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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姆·托賓專欄:我如何重寫古希臘悲劇
1986年9月,我坐在北愛爾蘭阿馬郡貝斯布魯克村的公園長椅上,正在積攢勇氣去敲阿蘭·布拉克的家門。他是1976年1月發生的那起金斯米爾屠殺中唯一幸存的新教徒。當時我在寫一本關于邊境的書。我從德里一路東行徒步而來,為最后一章搜集素材。
來開門的女子告訴我,她丈夫出門去了,可能稍晚回來,這讓我松了口氣。我還有另一家地址,于是去村子那頭敲另一扇門。
金斯米爾屠殺事發時,那12人(包括11個清教徒和1個天主教徒)正搭乘小巴車下班回家,一群持槍者將他們攔下,讓其中那位天主教徒出來。他和同事都以為單獨出來的人會被殺,所以沒人想說出他是誰。但最終他站出來,持槍者卻讓他趕緊跑,他一跑,他們就向另11人開槍,殺死了10人。
1995年,謝默斯·希尼在諾貝爾獎領獎演講中提起此事。他將其形容為“北愛爾蘭悲慟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時刻之一”。他這樣描寫那起事件,那名天主教徒“在電光火石的一轉念,在冬季昏暗夜色的掩蓋下……感覺到旁邊的清教徒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把,示意他別動,我們不會背叛你,沒人需要知道你是何信仰,是何黨派”。
屠殺事件十年之后,兩名幸存者還住在貝斯布魯克。那位清教徒逃過大難純屬僥幸,而天主教徒理查德·休斯是被放跑的,很快我找到了他家門口。三十多年后,我仍清楚記得,當我告訴他我想采訪他關于那場屠殺的事時,他震驚而蒼白的臉上流露悲傷。
“我從沒說過這件事。”他低聲說。
我點點頭,說我理解。
“被殺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又說。
我轉身離開前,問他是否認為他們當時要殺的人是他而非其他人。
“換你會怎么想?”他一字一字地問。
然后他關上了門。
我返回阿蘭·布拉克家,找到了他,他說他也無法談論此事。他剛要關門,又遲疑著說已經拍了部紀念屠殺十周年的紀錄片,我或許應該看看。他自己沒看過,也不想看,但他可以在自家客廳給我放紀錄片,如此我便能了解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然而放錄像時,他還是留在客廳,和我一起默默地看著。放到那段他說“我知道那些小伙子死了,我知道他們死了”時,屋里的氣氛令人幾乎無法承受。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活在一堆尸體中的畫面,在我腦海中縈繞三十年后,終于成為《名門》尾聲中的一幕,這是我去年完成的長篇小說。

對學習北愛爾蘭動亂史的人來說,沒有一件事是孤立的。任一起謀殺或連環謀殺似乎都受了之前謀殺的影響,每一次暴行似乎都為了報復不久前的事。金斯米爾屠殺前六個月,雙方都有過教派謀殺事件。
雖然如今我們知道金斯米爾屠殺是愛爾蘭共和軍的人干的,我們并不知兇手的姓名。然而一定有人了解內情。當年的殺人者現今應該六七十歲,可能還住在當地。其中許多人一直默默無聞,遠離公眾目光。也許他們覺得當年犯下的事已經距離他們很遙遠了。
當我看到新芬黨老一代的領導人時,我意識到他們就是當年那些堅持己見,準備走到聚光燈下的人。但讓我感興趣的是另一些人。他們生活在暗處,樂于殺戮卻不參與政治。他們看起來溫和、順從、可靠,但心里藏著事。
我寫《名門》時又開始琢磨這些人。此書將暴力戲劇化為一個螺旋,寄宿于靈魂隱秘之處。小說也將阿伽門農、克呂泰涅斯特拉及其孩子的故事用作部分題材。

