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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情種與洋和尚:民國外長陸徵祥的愛與信仰
陸徵祥的名字,讀者應該不會陌生。在歷史教科書中,他是簽署中日二十一條的“賣國賊”,是晚清和民國外交界的風云人物。1919年的巴黎和會上,最終拒絕簽約之舉被視為他軟弱的外交生涯中最硬氣的舉動,而這份功勞,也常常被歸于他的上海老鄉顧維鈞。然而,這么一位政治家最耐人尋味的,更是他傳奇的愛情故事和最后的隱修生活。
1871年的6月12日,雙子座的陸徵祥出生在上海的一處富戶人家。他的父母陸云峰和吳金靈早在1854年就成婚了,婚后一年出生的女兒早夭之后,17年來再沒有子嗣。小陸徵祥的到來為這個家庭帶來了喜悅和希望。然而,他的降生也為家庭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母親在生他的時候患上了產婦積水癥,此后一直身體羸弱。陸徵祥8歲時,母親撒手人寰,使陸徵祥長久以來為缺乏母愛而揪心。后來,陸徵祥愛上了比自己大許多歲的妻子。
陸徵祥家境殷實,父親是一名隸屬于倫敦傳教會的基督新教徒。其早年就比較西化,甚至常常在工作之余散發傳教的傳單。陸徵祥13歲時進入了洋務派在上海開辦的廣方言館,父親希望他能專心學一門外語,而不再走科舉的老路。21歲那年,陸徵祥考取了當時隸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同文館,由滬入京。在北京學習一年之后,他于1892年年底以四等翻譯官的身份被派往中國駐圣彼得堡公使團,從此走上了外交之路。

邂逅圣彼得堡
在圣彼得堡,陸徵祥度過了從23歲到37歲的十四年時光,從一個年輕小伙變成了成熟的中年人。在這些歲月里,兩個人對陸徵祥的未來影響深遠。一個是1890-1897年任大清國駐圣彼得堡的公使許景澄,另一個就是他后來的妻子,比利時人培德·博斐(Berthe Bovy)。
與諸多昏聵的官員相比,許景澄深諳時事。1884年,他出使法德意荷奧五國,次年任駐比利時公使。1890年起,他同時身兼俄國、普魯士、奧匈帝國和荷蘭四國大使。令人扼腕的是,庚子國變、拳匪叛亂之時,許景澄上書慈禧,直言“攻殺使臣,中外皆無成案”,在朝廷里引發了軒然大波。據《清史稿》記載,“太后聞之動容,而載漪等斥為邪說”,遂將之與袁昶等在菜市口斬首棄市。雖然半年后清廷下詔為他平反,并在宣統年追謚為“文肅”。然而這在陸徵祥心里埋下了永遠的痛。
根據陸徵祥的回憶,從他剛剛結識許景澄起,這位師長就教導他要牢記“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的古訓,多多觀察,韜光養晦。許景澄似乎在思想上傾向于“全盤西化”一派。他教導陸徵祥說,為了對祖國的愛,首先要歐化自己,并且要學會慎獨,通過歐化自己來真切地理解這些歐西強國究竟是怎么煉成的。此外,這位自幼讀古書的許先生對天主教極感興趣,在游歷歐陸之時,為這個古老的全球性組織感到震驚。許景澄曾對陸徵祥說,歐洲的力量并非在于其武器和科學,而是宗教,甚至鼓動陸徵祥晚年假使沒有牽掛的話,就去加入最古老的派別,研究其內部的運作和管理。

