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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學歷相親:婚戀內卷和浪漫的消亡

過去二十年,移動互聯網興起,渴望邂逅愛情的年輕人從傳統婚介所走向了小程序、App、直播間,公園相親角的宣傳單變為公眾號推文,“算法匹配”掀起新潮流。需求變得多樣化,相親賽道也越來越細分。
2013年開始,一批高學歷相親平臺陸續出現在市場上,成為名校畢業生的“新寵”。這些平臺把目標客戶精準定位于國內985、211院校和海外名校畢業生。他們學歷高、收入高、眼光高、時間少,既要求硬件條件的匹配,又追求精神層面的共鳴。
相親市場是社會生態的縮影,有金錢利益,有情感糾葛,有焦慮,有偶然。我們能見證高效率的匹配,也能窺見人性的灰度。我們試圖探尋,小鎮做題家的烙印如何一路跟隨名校畢業生,內卷如何波及婚戀市場,親密關系的締結如何受到商品經濟邏輯的影響。
有人邂逅良緣,有人徘徊不前。愛情這道命題,沒有人給出最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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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富自由VS盛世美顏
“ I must be a ceiba tree beside you,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私は英雄的なトーチ。”2021年12月12日晚上,北京東四環一家人均消費上千的日式餐廳內,一位扎著丸子頭的28歲女孩,朗讀起舒婷的《致橡樹》,并在三國語言之間流利地切換。緊身的紅色上衣和黑色褲子,顯出她苗條的身材。
周圍是一群年輕男女,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她。她操著一口標準的播音腔,把抑揚頓挫拿捏得恰到好處,讀到“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時高亢激昂,又立刻轉換語調,緩緩吐出“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謝謝大家。”女孩點頭鞠躬,示意朗讀完畢,房間內響起掌聲和稱贊聲。一位同樣帶著播音腔的主持人介紹,“不同于剛才的動態,下一位呈現的是一場靜態之美。”
兩幅水彩畫卷被工作人員徐徐展開,畫面中央一個游泳的女孩,正一頭扎進水里。一個留著齊肩長發,身著紅黑格子上衣、黑色短裙的女孩離開榻榻米,走到人群中間介紹,“這是我游泳的狀態,想表達一種輕松自在的感覺”。畫的原作已被賣到日本畫廊,市場上一幅至少十萬起,工作人員補充。
這是一場高端相親局,主題為“財富自由VS盛世美顏”。

高端相親局現場
二十多米的長桌,10對男女相對而坐。一眼望過去,女生清一色的膚白貌美,妝容精致,聲音溫柔。用一位在場男士的話說,可愛蘿莉型、成熟高冷型、甜美動人型……一應俱全。
相比之下,男嘉賓的顏值并不出挑,但他們擁有令人矚目的經濟實力。根據每一個嘉賓面前的信息卡,男生最高年收入是一億元,超過千萬的有三位,一名男嘉賓有事中途離席,留下一句,“我家在幾個港口有游艇有酒莊,歡迎大家有時間找我玩。”
男生年齡最小30歲,最大38歲,女生基本上都是90后。再看職業和學歷,他們大都是各行各業的成功人士,包括金融高級分析師、投資經理、互聯網主編、貿易集團總監等,學歷水平都是碩博,本科學校最多的是清華北大,碩士學校有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倫敦大學、伯克利學院。
高學歷、高顏值、高收入、高素質、家境優越,信息表中“優勢”一欄,精準概括了他們的畫像。
要把這些人匯聚一堂,主辦方“相遇未名”的工作人員可謂絞盡腦汁。半個月前,“雙十二閉門高端相親局”活動信息在公眾號發布,設置了第一道門檻:
“凈資產(主要包括金融資產和不動產)三千萬以上或稅前年收入200萬以上;通過專業顏值評分軟件測評后,顏值85分以上或身姿曼妙;學歷985、211、海外名校(QS世界大學排名前100)”
滿足至少兩條的相親者才有資格報名,加分項里包括“清北復交浙人本科或藤校,有京房京戶,經商、公務員、軍人家庭背景。”
報名價格為每人1698元,相遇未名的創始人鐘易說,“他們不care活動費用,最care嘉賓質量。”活動開始前一周,女性報名了三十幾人,男性只報名了十幾個,鐘易在開會時動員紅娘多宣傳高端場,“把手里優質的男人們挖出來。”紅娘們紛紛從微信聊天記錄中搜索“兩百萬”,一群男嘉賓的名字被寫進邀約名單。
資產和學歷證明通過后,嘉賓要經過面試,這是第二輪選拔。一是防止“照騙”出現,二是保證候選人的談吐、氣質。鐘易和紅娘們設計了一些提問,“當你與父母意見相左時,你們會如何去處理?”“00后相比于85后更好還是更差了?”以考查相親者的原生家庭狀況和對社會現象的深度思考能力。
