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一提到律師，就想到能言善辯這個詞。好的口才之于律師固然十分重要，但好的文字寫作能力其實更加重要。不論是訴訟還是非訴，良好的文字寫作能力都能讓人迅速脫穎而出。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文字寫作能力直接決定了一個律師的職業上限。作為一個刑辯律師，寫出高質量的辯護詞更是工作必需。

我時常看到有些律師，一個幾十本卷宗的案件，辯護詞卻只有區區幾頁紙。觀其內容，則幾乎是萬金油式的，在每個案件中都可以使用的套話。有些辯護詞看起來洋洋灑灑幾千言，但行文東拉西扯，觀點含混不清，讀完讓人不知所云。還有些辯護詞看似在說理，但并沒有抓住案件的關鍵，也沒有回應司法人員的關切，完全是在自說自話。律師說理的依據可以包括：在案證據、生效法條、類似判例、法學理論、邏輯規則、經驗法則、自然法則和天理人情等。一旦偏離上述范疇，說理就成了無效的詭辯，之于案件就變得毫無意義。顯然，前述所列的辯護詞都應當歸入不合格之列。

辯護詞的核心功能是說服。因此，一份優秀的辯護詞必然是緊扣辯護目標，并具備足夠的說服能力。我常常要求我的助理，把法官看成是又蠢又懶且對律師不懷好意的人，辯護詞必須要能讓這樣的人看懂并要能說服這樣的人。一個簡單的檢驗標準是，看看能否說服自己或周圍不了解案情的同事。如果連自己或周圍的人都說服不了，那又如何去說服法官？說服不了自己的辯護，不是真辯護，那是演給別人看的。因此，真正的辯護必須要直面控方證據和控方觀點，必須要能找到在法律上站得住腳的反駁理由。如果僅僅是論述對自己有利的內容，而對自己不利的內容視而不見，這就相當于在回避問題，虛晃一槍。這樣的辯護不僅起不到實際效果，甚至可能會引發司法辦案人員的反感。

優秀的辯護詞沒有適當的篇幅是難以想象的。我有時看到只會寫幾頁辯護詞的律師，嘲諷寫出幾萬字辯護詞的律師是在作秀。理由是，他們認為法官根本沒有時間看。我覺得這種觀點是很反智的。分析的越深入、思考的越周全，辯護詞的內容就必定會越豐滿、篇幅就必定會越長。很多疑難復雜的案件，要把道理講通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做到。當然，我并非單純的以篇幅論英雄。重復啰嗦、堆砌辭藻或者偏離目標的辯護詞，篇幅越長反而越糟。

為了盡可能的節省法官時間，辯護詞需要能夠把自己的觀點快速、有效、準確的傳遞出去。為此，這些年我做了很多探索。比如標題直接闡明辯護觀點，比如采取圖表化符號化的表達，比如對重點內容加粗加色，比如將核心證據直接剪切粘貼到辯護詞之中，比如在前言中總結提煉核心觀點，比如制作目錄索引方便查閱等。我的經驗告訴我，只要能做到格式精美、結構清晰、語言流暢、重點突出、說理充分，篇幅絕不會成為法官閱讀的阻礙。我經常將數萬字的辯護詞裝訂成冊并進行封裝，得到的反饋都是積極正面的。

優秀的辯護詞應當僅僅抓住對定罪量刑有關的內容，緊緊抓住法官關心的焦點問題，有針對性的給出論述和回應。對定罪量刑沒有影響的內容，沒必要寫進辯護詞。我遇到過一個律師同行，辦案倒也算認真負責。在一起受賄案中，他將相關履職的書證交給當事人，要求當事人一條一條的查找其中的錯誤。開庭時，當事人果然滔滔不絕的找出了數十條錯誤。但其實站在專業的角度，只要無法否認其具有法律上的職務便利，那么挑出再多的表述錯誤對案件都沒有影響。因此，這部分質證內容就沒必要寫進辯護詞。

沒有爭議的內容或者顯而易見的內容，都不應當成為辯護詞的論述重點。就好比自首情節，如果檢方在起訴書上已經認定且合議庭也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那么辯護詞對此點到即可，無需再論述成立自首的原因。又比如，在論述犯罪構成時沒必要四個要件逐個去分析，在引用牽連犯的概念時沒必要詳細闡述何謂牽連犯，在論述罪刑法定或分析具體罪名的時候沒必要把法律條文全搬上。

優秀之上是偉大。偉大的辯護詞可遇而不可求。它需要特殊的案件，特殊的辯護者。偉大的辯護詞拒絕任何束縛，隨心所欲而從不逾矩。它可以是雄辯滔滔的檄文，也可以是細語喃喃的散文，它可以是一篇意識流小說，也可以是一首朦朧詩。案件有多特殊，辯護詞就可以有多特別。這樣的辯護詞除了要面對法庭，更重要的是要面對歷史。偉大的辯護詞已經打破法學和哲學、法學和文學的藩籬，自成一體，自己給自己賦予生命。

為生命和自由辯護，有時需要突破語言的極限。因為正義既在語言之中，又在語言之外。前文所述的條條框框對常規的辯護詞意味著專業，但對于偉大的辯護詞卻意味著局限。正義如詩，偉大的辯護從來不是靠循規蹈矩所能實現。在正義的峭壁，在理性的盡頭，常規的文字和慣常的套路已經無法湊效，正義只能等待天分和靈性去打撈和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