那個時候的陸徵祥尚非天主教徒,且因外交官身份,對宗教生活也相當淡漠。然而,他在圣彼得堡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所愛。培德·博斐出身于比利時軍旅家庭,她的祖父曾是比利時王國將軍,父親是上校,比利時駐圣彼得堡公使也是她的親戚。當時的圣彼得堡幾乎夜夜笙歌,各種外交使團都借社交方式展開活動和打發時間。年少翩翩的陸徵祥在一群洋人中甚為扎眼,也在此遇到了比自己年長十六歲的培德,并對之一見鐘情。因年齡、國籍、身份等種種差異,兩人的結合遭到了各方反對。然而,一生“軟弱”的陸徵祥卻毫不退讓。1899年2月12日,28歲的陸徵祥在圣彼得堡的圣凱瑟琳天主教堂與44歲的培德·博斐結為夫婦。恩師許景澄對于愛徒的選擇也頗感無何,只得笑說:“汝醉心歐化,致娶西室主中饋,異日不幸而無子女,蓋寄身修院,完成一到家之歐化乎?”此番話后來一語成讖!
作為外交人員,陸徵祥被禁止攜帶夫人出席在莫斯科的活動,培德也給予了陸徵祥最大的理解和幫助,在所有的社交場合都與之保持距離,以免使別人產生誤會或不滿。甚至在隨同陸徵祥回國之后,也仿效中國規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后來,培德被袁世凱任命為總統府女禮儀官,負責外國使節夫人的活動安排。培德出身于軍人家庭,有一種剛正不阿的精神。在得知夫君簽署了中日《二十一條》之后,培德當即上書總統府辭去自己的職務,并嚴詞責備陸徵祥“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祖國”,甚至希望他日后能去少年時常去的教堂,用懺悔來救贖罪過。

高墻內外,無盡的愛
除了受到國難的影響外,兩人婚后生活一直非常美滿,陸徵祥甚至專門繪了一幅三友圖,將恩師、父親、妻子并列。陸徵祥曾說,他愛培德的“思想不群、品德高尚、斷事有則、立身無私、不畏難、不欺人”。甚至說出“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師也”這樣在當時離經叛道的話,足可見陸徵祥愛妻之情深。
兩人結婚后多年沒有子嗣,而培德已過知天命之年。培德是一個天主教徒,但她從未勸丈夫改變信仰,可陸徵祥本人卻因為對妻子的愛,以及對天主教教義和戒律的興趣,慢慢發生了信仰上的轉變。1912年,陸徵祥在圣彼得堡正式改宗天主教。
剛剛改信天主教的陸徵祥仍然思索著國家的命運。當時的中國正處在國民戰爭的高潮期,作為清廷外交使節,他在一片反對聲中給皇帝發電報,請其為了國家和人民,以及保全皇室貴胄,早日讓出皇位。
此后,他的生涯就廣為人知了。他曾先后八次擔任外交部長(有七次是和老鄉顧維鈞搭檔),兩次受任內閣總理,三次組閣。袁世凱時期,陸徵祥絞盡腦汁拖延和日本人的談判,卻在最后通牒的壓力下,被迫簽署了中日《二十一條》。一戰之后,他又在巴黎和會上拒絕簽字。到1920年,陸徵祥對政治感到失望和厭倦,且因妻子病勢日疴,兩人最終于1922年離開中國到瑞士療養。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走,竟是同祖國的永別。

在瑞士期間,陸徵祥除了照顧妻子,也短暫地擔任了中國駐伯爾尼的公使。為了妻子的身體,他在1925年親自前往羅馬請求庇護十一世的宗座遐福,并常常獨自痛哭祈禱奇跡的出現。在妻子最后的一段歲月里,他們共同閱讀伊麗莎白·樂澤爾的《我的每日筆記和日常所思》。伊麗莎白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的丈夫菲利克斯·勒修則是一位堅定的無神論者,曾官至法國殖民委員會委員。兩人婚后沒有子嗣,在伊麗莎白去世之后,勒修突然出家,成為著名的天主教司鐸。這段故事給陸徵祥和培德一種啟示,也預示了他將選擇的道路。
1926年的中國剛剛經歷了三一八慘案和中山艦事件,遠在瑞士伯爾尼的陸徵祥遭遇了一生最大的悲痛。他所深愛的妻子博斐去世了。在妻子過世的當天,他同前來慰問的弗萊堡大學神學教授姆尼科神父,談論了出家隱修的可能。在這段時期里,陸徵祥一方面無時無刻地懷念他的妻子,一方面也在大量閱讀關于天主教修道生活的書籍,為自己將來可能的宗教生活作準備。那一年,他已經55歲了。
1927年7月,中國的政局仍然風雨飄搖。而在比利時的首都布魯塞爾,這位民國早期的風云人物,在比利時王室墓穴旁埋葬了他的妻子。之后,他來到布魯日的圣安德魯本篤會隱修院(Abbey Saint-Andrew’s, Bruges),并向院長提出了加入這個隱修團體的請求。

