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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對話|了廬:用自己的理論來解讀中國畫及筆墨
年近八旬的知名畫家了廬一直深居簡出,由于目疾,動筆極少,近年多致力于中國書畫理論與思考。
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主任凌利中前不久到了廬先生寓所拜訪,從上博去年的特展“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藝術特展”介紹開始,就“中國文化如何真正走出去”、“當下中國畫理論的修復、建議”等方面進行了對話。了廬認為,中國畫的文化性大于繪畫性,當下的中國繪畫,得真正重視對以筆墨為主要表現的民族繪畫在理論上的修復和建設,“我們必須用自己的理論來解讀我們自己的作品,只有我們自己對流傳至今的藝術經典有所了解,才能讓別人了解。”
凌利中:上海博物館于2021年6月22日至12月5日策劃舉辦了“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藝術特展”,這是響應“上海文化”品牌建設,挖掘館藏書畫資源,傳承和發揚紅色文化、海派文化和江南文化的重要舉措,也是上博用心用情用力為群眾辦實事的生動實踐。此展開幕不久,先后榮獲國家文物局2021年度“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題展覽推薦項目、上海市2021年“中華文化走出去專項扶持資金入選項目”。展覽期間,由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共同主辦的“第九屆世界中國學論壇”的與會嘉賓也特地觀摩了此展,嘉賓們贊嘆道:“藝術之美,一如上海之美,中國之美。”有的嘉賓在這里看到了古老中國與現代中國的傳承與融合后表示:“希望世界更好地通過上海這個窗口認識和研究中國;中國的故事與文化也能更好地向世界傳播。”

2021年,上海博物館,“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藝術特展”入口處

上博展出的董其昌《題杜瓊南村別墅圖冊》中有“吳門畫派之岷源也”句
了廬:這個展覽得到肯定是理所當然的。這是弘揚民族文化實實在在的好事,弘揚民族文化首先要弘揚民族精神,在民族自信的基礎上再思考我們民族文化的亮點在什么地方。文明,顧名思義就是文化藝術的高下雅俗,是體現一個國家和民族最標志性的亮點,它的意義更大于社會的其他各個方面。
凌利中:作為中國的民族繪畫,較之世界上其他各類繪畫,其亮點在何處?
了廬:我認為在傳統中國畫史上以筆墨為主要表現形式的民族繪畫,它的亮點就是文化性大于繪畫性,用我的理論說就是冠以國名的“中國畫”。冠以國名的“中國畫”是一種特別強調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東方繪畫,它要求繪畫中的文化含義大于繪畫本身的意義,故“六法”中以“氣韻生動”為第一。其中尤其是文人畫,它是中國古代文明在繪畫中的綜合體現。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六朝的顧愷之就提出了“遷想妙得”的繪畫理論,從他的理論再結合后世評價唐代大詩人兼畫家王維的藝術作品時所說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境界,所以印證起來,用我的話說“遷”——就是用詩人的思考方式,“妙”——就是達到詩的藝術境界。這種藝術家在表現客觀對象時,以個人的文化學養和境界來提升和轉化為一種更新的藝術境界。同樣的,這種思考方式要比西方貢布里希所提出相似的創作理念早了一千多年,而且更真、更善、更美。從顧愷之的遷想妙得論,我們可以把中國的文人畫史又推前一千多年,以往在中國繪畫史上,是以宋代大文人蘇東坡提出的士人畫理念為始,現在我們可以充分地認識到顧愷之的遷想妙得論中詩人的思考方式就是中國文人畫史最早的開始。他的這種理念也是基于中國幾千年的文化積累為基礎的,這種賦予文化沉淀的創作理念,較之西方的以科學家的思考方式創作的科學的藝術形象,我們的起點就比他們高得多。

元代倪瓚《漁莊秋霽圖》,其畫作被認為是中國山水畫的逸品之作
具體一點說,西方早先一些寫實主義的藝術家像達芬奇、倫勃朗等,他們絕大多數都熟悉或重視人體醫學,所以他們能夠從人體解剖學的角度,把所表現的人體形象刻畫得細致入微。又比如印象派的畫家像莫奈、雷諾阿等,他們敏銳地觀察到人和物體在光的閃爍下的那種感覺。又比如像馬蒂斯及畢加索的立體主義,不由讓我想起了在我們小時候所玩的俗名叫萬花筒的三棱鏡中觀察到的物體形象。至于當下西方流行的各類當代藝術的繪畫作品,如果你熟悉或關注當下各類科學家的科研實踐,不難發現他們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形象,和科學家在科學實驗過程中在屏幕中呈現的圖像是多么的相似,有的可以說就是這些圖像局部的放大。比較之下,這些以科學家的思考方式創作出來的科學的藝術形象,其作品中內在的文化含量就可想而知了。我認為還是塞尚、梵高、高更等這些野獸派畫家,他們注意吸收了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繪畫中的人文精神,更有思想深度,詳見2017年我所發表的題為《文人畫是世界繪畫史上皇冠上的明珠》一文。

