十五年詩,但留下了相當多經典詩作的詩人,余光中說他魅力多元而玄秘,很難用評論的三棱鏡來分析。林懷民,就是現代舞大師林懷民說他:“太可怕了,你這樣寫,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來贊美他,這個他就是今年90歲的痖弦先生。

痖弦,本名王慶麟,1932年生于河南南陽陸營鎮楊莊營村東莊。南陽地區是一個盆地,歷史上出現過很多著名的人物,我們熟知的有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過的百里奚,有大醫學家張仲景,發明地動儀的張衡等等。我們上一期講過的詩人周夢蝶先生,也是南陽人。所以,南陽這個地方歷史文化的積淀很深厚,那里的戲曲文化氛圍也非常濃郁,據我所知就有南陽大調曲、宛梆(南陽簡稱宛)、越調等等。
痖弦的父親曾經在南陽縣簡易師范讀過書,畢業以后到了當地民眾教育館。痖弦自己曾經回憶起童年生活時說,他的父親把圖書館搬到了一輛牛車上,和車把式一起帶著一牛車的圖畫書走村串寨,每到一個地方,痖弦負責敲鑼,村子里的孩子們都跑過來,看那些圖畫書,他自己早年的啟蒙閱讀就是在這個牛車圖書館上完成的。父親對這個聰慧的孩子給予了厚望,經常說:我娃將來要做文壇的亮角。

1948年,16歲的痖弦考上了豫衡聯合中學,但沒過多久,南陽解放,國民黨軍隊開始撤退。痖弦和同學們跟著學校冒著大雪向襄陽一帶撤離,就在那里,饑寒交迫的這群學生為了吃飽飯,就報名參加了國民黨軍隊。著名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里有痖弦的一集,叫《如歌的行板》,痖弦回憶他最后一次離開家時的情形,說是當時他的母親還給他烙了一張油餅,讓他帶上,他還有點不耐煩。以為不過是去學校,因為就是沒想到一轉身就成了永別。痖弦說:“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11月4號,是我最傷心、最斷腸的日子。”從那天起,痖弦再次回到故鄉已是四十二年之后,他的父母都早已去世。他說自己當時是個孩子,根本不懂得戰爭的可怕,也不懂得訣別是如何到來的,只是自己到了中年晚年,越想越悲痛、傷心。

沒有帶著父母的照片卻帶著一本何其芳詩集的痖弦到臺灣后,先是在軍營,初來臺灣的士兵們遠離故土,前途迷惘,有人居然用腳勾動扳機,長槍吞進嘴里自殺。軍營里到處彌漫著頹喪絕望的情緒。痖弦就自己躲到一個角落,拉二胡,用嘶啞的二胡聲宣泄自己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二胡,在河南話里叫“弦子”,所以,痖弦后來發表詩歌就給自己起了“痖弦”這個筆名。

我跟痖弦先生算是河南老鄉,我在高中時期就讀過他的《紅玉米》,當時就非常喜歡,這跟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有很大的關系,我熟悉鄉野農人的生活,詩里描寫的情形一下子就打動了我。但這首詩里蘊含的沉重的悲苦,真的是要到有了一定年齡后才能夠真正理解。

痖弦在中國新詩史中也是一個奇特的現象。他從1951開始發表第一首詩《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到1967年突然停止寫詩,差不多十五年間,僅僅出版了一本詩集。

《痖弦詩集》(痖弦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
關于他為什么后來不再寫詩這個問題,他在1981年寫的序言里說:世界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對我來說,大概只有詩了。可是這么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如何能抵抗洶涌而來的時間的洪流呢?他對自己能否重新提筆寫詩充滿了不確定的思慮。同時,他認為,生活也是詩,“一日詩人,一世詩人”。

他說:“我自甘于另一種形式的、心靈的淡泊,承認并安于生活即是詩的真理。”這當然是一種很質樸的說法。在他的觀念里,詩人不僅僅指能寫詩的人,那些落拓不羈、有美德、尤其把義字看得很重的人也是詩人。他一直認為,“煉字不如煉句;煉句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人”。

[美] 沃爾特·惠特曼《草葉集》(趙蘿蕤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
另外,他自己很喜歡惠特曼一輩子就是一本增增刪刪的《草葉集》,所以他也說過“這老頭夠絕,我想學他,一輩子一本書打到底得了。”這樣的話。
痖弦詩里經常會有鄉村孩子般的童心與童趣,但這樣的天真無邪有時候以言外之意提示這一切背后生命的莫測、世界的冷漠隔閡,戰爭的殘酷,這種寫促成了讀者內心巨大的緊張感和沖突感。