第三輪選拔就是現場表現。約會環節,男女嘉賓拿著對方的信息表互相提問,既是面試者,又是主考官。每過六分鐘,女嘉賓不動,男嘉賓向旁邊移動座位,直到在場的十男十女都聊過一遍。

高端相親局現場
為了凸顯“高端”,活動流程經過精心設計。首先由餐廳主廚介紹菜品暖場,“第一道前菜,紅色的是卡扎菲金槍魚,選用的是日本藍鰭金槍魚——金槍魚中等級最高的。”11道料理不間斷地貫穿全程,中間穿插知識問答題,“達·芬奇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最后的晚餐》哪個創作更早?鉆石的質量單位克拉起源于人名還是地名?”目的是考查嘉賓的知識儲備量。
在鐘易的設計中,財富自由和盛世美顏只是必備基礎,知識儲備、興趣愛好、文化素養等軟性條件,才是終極通行證。

活動流程表
四個小時過去,窗外夜色已深,屋內依然氣氛熱烈,嘉賓各個神采奕奕。終于到了最后的心動互選環節,單身男女們寫下兩位心儀人選的號碼,工作人員統計后,主持人提高音量,宣布結果,“史上成功率最高的一次,竟然有七對男女互選成功。”
自然也有人出局。一個落選的男生抱住鄰座男生,用調侃的語氣說,“求安慰”,一名女生的笑容凝滯,仍然說著“今天能有認識大家的機會就很開心”。大家陸續走出房間。長桌上幾乎三分之二的料理被剩下。年齡最小的25歲女生沒有急著走,她忍不住向工作人員表達焦慮,“大家都太優秀了,自己顯得很渺小。”她是國內一所雙一流學校的在讀博士生,年收入在10萬左右。紅娘們一邊安慰她不要氣餒,同時又意識到,這是推銷服務的絕好時機。

配對成功的男生給女生送上玫瑰花
落地窗映出女生落寞的背影,我回想起在相親機構體驗的一周,類似的焦慮多次出現在我眼前。沒入選高端相親局的人,一對一匹配屢戰屢敗的人,等了一個多小時仍沒得到異性聯系方式的人,他們或是唉聲嘆氣,感嘆脫單無望,或是言辭懇切,希望紅娘能推薦更加優質的對象。
焦慮從四面八方涌來,匯聚成需求的土壤,催生了成千上百個相親機構的野蠻生長。綜合參考艾瑞、易觀、頭豹研究院、券商研究所的市場規模測算數據,目前相親市場的客均消費為2280元左右,相親市場規模在100億-120億的區間內。相親賽道也越來越細分,2013年開始,一批高學歷相親平臺陸續出現在市場上。
而最高端的服務,自然要從最高等的兩座學府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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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生的脫單煩惱
2013年9月,“相遇未名”(以下簡稱未名)第一次出現在北大BBS論壇上,創始人鐘易畢業于北大金融專業;2015年1月,“陌上花開HIMMR”(以下簡稱陌上)發出了第一條相親帖,創始人是月亮和樂樂,畢業于清華金融專業。這些名校生創建平臺的初心很簡單——給自己找對象。
鐘易的脫單煩惱出現在剛步入職場階段。研究生畢業后,鐘易進入了北京一家一線金融機構,生活變為兩點一線,社交圈一下變窄了,下班回家后只有空蕩蕩的房間,“迫切需要陪伴。”
他回想起校園時代的戀愛。鐘易研二時在社團聯誼會上遇到了初戀,兩人一見鐘情。初戀在北京郵電大學的計算機專業,他總去她的實驗室,他們也常到北大未名湖畔散步。畢業季是一個分水嶺,名校生們面臨選擇,留在北京還是離開。鐘易的初戀離開了,這段感情無疾而終。
陌上的創始人月亮和樂樂都出身云南小鎮,是高中同學,雙雙考入清華,共同創建了相親平臺。
她們從小被教導“不能早戀”,直到進入清華后,脫單之路依舊阻礙重重。“人們說清華女生是女漢子,男生是牲口,大家都很缺乏戀愛經驗,不解風情。”月亮面容清秀,回憶起當初的經歷,她稍顯無奈,有一次她去上課,半路自行車壞了,上課馬上要遲到,她求助路過的男同學載自己一程,沒想到遭到拒絕,只能打電話給樂樂。
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時間談戀愛。樂樂在日記中寫下,她們從“高中的趾高氣昂”變為“清華里慫慫的兩小坨”。為了提升自己,兩個女孩一心學習,圖書館、宿舍、教室,三點一線。大三課程少了,她們又開始“實習鍍金”。清華在北五環,月亮的工作地點在南五環的亦莊,每天六點不到,她在零下的溫度里騎車匆匆趕到清華東門,換乘四條地鐵,八點前到達崗位,做一天的“抄發票機器”。趕上加班的話,晚上九點她才能回到宿舍,洗澡的熱水已經沒了。讀研時,她們熟背華爾街100問,參加了無數模擬面試,拿到香港投行實習,加班到凌晨三四點是常事。
臨近畢業,月亮和樂樂憑借豐富的實習履歷,拿到了一線投資機構的通行證。學業順利完成,事業即將開啟,社會時鐘不讓兩人停下腳步,父母開始催促,“盡快解決個人問題”。
鐘易去北京傳統的相親機構轉過一圈,“洗腦式”的營銷讓人反感。紅娘把單身男女帶到小黑屋里,禁止使用手機,三四個小時的談話,目的只有一個,“不付費就別想走。”類似的機構樂樂也去過,給她推薦的男生年紀很大,學歷和履歷都不如她,樂樂不甘心,“難道我就只能找這種嗎?”