高更《畫向日葵的梵高》,梵高博物館藏

美國展出《畫家學院》,約1600, Pietro Francesco Alberti,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所以弘揚民族文化,首先要弘揚民族精神,不能妄自菲薄。在我的記憶中,有好些往事,現在看來是有點慚愧的,我們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過來的人,那時候所流行好奇的魔術和西洋鏡,到我們后來進入學校念書的時候才知道這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化學反應和物理現象。六七十年代,我們國內興起政治運動,當時西方什么東西都進不來。到了八十年代開放以后,在文化藝術界流行著貢布里希的美學理念,使我們自己的美學理論受到了極大的沖擊,致使在各個美術學院中,以筆墨為主要表現形式的中國繪畫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和貶損。又到了八九十年代之際,在國內的兒童食品市場中,流行著一種叫哈力克的兒童進口食品,賺了中國兒童不少的錢,不就是爆得玉米花嗎?所以后來就沒有市場了。到了九十年代以后,肯德基又占領了中國的食品市場,你想,雞翅膀本來就是一種美味的食品,放在油里炸了以后,增加了一種新的口味,這有什么了不起呢?中國人把冷飯壓扁了在油里炸,上海人叫粢飯糕,不是很好吃嗎,更不用說油條和麻球了。如果你外國人能把我了廬的帽子放在油里炸了之后,變成好吃的,那我才佩服你。凡此種種,所以我們一定要有民族的自信和尊嚴。
凌利中:您認為,弘揚民族繪畫中,有哪一件事情我們必須認認真真地做一個反思呢?
了廬:我們首先一定要重視對以筆墨為主要表現的民族繪畫在理論上的修復和建設,我們必須用自己的理論來解讀我們自己的作品,只有我們自己對流傳至今的藝術經典有所了解,才能讓別人了解。在中國畫的傳承和教學過程中,我發現我們優秀的傳統民族繪畫在理論上是有缺陷的,我們的老祖宗太文人氣了。他們在藝術思考和創作過程中都留下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和文化故事,在他們作品的筆墨形象中也體現出了一種優秀的藝術行為,但是他們不屑將自己成功的經驗作認真的理論思考,上升到理論,有的也只是在自己作品的題跋上作一些輕描淡寫的感慨,這對我們后人傳承和教育帶來了極大的障礙。傳統的所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要靠學者自己心領神會地去悟,這是不現實的,學畫的人不可能是神仙,所以比較之下西方的繪畫理論相對來說要比我們科學和完整。這種在中國繪畫史上理論上的缺陷,在很大程度上也導致了當下中國畫教育上的誤區和混亂,它實際制約了中國繪畫的發展。所以我們一定要重視對傳統中國繪畫理論的思考和建設,只有用我們自己的筆墨理論才有可能解讀和弘揚我們自己的藝術作品。以筆墨為主要表現形式的中國繪畫,藝術家只要端正自己的創作態度,全身心地投入作品創作之中,他們筆墨中兼有的書法功底就會通過自己的精氣神貫注于作品的筆墨形態之中,所以他們作品中的筆墨是有生命狀態的;反之,當代那些刻意制作的各類彩墨裝飾畫和市場流行的行畫,他們作品中的筆墨就沒有什么生命狀態可言,這種筆墨生命狀態的理念比傳統繪畫理念中所謂的“筆性”更容易使人理解。在作品形象中所留下的筆墨形態,應該是有筆墨節奏的,只有充分地認識到筆墨是有生命狀態的,好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八大山人畫像——《個山小像》