就拿著名的《紅玉米》來說,他的語調是平靜而舒緩的,而且還有鄉村孩童的視角的天真,但在這平靜舒緩和天真的后面映現出時代造成的悲劇和深重的傷痛。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掛著/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郁/都掛在那兒//
——寫到這里,就開始換成了兒童的視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猶似嗩吶吹起/道士們喃喃著/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一點點凄涼,一點點溫暖/以及銅環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
——到這里,又開始換回詩人的視角,也就是那種歷史的視角:
就是那種紅玉米/掛著,久久地/在屋檐底下/宣統那年的風吹著//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和它的顏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凡爾哈侖也不懂得//猶似現在/我已老邁/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紅玉米掛著。
席慕蓉在評說這首詩的時候說,這樣的詩的歷史感,出生在南方的女兒是無法理解的。這里面就有一種背井離鄉之人在時間里的悲痛。詩里面的“凡爾哈倫”,指的是比利時著名的象征主義詩人,凡爾哈倫寫了大量歌頌家鄉的自然之美和女性美的詩篇,因此被譽為佛蘭德風土詩人。痖弦在這里說連他也無法知曉那故鄉紅玉米的顏色、姿態,便可見詩人內心積郁了多少戰爭隔離帶給人的沉重的災難。
余光中說痖弦的語言有其獨具的魅力,不以力取,而以韻勝。它能夠溫馨柔麗,也能夠陰郁低沉,更能一詠三嘆,疊句重詞,一波三折。其綜合的音調,兼有苦澀與甘美,誠哉斯言。

在《如歌的行板》這個紀錄片中,我看到過痖弦與子女們去給他的妻子張橋橋掃墓的鏡頭。痖弦非常愛他的妻子,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痖弦去醫院采訪,遇到了張橋橋,當時張橋橋是醫院的護士,但同時她也正在住院,在看一本詩刊,上面就有痖弦的詩和照片。當時的張橋橋非常漂亮,又有才情,兩個人一見鐘情。
張橋橋患有肺結核,左耳失聰,但痖弦愛她德才兼備,又貌美出眾,盡管他的老師王夢鷗告訴他跟一個病弱的女子結婚將來的負擔會是很重的,但也沒能攔住痖弦的決心。舉個小例子,痖弦說某次他說話聲音大,張橋橋悄悄就提醒他,說:我們要尊敬夜晚。這么細膩的感受力,可見她也不是一般的人。張橋橋身體不好,但還是冒著危險生了兩個女兒,讓痖弦非常感動感恩。他說:我第一次看見就知道,這個女孩子就是我的女孩子。是我喜歡的,我愿意永遠和她在一起。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他有一首著名的情詩,題目就是《給橋》。這首詩從寫他的愛人日常生活的情形開始,慢慢引向對人生的謂嘆: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長啊,在過去歲月的額上,在疲憊的詞字間,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長啊。真是情意脈脈,一唱三嘆!
為了照顧妻子的身體,他退休后搬到加拿大溫哥華,專門找到了一個建筑設計外形像橋字的一所房子,買下來。張橋橋女士去世后,她的墓碑上不僅僅刻著張橋橋的名字,也把痖弦的本名——王慶麟也刻在上面。從墓碑上的十字來看,夫婦倆應該信基督教,有意思的是,痖弦寫過不少和基督教有關的詩,但在寫他的故鄉時,并不避諱中國本土的道教、佛教,充滿了地方風俗畫一般的東方傳統文化之美。他大量寫異域風情、文化的詩,或許就是一條返鄉之路,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靈魂如今已倦游希臘,我的靈魂必需歸家。
他另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如歌的行板》,盡管里面出現了加農炮、盤尼西林、證券交易所等等現代化生活的物件,但最后一句“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田里”,最后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依然還會裹挾著泥沙在觀音菩薩的保佑下,在罌粟花炫目的閃光里繼續生活下去。

這首詩里有通達、慈悲,有憐憫和無奈,也有些許不滅的希望。這樣的精神氣質是東方式的,帶有顯著的中國文化的特點。他特別能準確地抓住河南農村那些最典型的形象,不管是植物、建筑、器具、農作物還是別的什么,來寫他內心深處的依戀、回憶、愛和悲傷。

原標題:《藍藍|痖弦詩中通達和慈悲、憐憫和無奈,以及不滅的希望》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