畢竟我寫作之時,正處于一個伊斯蘭國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暴力與仇恨的畫面似乎已很平常,或至少司空見慣,對暴行的渴求成為每日新聞,而這正是北愛爾蘭在動蕩年代所經歷的。
在我的書中,我覺得我應該為克呂泰涅斯特拉找到一種堅定不移的語調,一種格殺勿論、絕不姑息的語調,一種無情而殘暴的語調。我要為承受了失去和恥辱的人找到一種聲音,此人已準備大肆報復,并打算享受復仇的成果。
當我開始研讀歐里庇得斯的一部晚期戲劇《伊菲革涅婭在奧利斯》時,卻發現這里克呂泰涅斯特拉的形象更為復雜,她受傷的聲音更為困頓,而不堅定。
另一方面,我重讀了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筆下厄勒克特拉的故事,發現自己極為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她比她母親更容易被解讀。她的形象似乎有種異乎尋常的確切感。她就是需求、欲望和憤怒。
克呂泰涅斯特拉是領導者,也是制定規程者。假如她活在現代世界,就會宣布沒有社會這種東西,或者坐在轉角辦公室里簽發粗暴的備忘錄。她會開啟戰爭,煽動仇恨,但也會有強烈的孤獨感和不確定感。性格中這兩部分的沖突將會成為她的弱點,也會使她兇猛無情。
在陰影中仿佛等待被關注的,是她的兒子俄瑞斯忒斯。在劇中,他先去了別處,回來后就在姐姐的慫恿下殺了自己的母親,后來被復仇女神追殺。然而我明白,如果我將他寫成只是性格高調、英勇堅毅、揮舞著匕首的小惡魔,我就會失去他了。
我讀了其他一些小說和劇本,也回顧了自身經歷和記憶,想為俄瑞斯忒斯找到一種形態。我研究了亨利·詹姆斯《卡薩瑪西瑪公主》中的海辛瑟斯·羅賓孫,一個被動且模糊的形象,也想到了約瑟夫·康納德《密探》中的阿道夫·維洛克,甚至還有哈姆雷特、伊阿古,以及謀殺鄧肯后的麥克白。
我要把俄瑞斯忒斯寫成一個在世上活得惴惴不安的人,他容易聽人擺布,在很多事上舉棋不定,心中常懷失落,在壓力下能做出任何事來。
在我寫這部書時,敘利亞和伊拉克的戰事愈演愈烈。當時波士頓有個案子正在庭審,我也關注了。那是喬卡·沙尼耶夫的審判。2013年4月,此人和他哥哥一起引爆炸彈,造成波士頓馬拉松賽終點的流血事件。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年輕人周圍的人對他是如此不了解,他外表是如此平凡,他離開爆炸現場后還能若無其事地和朋友們玩在一起。
沙尼耶夫也是弟弟,他與俄瑞斯忒斯一樣,都被兄姊所操控。庭審中,他無精打采,游離于現實世界之外,而且因此顯得更不穩定,更危險了。
為了使俄瑞斯忒斯呈現這種輪廓,我覺得我應該把他的童年戲劇化。我需要讓他有許多沉默的事,并讓有領導潛能的人能夠信任他。于是我給了他一個有人格魅力的朋友里德爾,他追隨里德爾,服從里德爾,仿佛里德爾是個有決斷力的大哥,如同后來厄勒克特拉成為他有決斷力的大姐。
俄瑞斯忒斯在書中不能擁有母親那樣的第一人稱的聲音。他不能在書頁上直接發言。他得退讓,隱忍。他的事大多發生在纖敏的意識中。他是那個觀察、留意、渴盼,并奉命行事的人。他長大成人后,性情中還有一部分像孩子。他將會使用第三人稱,而不是他母親的第一人稱,相關行文也更為平緩、冷靜。
他會像個小男孩那樣隨身攜劍,因為他父親就是這樣,但他也像嬰兒一樣需要母親的撫慰。他能為了震懾伙伴而殺人,他也會謀殺親母,只要姐姐有足夠的說服力,他會不假思索地去做。
但他會有深深的孤絕感,仿佛并不完全屬于這個世界。復仇女神加諸于他身上的懲罰,更加深了這種孤獨,使他意識到自己身處此間的困苦。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讓一部當代小說的讀者信服這樣一個世界——母親、母親的情人、女兒、兒子,都是偏執狂,他們生活在一個類似家庭空間的地方,而不是在古希臘劇院的舞臺上,也不是在翻譯過來的古希臘文本中。這個故事必須能獨立存在,即便我寫作時發生了與之相呼應的真實事件,即便書中許多人物脫胎于古希臘戲劇。
我想起來,我在2011年《時尚》雜志上讀過一篇文章,關于巴沙爾·阿薩德與他妻子阿斯瑪在敘利亞內戰前的家庭生活。此文值得注意,它不僅讓我們了解這對夫婦希望世人如何看待他們,也讓我們了解他們在白日夢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此文文筆優美,內容豐富,還配有一張精彩照片,照片中阿薩德正與自己可愛的孩子一起玩耍。

關于阿薩德家庭生活的某些描寫則令人捧腹。第一夫人被形容為有“殺手的智商”,不知該讓讀者怎么想,只能覺得她一定用得上,而且現在可能還是如此。
據此文所述,第一夫人的任務是鼓勵600萬18歲以下的敘利亞人成為“積極公民”。她告訴《時尚》:“國家發展,人人有責,公民社會,享有權利。我們都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國家會成為我們塑造而成的樣子。”
她丈夫巴沙爾也出場了。他衣著休閑,穿了條牛仔褲,平易近人。“他說他對眼部手術很著迷,”文章直接引用了他的話,“因為眼部手術非常精準,一般不會有急診,出血量也很少。”
我對這篇文章頗感興趣,因為它將謀殺描述為一種可控的、隱在幕后的東西,如同用餐時間一般,也許只需要在恰當時機出現。此文突出展示了人們每日一大早是如何制造幻象的,昨天做過什么,明天有何計劃,與他們為自己設定的某些模糊形象相比,不值一提。
《名門》中的克呂泰涅斯特拉有一種對謀殺的饑渴,她參與到令人發指的罪行中去,同時又深愛她的兒子俄瑞斯忒斯,想與他共度美好時光,正如她也想與厄勒克特拉在花園中散步,盡管厄勒克特拉對她十分憎惡。俄瑞斯忒斯回來后,他的母親為他打理舒適的房間,盡己所能讓他開心。她總是欲念迭起,心血來潮,大部分時間并沒有絲毫負罪感,而是總覺得日子不如意。她抱怨天熱,她和情人、兒女坐在一起用餐,一邊閑話家常。
那些由她下令,或她親手執行的謀殺,只是一些發生過的事而已。
這并非庸常的邪惡,它來來去去,自有規律,它忽而現形,忽而隱去,令人不適,它就像心跳,像血壓一般存于體內。
然而,當邪惡在小說中濃度漸增時,它就像食物,而餐桌上的人對之虎視眈眈。第二天他們還會回來要更多。
“詩人的任務,”羅伯特·鄧肯曾說,“不是反對邪惡,而是想象邪惡。”也許應該記住,邪惡有多種偽裝。它制造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也時常彬彬有禮地等候一旁。它會面帶微笑。阿伽門農和他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女兒厄勒克特拉制造了《名門》中所有的聲響,但最危險的那位俄瑞斯忒斯一直隱在暗處,無法說清自己的感覺,無法確定自己的憤怒有何意味。他安靜沉穩,舉止有度,或至少表面如此,直到你給他一把匕首。我寫作的任務,就是進入他破碎的靈魂,從他猶如鬼魅的雙眼觀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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