婚戀網站世紀佳緣的創始人龔海燕曾強調,相親這項事業,秘訣在于“信息不對稱性”。鐘易、月亮、樂樂,這些金融畢業生們深諳此道,賣家比買家掌握更多信息,處于優勢地位。而多年的學霸經驗告訴他們,不能坐以待斃,要主動出擊,打破這種不對稱。
“我們相信遇到真愛是個概率問題。信息化時代,我們為大家搭建平臺,主動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在盡可能大的范圍內尋找最優解,提升遇到真愛的概率。”月亮曾經這樣寫過創建陌上的理念。
概率、最優解,這些名詞常出現在名校生考過的試卷、讀過的書、背過的公式中。他們篤信數據和理論,崇尚知識和經驗,希望把過往做題的成功經驗遷移到“尋找真愛”的事業上。
2015年元旦假期,情侶們出去約會,月亮和樂樂開始規劃“脫單路線”,做題需要反復練習,戀愛需要不斷嘗試。“務必每周出去見一個男生,見的人越多,越能篩選出合適的。”她們嘗試把個人資料發到人人網——校友資源的集合地,但找來的男生屈指可數。“不是從前車馬很慢,有時間思考的時候了。”人人網逐漸衰落,更高效的渠道在招手。她們建立了一個公眾號,取名為“陌上花開HIMMR”。
兩個人琢磨出一套便于傳播的相親新用語,“掛牌”和“應征”——“掛牌”是指在公眾號發布個人信息征集追求者,“應征”表示對發帖的人感興趣。第一個掛牌帖子來自月亮的閨蜜,內容包括年齡、學歷、家鄉、興趣愛好等,經過“清北復交人”朋友圈的轉發,公眾號粉絲立刻增加了一百人,閨蜜收到了20多位追求者的聯絡。第一批在公眾號“掛牌”的是月亮和樂樂的同班同學,慢慢擴展到同系,再擴大到同校。
優質資源吸引更多優質資源,知名度在高校圈流傳起來。月亮和樂樂每天都能收到50-100封“掛牌者”郵件。最夸張的一次,一個“掛牌者”吸引了150多個“應征者”。平臺成立一年半時,促成了超過250對情侶牽手。樂樂也成功脫單,她在找人開發應征小程序時,認識了一個掛過牌的程序員,兩個人戀愛兩年后,從情侶變為夫妻。
鐘易則是從組織線下活動開始。2013年9月,“相遇未名”第一場線下交友活動在北大教室舉行,隨后拓展到清北附近的咖啡店、壽司店。活動固定為每周兩場,最初是面向高校學生,隨著學生畢業進入工作崗位,活動類型變得更加豐富,金融場、百度專場、高顏值場、畢業季專場……價格定在120—150元。很快,鐘易的手機里積攢了上千個相親者的號碼。

相遇未名2014年舉辦的線下活動
國家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我國單身人口總數約為3億人,正處于第四次“單身潮”。東京索非亞大學的社會學家James Farrer在著作《開放》中寫到,“在千禧年代,因為互聯網的到來,從前找對象所依靠的家庭和社會人際關系網絡已經分崩離析,人們有一種強烈的錯位感,年輕人不知道該找誰幫忙。”
而對于名校畢業生來說,“相遇”的門檻更高。月亮和樂樂認為,在婚戀市場上,“學歷”代表精神層面的門當戶對,教育背景相似的人更能相互理解。鐘易也認為,高等教育的經歷代表底層價值觀的共性,可能決定兩個人關系的長遠發展。
于是,兩個由名校畢業生創立的相親平臺,不約而同地把用戶門檻設置為——國內985、211高校和海外名校畢業生。2018年3月,陌上公眾號已發布嘉賓530位,粉絲數達到20萬,邁入流量變現的“商業化”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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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一
36歲的梅雨畢業于北京一所知名高校,在一家國際貿易公司工作,年薪20萬左右,公司領導風格是“只求結果,不看過程。”她早上七點鐘就要出門,家到公司往返車程三小時。每天下班后,她踢掉腳下的高跟鞋,就要為第二天的工作做準備。
梅雨是一個理性的人,她習慣用營銷學中的SWOT模型來分析一切,“結婚也是個利弊取舍的問題。”梅雨在30歲之前有一個結婚對象,在備婚階段,兩人因跟對方父母的生活理念不合結束戀情。分手后梅雨沒再跟異性交往過,已經單身了三四年。她從心理學角度剖析自己,年齡越大心理防御機制越強,主動接觸新朋友的欲望會降低。
兩年前,梅雨決定找個便捷途徑結識異性,她的妹妹是北大校友,向她介紹了“相遇未名”。梅雨參加了“北京土著專場”和“八分鐘約會”,初次參加活動,她覺得很新鮮,跟有好感的男生互加微信,但活動一結束,能聊天的男生只有30%到50%,有后續發展的只有10%或者一個都沒有。他們都躺在微信列表里,再無交集。而社交能力差,性格內向的人,自然成為活動中的“隱形人”。
低轉化率使得線下活動遇冷,未名的發展在2015年進入瓶頸期,粉絲量不再快速上漲,盈利也堪憂。有用戶提出,希望從平臺資源庫里定制化地挑選嘉賓進行匹配,鐘易發現,這是一個需求旺盛的服務模式。
一年后,鐘易招募紅娘團隊,正式推出一對一服務。服務期限分為三個月、半年、一年,價錢從19800元到38800元。還有一種不限期的包成功服務,先預付定金,脫單后交尾款,一共68800元。2020年,陌上也上線了一對一服務,平均價格在6000元到16000元。兩家的實際報價都因人而異,年齡大、要求高、匹配難度大,費用都會上漲。
上海的投資經理璟玥調研過國內28家婚戀機構,包含11家線上相親平臺,其中6家專注于高學歷人群相親。她發現,目前相親行業的主流變現方式就是通過紅娘匹配進行高客單價收費,高學歷相親平臺最終都會走向一對一的服務模式。