在1931年的日記中,身為修道人的陸徵祥寫下了在隱修生活中對妻子的思念。在這充滿靈性和隱修反思的文字中,彌漫著陸修士對他妻子無盡的愛。在他的心里,對妻子的愛和對超越者的愛已經合二為一了:
這似乎純然是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亦即在天主的安排下,一對既非同日生、又未能同日死的夫婦,從此之后將相隔時空而交流。她(指陸的妻子)帶著我的宗教生活進入了墓穴,而我追隨著她永恒的生命開始了我的隱修。我們還能對自己說什么?還能對彼此要求什么?我們將天主所賞賜的一切都給予了對方:我們的身體相互依偎,我們的心靈相互印證,我們的靈魂相互陪伴,我們的信仰也相互追隨。是啊,死亡將我們分開了,但是隱修的生活使我們重新團聚在一起,并且永遠不再分離。她守護著我,我也同她一起為她的靈魂祈禱。她在天上凝望著我,我在地上仰慕著她。我們之間,從未有距離……我親愛的伴侶,對我而言,你從未死去,你一直活著。而我卻死去了,為你在這個世界上死去了。

“弱國無外交”
晚年陸徵祥一直為簽署過《二十一條》而悔過,“自承在前清賬上、民國賬上、國民份子賬上,都有重大的欠缺……(需要)作補贖的功夫,減輕我一生對世界、對祖國、對民眾之罪惡賬目”。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陸徵祥雖然身在萬里之外的隱修院中,卻密切關注著事態發展。1939年初,歐陸二戰尚未打響之際,南京的于斌總主教希望陸徵祥向海外介紹中國的抗戰現狀,并呼吁歐洲各國支援中國。陸徵祥遂在《益世報·海外通訊》大聲疾呼:“為了那些慘死在日軍屠刀下的無辜中國百姓,請別買日本商品。”1945年8月,正值日本宣布投降的日子,兩位來自中國的記者陸鏗和毛樹清拜會了73歲的陸徵祥。雖然兩位記者曾經見過這位風云人物年輕時的照片,卻難以認出這位穿著本篤會服、癟嘴、彎腰的老人就是當年聲威赫赫的外長。陸徵祥感慨說,“兩位先生不遠萬里而來探候,無以為報,乃簡述往事。總歸一句話,弱國無外交”。

陸徵祥的一生,在時代巨變之際,自己也屢遭磨難。幼年喪母為人生之大不幸,中年喪妻又添一重悲涼。常年飄零海外,父親晚年未曾膝下承歡,乃至父喪之后都未能奔喪。他視許景澄為精神導師,而許卻因一番愛國忠心,在菜市口被斬首。婚姻美滿卻無子嗣,一生的慰藉只有培德,卻在剛剛步入老年之際,愛妻慘然逝去。雖然在事業上陸徵祥曾擔任位高權重的外長,但那些年頭,正是中國近代以來最受屈辱、遭受最多不公的年月。
他少年時的本意是想學好一門外語,以求得在郵政部門一碗茶飯,卻陰差陽錯地卷入到了從晚清到民國的大變局中。他,因為簽署了二十一條,恐怕是難逃賣國賊的罵名了。雖然一戰后的巴黎和會上,陸徵祥違背命令拒絕在和約上簽字,歸國時還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歡呼,可當時的他,許是早已心灰意冷了。誰曾說少年時所經的磨難,老了以后自會有所償還?

1949年1月,比利時的冬天還在綿綿陰雨之中。歐洲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四年多,一切正在慢慢恢復。而當時的中國,仍然處于內戰的緊要關頭。隱修院院長去探望陸徵祥時,他已經病重得難以說話。院長輕聲說,“中國占去了你一半的心吧?”陸徵祥伸出了三個指頭,院長回答說,“那就是中國占去了你四分之三的心。”天士比德兄弟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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