清 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卷(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比如說鑒定問題,我們可以將不同藝術家的藝術作品用現代科學的掃描手法儲存起來作為一種數據,從而分辨不同藝術家的真偽,這比當下直接參照資料、史料、材料等各個方面,在鑒賞和鑒定上要更有個性化的文化價值。不同藝術家在藝術形態表現中留下的筆墨節奏,綜合起來看在他一生的作品中都有些個人不同的主旋律,這跟音樂一樣。以民歌作曲家王洛賓、雷震邦、施光南為例,他們三個人一生的作品,熟悉音樂的人都能分辨出他們作曲風格是不一樣的,或許在各年齡層次稍有差異,但還是能分辨出他們各自不同的主旋律,畫家作品中所呈現的筆墨形態,其筆墨節奏也是一樣的。再比如教育問題,從筆墨的生命狀態中去揣摩出藝術家當時的創作心態和情緒,然后再結合藝術家的身世背景,又能揣摩出他的個人氣質和學養背景。那么學習各類藝術,我認為讀書是最重要的,清代書法家伊秉綬說讀書可以“變化氣質,陶冶性靈”,每個藝術家的氣質是有高下之分的,作為一個學者,選擇和自己接近的流派和畫家對自己來說是一個最好的途徑。但是有些人的氣質與這個流派和畫家有一定的距離,怎么辦呢?就可以通過讀書來變化氣質,將自己的氣質提升到相接近的程度,這就解決了中國畫的教育問題。

伊秉綬隸書聯 《變化氣質,陶冶性靈》
凌利中:那您認為,歷史的核心價值和理論的核心價值是什么?
了廬:歷史的核心價值是發展,對繪畫來說,一個藝術家只有提出了新的創作理念和提供新的藝術形象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說我的前輩老師賀天健和陸儼少兩位山水畫家,論對傳統中國繪畫中筆墨法度的認知和把握,賀天健先生顯然在全國同輩山水畫家中是最厲害的。但是在創作上,他沒有像陸儼少先生那樣,在山水畫的寫生創作中最終形成自己天光云影的藝術形象,那么在中國繪畫史中他們兩人的歷史價值就不言而喻了,故而齊白石、黃賓虹、關良三人之所以為后人不斷地關注和研究,其原因和價值也在于此。對于理論核心價值的思考,我倒認為要有科學家那樣的求實精神。比如說像生命的起源,就是生命科學家們對生物蛋白的不斷分解,最終找到了是碳和水兩種元素化合的結果。地球在剛誕生的時候什么生命都沒有,它在長時期的宇宙運動之中,在大氣層的作用之下不斷風化,最后地面表層出現了沙土,沙土中碳元素被暴露出來,碳在空氣中水的作用之下,化合成原始生物,經過了幾百億年的時間,才有了今天各類生物和人的出現。所以我們的理論研究也是這樣,對每一個問題都要用科學家的精神不斷進行分解再分解,找出其潛在的規律和本質,你把別人的理論重新解讀只是理論工作者,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理論家。比如說馬克思的《資本論》,他從社會發展的剩余價值認識到了階級的存在和階級斗爭的必然。同樣的,中國傳統繪畫其根本就是文化性大于繪畫性,特別是文人畫,是中國古代文明在繪畫中的綜合體現。
凌利中:有一位香港的年輕學者看到您最近幾年先后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為您整理和出版的三本理論書的相關介紹,即《了廬畫論》(一、二)、《筆墨點評》,讀了受益較多,很感興趣。
了廬:2016年出版的《了廬畫論一》,第一版印刷后不到3個月就銷售一空,第4個月出版社又加印了1500本。所以2018年《了廬畫論二》出版的時候,他們就提升了印數。去年出版的《筆墨點評》又提升到了印數。因為我的眼睛不好,這些書里的文章絕大多數都是編輯通過錄音為我記錄整理的。
平心而論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什么大事,前三十年我是在前輩老先生一直感嘆的“筆墨要失傳了”的影響下,對傳統筆墨進行了認認真真的實踐和把握。后三十年在筆墨認識和把握的基礎上,做了認真的理論思考,盡管現在社會對我的認知主要在這兩個方面,但是我自己最感興趣,最自負的還是詩。
實際上作為我個人來說,談起詩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很高興,2020年8月1日上海朵云軒拍賣公司的藝術總監陳勉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有一個北大中文系的學者一直想來認識我,三十年前他曾經三次來上海找我,沒有找到。我說為什么?他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北大中文系念書的時候,他的老師古漢語專家王力先生在上課的時候引用過你的詩,后來,在南京林散之先生那里也聽到對你的詩的贊賞,所以對你一直有一種好奇和仰慕。我問,你怎么來找我的?他說他三次來都是晚上到豫園九曲橋邊來找我。我說怎么晚上到那邊去找我?這位學者說你有幅對子“高臥已黃昏,夜讀又春曉”。我說這是我寫的詩文,實際生活中不盡然全是這樣子。因為他也愛好詩歌書畫,后來問了北京榮寶齋的朋友,通過他聯系到了朵云軒拍賣公司的陳勉。所以那天他來了以后,他的那種虔誠使我很感動,我也感謝王力和林散之兩位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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