“一對一”的用戶畫像高度一致,收入高,學歷高,要求高,但時間少。陌上的平臺活躍度只能統計周活和月活,工作日沒有戀愛的容身之地。這批來自金融和互聯網的“高級打工人”,飽受996、007之苦,把出差當成家常便飯,工作和生活沒有明確界限,更別提海量參加線下活動偶遇緣分。他們不想在流量高的公眾號上發帖曝光隱私,又不舍得放棄對理想伴侶的期待。在父母催婚和社會時鐘的雙重壓力下,他們渴望有專人為自己獵取良配。
于是,高學歷平臺喊出口號——量身定制的一對一服務,為你尋覓“不將就”的愛情。專屬紅娘幫你篩選條件,把關質量,約人見面,節省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溝通上的心力。在信息爆炸、追劇都要二倍速的年代,這看起來是一門“雙贏”的好生意。
高質量的會員數據庫是吸引用戶流量的秘密武器,信息只在紅娘和會員之間流通。未名稱,自家會員庫超過90%都是211、985以及海外知名高校畢業生,超過30%是北大清華校友,男性職業集中在金融、IT、央企咨詢、四大、律所、高校教授,女性集中在金融、教師、公務員、醫生、傳媒、律所。其中不乏年薪百萬、英俊溫柔的精英男士以及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的貌美女性。
為了獲取用戶信任和防控風險,平臺通過嚴格的身份審核保證會員庫“純度”。紅娘要審核會員的畢業證、身份證、工作證、個人名下房產證、戶口簿,有婚史的要交離婚證,海歸要提供留學服務中心的認證。如果有人的學歷被質疑,紅娘還要查閱會員的畢業論文。高學歷社交軟件“青藤之戀”設置了三道門檻,第一道是機器審核,判斷資料的合理性。第二道是更加細致的人工審核,一個30人的審核團隊每人每天審核上千份資料。最后是復審環節,他們以固定比例抽樣,換一撥人重新審查。“不能說百分百不犯錯,但能保證99%安全。”
硬件條件可以審核,人品好壞卻有賴于時間檢驗和用戶監督。未名建立了一個“黑名單”,如果會員有騙色行徑、工作信息和年齡信息造假、言論尺度過大或不尊重對方等,用戶可以向平臺舉報——目前都是女生舉報男生。陌上成立五周年時做過一次調研,小程序中男性最多應征次數達291次,平臺設置了“海王管理制度”,把一周應征次數超過一百次的人排除在外。
紅娘是這門“匹配生意”的口碑決定者。為了更了解用戶心理,拉近距離,陌上在招聘信息中要求,紅娘最好要有國內985以上的學歷背景,并且最好自己也在相親市場摸爬滾打過,諳熟相親市場的規律和潛臺詞。
陌上的紅娘欣怡曾在兩年內有過20多次相親經歷,她在面試過程中大講特講相親時遇到的“高傲男”、“媽寶男”、“海王”,她還提到一線城市的相親規律,女性的年輕、高顏值是硬通貨,學歷和家庭是加分項,而男性的評價標準較為多元。紅娘團隊中還有人相親超過一百次。目前,她們都已婚或者有穩定交往對象,避免跟客戶之間產生潛在的利益沖突,比如,看到一個優質男生想納為己有;有情感閱歷也可以在關鍵時刻給客戶提出建議。
未名的面試主要考查紅娘的親和力、溝通能力,最重要的是共情力。鐘易會模擬跟客戶溝通的情景,典型的是客戶擇偶預期和自身情況嚴重不符,“比如一個70后大叔要找90后的美女,紅娘聯系了資源庫里的女孩,她們都覺得對方年齡大,其他方面又沒有明顯的優勢,不想去見面,這時應該怎么辦?”
未名的紅娘底薪是三千,每匹配成功一對,可以獲得客單價10%的提成,客單價15000元起步,如果有用戶成功續約,可以得到客單價20%的獎勵。陌上沒有對紅娘工資給出準確數值,只是強調,“有能力的紅娘比沒能力的工資高出一倍以上。”客戶的滿意度直接影響紅娘的服務質量考核,與工資掛鉤,紅娘要盡量做到“有求必應”。最好在一個小時內回復客戶的微信,兼職紅娘每周投入時間最好在14小時以上。未名的紅娘田唯曾在晚上11點接到過會員電話,女生向她傾訴約會的男生不積極主動,自己很焦慮,談話一直持續到凌晨。
未名工作室一角有個裝滿文件的大柜子,8個格子里按順序塞滿銅版紙,代表著一個流水線式的服務過程。會員在簽合同時要簽下單身承諾書、提供身份證明的保證書。跟紅娘推薦的異性見面后,他們要簽下約見確認書,用戶暫停服務要提供申請表,脫單成功還要簽戀愛確認書,才能從資源庫中撤銷檔案。

戀愛確認書
每一份文件右下角都有一行字,“相遇,是一切的開始。”會員在文件上簽下名字的那一刻,一場圍繞著婚姻、幻想、現實的博弈就此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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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陌上把整個匹配過程形容為“漏斗式的篩選模式”,這是一個嚴酷的淘汰過程。
年齡、顏值、收入、學歷、房產、戶口,都是基礎的硬指標。還有很多細節,有人專挑長相斯文的,有人是高知家庭出身,要求對方父母也是大學生,有的會員不要某幾個星座,不要某個屬相,不要偏遠地區的。有人會排除一些職業,比如不要學法律專業的,不要金融行業的,或者金融行業不要前端銷售的。有人還提出,自己跟喜歡看展覽的人不是一掛的。
按照會員要求,紅娘匹配時只需要在電腦數據庫的標簽中勾選條件,按下回車鍵,一列名單就會出現在面前。不合適的人已經被從漏斗中過濾掉。
除此之外,用戶還希望紅娘能高效篩選出“同頻”的伴侶,未名的紅娘田唯總結,會員比較在意心靈的撞擊。她經常被問到,你能服務懂我嗎?對方能跟我聊在一起嗎?我說什么對方能聽明白嗎?
紅娘在匹配時把“同頻”理解為“相似性”。她們通過查看資料和聊天溝通,了解會員的成長經歷、家庭背景、性格特征、擇偶要求,從多維度判斷,排除對立選項。如果自我介紹一大半都是工作,表示他很認同工作身份。如果他通篇不提工作,講的都是花草、貓狗,屬于生活類型;如果一個人又有工作,又有生活,一天干八百件事,就屬于活力充沛類型,“宅家躺平的類型肯定很難跟他玩到一起去,精力值就不一樣。”溝通擇偶時間要保證一個小時左右,遇到表達欲強的用戶,咨詢時間會延長到三四個小時。
時間長了,對方不用提要求,紅娘會按照市場邏輯自動歸類。一個特別帥的人,肯定不會給他找一個很丑的人,除非對方有其他長板彌補顏值的不足。如果男生資料里寫了愛看展覽、愛養貓、愛看書,紅娘就不會匹配要求男方哪一年要升職加薪、哪一年要買房的女生。她會找生活節奏慢、脾氣溫順、安于穩定家庭生活的人,最好再帶一點文藝基因。
如果最初漏斗中有一百人,層層篩選后,數量會降低為20個。紅娘再拿著會員資料跟這20個異性溝通,對方也點頭答應,才算雙向匹配成功,最終只有5、6個人留在漏斗中。
每到周末,未名的紅娘會安排通過篩選的男女到工作室見面。這是雙方第一次走出資料,正面交鋒的時刻。
2021年12月5日上午,我作為未名紅娘詩語的助理,協助她“約見會員”。詩語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二十幾個會員的名字。她按照時間段提醒會員們幾點到達,兩個手機輪番上陣,一個手機發微信,“開始約見了。”另一個手機發語音,“寶貝兒,這個男孩挺靠譜踏實的,你感興趣就來見見。”
未名有兩間工作室,都被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會議室,分別貼著哈佛大學、牛津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名牌。鐘易告訴我,“這是為了喚起客戶的回憶”。

相親男女見面的房間
一個會員一上午最少要見三個人,每場約見時間精準卡在三十分鐘,詩語會挨個敲門提醒,快到時間了,可以加個微信繼續聊。當李先生從北京大學快步走出來,站在分岔路口時,紅娘需要迅速判斷,他應該推門進入隔壁的“清華大學”見張女士,還是穿過中間走廊,進入對面房間的“牛津大學”見王女士。會員見面后一旦覺得不滿意,就會給紅娘發微信,提前結束聊天。時間緊迫,一秒鐘都不能浪費在“不合眼緣”的人身上。
意外隨時可能到來。一個會員的語音電話突然打來,“要遲到一個小時”。又有一個會員發來微信,“感冒來不了了”。有人聊到一半,接到工作電話,“對不起,對不起”,抓起皮包奔向下一個行程 。請進房間、倒水、互相介紹、提醒時間、引導進入下一個房間,同樣的動作被重復了十幾次,幾個紅娘端著水匆匆穿梭在工作室內,步伐不斷加快,一不小心撞到彼此,水從紙杯中溢出來。門口又等待了好幾對男女,房間已經都被填滿了,我們只好把凳子搬到無人的樓梯間,又利用隔板把紅娘工位分出來,勉強多擠出幾個談話場。
無論外面如何兵荒馬亂,談話場內的男女依舊歲月靜好,聊天聲不絕于耳,這邊聊房價,那邊聊投資,中間還夾著一個公司項目,他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平行世界,輕輕拋出手中的籌碼。有的男生會直截了當地亮出底牌,“我年薪百萬。”
三所名校的路線游覽完,李先生心滿意足地完成了今日三殺,慢悠悠地穿上大衣走出房間,我們讓他在“約見確認書”上簽名,確保這一流程順利完成,在送他坐電梯的路上,詩語帶著標志性的笑容問他,“感覺怎么樣?”“那個女生身高好像不足165cm,身材有點壯。”李先生博士畢業,在金融行業工作,年薪接近百萬,有車有房。
紅娘對每個客戶都有專門的服務質控表,記錄他們約見后的反饋,包括客戶看重的點、忌諱的點、是否希望繼續接觸、下次推薦的異性哪方面需要改善。有一個女生在走廊里拉住詩語不肯放手,追問男生的反應,“他對我什么看法?”沒有聽到期待的稱贊,女生嘟囔著,“我還覺得他不合我心意呢。”紅娘拍拍這位失意者的肩膀,“別著急,要把心態放平。”
人欣賞的對象一般各方面都優于自己,籌碼多的人卻不一定做出讓步。不間斷地見了十個男生后,梅雨仍沒有牽手成功,在反復的期望和失望中,她平靜的心態被擾亂了,一度覺得自己脫單無望,暫停了一個月服務,紅娘司空見慣,及時送上鼓勵,“這個匹配是需要一點運氣的,不要著急。”
雙向匹配的關鍵在于慢慢調整心理預期。梅雨做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你剛開始看上的帥哥是“梁朝偉和金城武”,接觸后發現這個檔次的帥哥不喜歡搭理你,你就降到“孫紅雷”這個檔次,結果“孫紅雷”對你特別上心,但你還是有更高的追求。接下來,梅雨和紅娘的任務是在“高于孫紅雷,低于金城武”的區間內尋覓。
鐘易則把匹配比做投籃,多投多中,“你離目標籃筐很遠,就使勁往上跳,跳一百次可能剛好碰上籃筐邊。同理,你一年內密集見幾百個人,哪怕再小的概率,最后成績都不會是零。”
在這場博弈中,局中人都在轉圈試探,你猜我,我猜他。紅娘是中間的裁判,她們充當智能大腦和搜索引擎,在單身男女之間巧舌如簧、拉人入局,同時調配比賽進程,為失意者加油打氣。三方都希望,博弈最終以平局落下帷幕。
2019年底,當梅雨不再執著于匹配成功與否時,紅娘送上了一名男士信息,他成為梅雨后來的老公。他們都在北京二環里長大,專業背景差不多,朋友圈子有交集,聊天時發現三觀也很合得來。2020年疫情暴發后,他們一直微信聯系,感情迅速升溫,沒再跟其他異性見面。5月份,梅雨生日當天,兩個人約在頤和園,確認了戀人關系。10月份,紅娘見時機成熟,旁敲側擊地詢問雙方有沒有結婚打算,加速進程。12月底,兩個人領了結婚證。
一年之內,從陌生人到夫妻,這確實是一個高效率的成果,梅雨覺得自己幸運。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牛瑞的雙向匹配一直沒能成功。他認為紅娘溝通上有待加強,同時還把失敗歸咎于自己市場競爭力不夠,“很多女生工資都是三四十萬左右,我沒那么多。”牛瑞暫停了服務,把更多精力集中于工作。
嘩啦啦,手中籌碼增加,失意者等待再次入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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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賽道
“你們不是在跟自己賽跑,你們是在跟男生的空窗期賽跑,也是在跟婚戀市場上其他女生在賽跑。”樂樂在直播間中語氣嚴肅。
陌上公眾號發帖的男女比例是3:7。未名的一對一會員男女比例是4:6,有的相親平臺男女比例甚至達到2:8。高學歷相親市場普遍存在女多男少的現象,在這場博弈中,女性似乎天然處于弱勢地位。
相親平臺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推出主打女性消費的服務形式。未名的一對一合同里,附贈化妝課、服飾搭配課、拍照服務、情感咨詢。在這些服務的語境中,一個高收入、高學歷的女性,需要掌握形象打造的技巧,還要懂得如何傳遞情緒價值,才能在婚戀市場笑到最后。
陌上在2021年12月上線了“脫單訓練營”,這是專門針對單身女性的線上課程,內容包括“做個脫單簡歷”“一起加油變美”“這樣聊天,異性緣翻倍”等,平臺還邀請從事社交行業的互聯網男高管分享,30歲優質男都怎么找對象?目的是讓女生們了解男性思維。
平臺希望單身用戶經過訓練后,內外兼修,既懂得提升外在形象,又擁有無懈可擊的“戀商”,成為在婚戀賽道中拔得頭籌的贏家。
璟玥認為,這些衍生服務是一種補救手段。在一對一的盈利模式中,平臺想要多賺錢,就要延長匹配的時間周期,但周期越長,客戶滿意度越低,只能通過附加服務來提高客戶滿意度。另外,在客戶數量和客單價都有限的情況下,平臺只有增加服務內容才能多賺錢。

“脫單訓練營”第一課
在直播間,樂樂詢問女生們的空窗期是多久。看到有人打出2年、3年的數字,她強調,平臺優質男生的空窗期都以月為單位,一名男用戶在公眾號發布信息三周后,就找到了穩定交往的對象。
“這個星期躺一躺,下個月忙一忙,不斷拖延和等待,你就在靠近婚戀市場的deadline。”樂樂告誡單身女性,要抓住男生的脫單窗口期,比如,剛升職或者一個工作項目結束,隔三差五關心一下心儀男生的近況,給他留下印象。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到小長假之前,紅娘都會催促女會員盡快與心儀男生見面,擔心男生假期會火速脫單。樂樂還用自身經歷現身說法,她和她老公認識21天就在一起了,當時男生臨近畢業比較空閑,“畢業后他就開啟瘋狂搞錢模式。”
在溝通方面,樂樂重點提醒,“你的弱點讓你更性感”,女性不應該把工作邏輯帶到感情里,展現軟弱比展現優點更容易推進關系。“我加班真的好累,求安慰,求抱抱。”“我真的好累啊,好想吃好吃的,我們周五約一下好不好?”“一個人去吃火鍋太尷尬了,能不能陪我一起?”
評論區有女生說,聽完更焦慮了。“有焦慮才會有動力,但是大家也完全沒有必要沮喪。”樂樂鼓勵她。
對于購買服務的主力軍——大齡女性,未名的銷售方法是讓紅娘化身“情感顧問”。傾聽、關懷、理解是基礎;說到用戶心坎里,制造親密感,跟對方“統一戰線”是取勝之道。二者兼備,紅娘適時推出服務,支付寶到賬的聲音自然會響起。
林海燕在6年前加入相遇未名,她有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和二級婚姻咨詢師資格證,三年的婚姻咨詢經歷讓她熟知男女相處的困惑,無疑是“情感顧問”的最佳人選。2021年12月5日傍晚,一名戴著大框金屬眼鏡、看起來很靦腆的女生走進了未名工作室,林海燕接待了她。她是個女博士,34歲,在科研院所工作,身高170cm,有京戶京房,年薪20萬左右。在剛剛參加的“教師、律師、醫生、科研院所專場”線下活動中,她沒有太大收獲。
女生已經單身了好幾年,博士身份讓她困擾,“男生可能覺得女博士都挺有想法,想找一個比自己弱一點的吧。”她談到擇偶要求,希望男生“175cm以上,最好是碩士以上學歷,門當戶對一點,人品好,性格好,有包容心,收入差不多就行”。
林海燕表示,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是缺少認識人的途徑。“你身邊數量少,大數據庫里就多了。”她開始介紹平臺四萬人的資源庫,“張三不行你找李四,專業紅娘一對一,花大把時間按照你的要求篩選出來,每周給你推薦三個人。我鼓勵你多條路走起來,成功率最高的可能就是(一對一)紅娘這條路。”
成功案例被順勢拋出,林海燕打開手機展示會員結婚的照片,同時加快語速介紹道,曾經有一位1993年生的女會員,用買包的理念來購買服務——找到了就是賺到了,沒找到就當是買個包丟了。結果她半年就脫單成功,對方是個海歸,高富帥,父母都是企業家,“這女孩真的賺著了,男生綜合素質各方面都ok的。重點是她不僅找到了財富,也獲得了愛情。”
“整個資源庫里男生大概情況是什么?”進入工作室30分鐘左右,女博士似乎卸下了防備,從被動回答轉為主動提問。林海燕遞上一個iPad,“這些是每場活動里愿意展示自己信息的嘉賓,還有90%不愿意曝光的,都在我們資源庫里。”經過綜合評估和計算折扣,這位女博士被報價為15120元,她猶豫了一下,說回去再作考慮。
梅雨兩年前也經歷過類似談話。她告訴我,女生過了30歲,“剩女”的污名就會不斷敲擊她們的耳膜,“在工作場合大齡女性一旦發脾氣,就會被指責脾氣臭,太挑剔,性格不好,才嫁不出去,”“你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
林海燕了解梅雨的心理,不急于介紹資源,而是跟她聊起戀愛經歷和擇偶標準,并把一個現實問題拋出來,女性擇偶受到生育年齡的限制,35歲是一個分界線,這是相親市場給大齡女性貼上的又一個標簽。“你再早來兩年,對方條件會更好。如果你不想生孩子的話無所謂,但想要生孩子,就應該盡快下手。”
她的語氣誠懇,令人信任,“我很有信心讓你在這里脫單,我愿意去努力一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努力?”
不知不覺間,梅雨獲得了一種慰藉,放下了對于相親這種“人為邂逅”的負擔感,一個聲音不停暗示她,“給自己一個機會試試看。”似乎是水到渠成地,梅雨花費一兩萬元買了為期一年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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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蒂克消亡史
鐘易告訴我,未名剛成立時,相親男女的擇偶觀沒完全指向物質條件,但在過去十年間,全國房價翻了一倍,他明顯感覺到,物質越來越擠占情感,成為擇偶的主流需求。沒有房子、有一套房和十套房,差異是巨大的。年收入十萬、五十萬和一百萬,差異也是巨大的。很多人會計算,我掙一千萬,對方掙五十萬,結婚后雙方收入變成共同財產 ,我吃不吃虧?鐘易把這種心理總結為“不患寡而患不均”。
陌上的紅娘包敏曾在匹配時收到一名男士的拒絕,“我去年炒股掙了幾百萬,希望你能給我推薦長得好看一些,跟我資產比較匹配的女生。”
有學者稱這種現象為,情感生活的商品化。親密關系的締結變成了商品和貨幣的交換,邂逅變成了苦心經營的競爭結果,浪漫逐漸消亡。深圳大學社會學系的助理教授鄭靜分析,內卷程度高的現代社會,年輕人生活壓力大,物質層面的危機意識很強,同時離婚率不斷升高,情感生活的危機也讓人們比過往更加沒有安全感。
在這樣的社會心理下,單身男女期待著,在相親市場上尋覓一段無需風險、可以掌控的關系。正如伊娃·易洛斯在《消費浪漫》中所描述的,“愛情無形中被馴化成一種消費模式,不存在風險,不考量膽識,杜絕瘋癲和狂迷,避免產生任何消極和被否定的感覺。”
更多標準化的相親產品被生產出來,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被遮蔽了。有人總結出陌上花開的相親帖模板,本科國內985,碩士海外留學,書香門第,父母開明,會說幾國語言,愛好都是高雅藝術。一個微博大V摘取了9個嘉賓介紹旅游經歷的文案調侃,清一色的排比句,“在清邁街頭挑選過中意的佛牌,在倫敦二刷心心念念的魅影,在巴黎街頭聽過街頭藝人演奏喜歡的樂曲,在佛羅倫薩的落日余暉里彈奏過但丁的嘆息。”
算法和大數據交友軟件的出現,進一步迎合了這種消費模式。高學歷社交軟件“青藤之戀”的匹配系統中設置了上百個標簽,僅男性頭發相關的標簽就有 32 個,通過發型、發色、發量、發際線、劉海、鬢角等 6 個維度建立。性格特征有 15 大類,158 個標簽,還在進一步擴充中。感情觀有 94 個標簽,包括勢均力敵、一起享樂、慕強、智性戀、 物質高于愛情、愛情至上等。習慣有 128 個標簽,細化到習慣午睡、不吃辣、手機靜音、不疊被子、飯后刷牙、理財、每天八杯水、寫日記、記帳等。系統基于用戶的偏好數據,進行每日推薦。
匹配更加精準、高效、量化,愛情卻不一定發生。“青藤之戀”項目團隊調研發現,剛注冊平臺的用戶往往保有期待和沖動,較容易與互相喜歡的人順利發展。用的時間越久,可選擇的對象越多,他們越容易有優中擇優的心態,脫單成功率反倒降低了。
月亮也發現,追求者數量會營造出“虛假的繁榮感”,一個清華畢業的30歲男生,年薪百萬,由于應征者眾多,他半年內對于女性身高的要求從165cm長到了170cm。相親平臺兜售婚姻幻想,就像賭場喚起財富夢想。越來越多的人在數據中迷失自己,總覺得下一個也許會更好。
1月17日晚,鐘易和林海燕接待了一對母女,女生1995年出生,家產上千萬,希望找一個上億身家的伴侶走入婚姻。女孩認為,“男人都一樣,早晚會變壞,不如我先變有錢,他愛怎樣就怎樣。”要找到上億資產的人,平臺需要花費大量人力尋覓資源,服務費很高,但母女倆很糾結,不舍得付太多錢,聊天持續了五個小時。
林海燕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這對母女有強迫特質,很焦慮,想要掌控一切,婚姻超出控制范圍,就要用金錢來最大程度規避風險,“哪怕對方是個老頭。”
6年時間內,林海燕接待過上千名單身男女,有人脫單了,順利結婚生子;有人討厭相親市場的規則,回歸日常偶遇愛情;還有人像這對母女一樣,不相信愛情,緊緊抓住物質,缺乏安全感,卻有極大的饑餓感。
林海燕今年42歲,雖然做著紅娘的工作,但她的感情經歷卻與相親市場的“人為邂逅”截然不同,充滿浪漫色彩。
千禧年前后,她在北京上大學,畢業后在海淀一所高校的總務處做行政職員,那時大家聊天還普遍用QQ。有一次,她在校門旁的黑板上寫通知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男生忽然抬頭跟她對視了一眼,怦然心動的感覺,兩個人一見鐘情了。他是那所高校的學生,比林海燕小兩歲,林海燕有時路過他的宿舍,男生會注意她的身影,但誰都沒有主動追求。
后來林海燕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談了戀愛,一個北京的拆遷戶,有好幾套房子。相處了四個月后,對方的優越感讓林海燕無法說服自己的內心,決定分手。
兩年后的一天,林海燕到朋友家的商店做客,巧合又發生了,男生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前。那時男生已經在北京工作,他們交換了聯系方式,開始戀愛。三年后,林海燕26歲,男生24歲,兩人步入婚姻。他們都是外地人,工資不高,沒有父母的支持,面臨房價的壓力。林海燕的朋友中有人找了條件很好的伴侶,相比之下,這對年輕夫妻顯得一無所有。
林海燕上夜班,男生每天從自己單位騎車到知春路,載上妻子,再騎回頤和園附近的家。40多分鐘的路程,林海燕抱緊丈夫的腰,在車后座唱歌,“那會兒年輕,我像個小瘋子一樣亂吼,歌名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林海燕孕期時,公司搬到了一個新裝修的大廈,她擔心對孩子有影響,把工作辭了,開了一個小店,在家全職照顧孩子,直到孩子上幼兒園。老公雖然沒有掙大錢,但也能負擔生活費,“當時決定再苦再難,也要把它忍了。”
今年女兒16歲了,一家人依然住在頤和園附近。林海燕的工資每月一到兩萬,再加上丈夫在互聯網公司的收入,小家的生活沒有太大壓力。她的工作時間是周三到周日,和丈夫的雙休時間錯開。有一天,夫妻二人碰巧都在家,吃過晚飯,林海燕拉上丈夫,迫不及待地騎上電動車趕往公園,“我特別想讓他看看晚霞的美景。”
前不久,他們參加一個婚姻課程,有一個環節,夫妻需要對視三分鐘,林海燕的老公看了她一眼,回憶起初見的場景,眼淚嘩嘩地往下流,他對妻子說,“一直看你的話,我會哭出聲,這么多年風風雨雨不容易。”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前戀愛時代,人們關于愛情的想象就像木心的《從前慢》,兩個人相遇在清早的火車站,在無行人的黑暗長街,在冒著熱氣賣豆漿的小店。
如今,邂逅變成了社交軟件上的相互試探,相親現場的左右逢源。林海燕當了六年紅娘,看著一些男士徘徊了六年,他們天天穿梭于各種相親活動,付出了不少時間成本,“當初不錯的小伙子,現在都有點禿頂了,還是在挑挑挑。”
“他們可能一輩子都在相親的路上,也在迷失的路上。”林海燕嘆了一口氣,永無止境地去比較,永遠做不了選擇。
(應受訪者要求,除鄭靜、林海燕外,其余名字均為化名,感謝我的朋友游芳芳對本文提供幫助)
原標題:《GQ報道|高學歷相親:婚戀內卷和浪漫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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