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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藍藍的詩:我們對自然之物已經失去了看見和傾聽的能力
寫詩多年以來,一直喜歡藍藍的詩歌,但從未有機會與她碰面,直到前不久王家新老師邀請參加人大藝術學院的畢業朗誦會,我才第一次見她。詩人和之前我在閱讀中感受到的她,兩者的氣質是高度吻合的。那天她穿了件湖水藍的裙子,上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她的神態中有種女性詩人獨有的敏感和敏銳之氣,這是我尤為珍重的地方,因為我認識的和知道的許多女詩人,在結婚生子之后似乎都把自己身上鋒利的一面藏了起來,而藍藍不是這樣。并且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直保持創造力和高質量的女詩人中,她也列居其中一位。

最近藍藍出版了她的詩歌結集《唱吧,悲傷》,這部詩集收錄了詩人從1983至2014年之間的作品,按時間順序排列分為五卷,里面最醒目的特點之一就是一以貫之的自然風物的出現,由此產生的風格鍛造了一種特殊的美學效果,一種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樸素詩意。然而它們又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贊美田園風景的抒情詩,而是一顆主動接納大地上一切生死輪回,日常生活污垢,時光無情流逝,城市駁雜生活之總和的心靈詩作,以積極的包容姿態來收納重構現代社會支離破碎的主體。這樣的決心需要足夠的勇氣,毅力和耐心,讀者們也會驚訝其中風格的穩定,情感的忠誠,生動的溫柔,我們根本不需要具備一雙細膩敏感的耳朵,就能夠從中辨認出女性的聲音。

我們也不必費心在當代詩歌的寫作風尚中確定藍藍的位置,她的詩歌沒有舒婷詩歌里高度抽象的,政治的個人,也沒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翟永明,唐丹鴻為代表的,具有強烈女性意識,女性經驗的強力書寫,藍藍與她們都不一樣,她的喉嚨里具有一種博大,悲憫,虔誠的母性力量,其語氣,聲音從來不單方面從人類自身出發,而是沾染著曠野,大地,天宇的氣息,一句話,人立于宇宙中,他/她呼吸著這個塵世,知道萬物為芻狗的真理,也知道如何把它收編進頭腦,把厄運化解為存在的力量。在這一層面上,詩人是直接在超我的層面上言說,沒有任何自我沖動的跡象,在詩句中也尋不到備受壓抑的本我力比多。
哦,向日葵,你使太陽誕生
你金色的臉映出了恒星的面孔
纖弱,短命,你推著天體滾動
你矮小,執拗
你有信仰卻沒有舌頭
你用比人高的頭顱生活
你光芒的話語運送著黑夜,白晝和
整個天空。
擬人化的修辭展示了對植物的熱愛,當讀者被帶入語境,甚至能體會到一種神學色彩。同樣主題的詩篇還存在于《野葵花》《蘋果樹》《大地落葉》《玫瑰》《沙漠中的四種植物》里。自然中的動植物,在詩人眼里,相比于人類而言,它們才是持久,高貴的存在。對它們靈魂的吟唱,詩人的語氣從起句就是高亢的,語調不是猶豫,遲疑,而是堅定和隱忍,代表詩人這種自覺抗爭的聲音,每個詞,每個詩行都猶如一種箴言,這使其中的詩句即使單獨拿出來,做成“截句”,都不會丟失一首詩整體閱讀給人的驚厥。
《蘋果樹》
一棵蘋果樹在時光里奔走
渾身碰響薄薄的小鐘
《大地·落葉》
如果秋天的落葉、溪水
一定要消逝
我被托付給收割完的蒼茫大地
當詩人用這樣的目光帶領我們看周遭的事物,她就像是一名布道者,在引導我們走進久已被遺忘和忽略的大自然生命,對動植物及四季時令的贊美喚醒了我們最初對其記憶和體驗。詩人有的是賦予它們以屬人的個性,有些則直接用類似耳語的方式和它們對話。
《螢火蟲》
我的眼睛保住了多少
螢火蟲小小的光芒!
那些秋天的夜晚
螢火蟲保住了多少
星空,天籟,稻田的芳香!
《五月》
陽光多么好,大地
多么慈祥
還有幾只麻雀在麥場里
叫著——“古老的五月”
然而明顯的是這些詩歌也透露著淡淡的憂傷,寫于最早的1983年,也是詩集開篇之作的《春天的一個夜晚》,這是一首書寫自然風物和塵世生活相對照的詩歌,里面一面表露對大自然的依戀和熱愛,熱烈地稱頌自然事物的高尚屬性,一面明顯飽含著反語似的悲痛,不和諧音來自其中的兩句“我采集了所有逝者的困倦,所有嬰兒們未曾被污染的感覺”,詩人的言外之音是正因為此,這個春天才會有不長翅膀的夜晚,才會有花朵中滾落的淚珠和夜里虛弱的陽光。

當遠離了自然而自然再次作為詩人感受世界的媒介時,正如詩集的名字“唱吧,悲傷”所表露的,即使如此,詩人仍然在壓抑著情感,在做著吟唱的努力。它作為整部詩集的第一首,其主題一直在之后的詩篇中延續,甚至進一步深化。在《柿樹》等一批的生活感極強的詩作中,無論遭遇怎樣洪流般,隨時坍塌的人生,因為自然風物的出現,詩行總是意外讓人對一切不完美和破碎的驚恐有種懸崖勒馬式的信心和決心:
《柿樹》
下午,鄭州商業區喧鬧的大道
汽車,人流,排長隊人們的爭吵
警察和小販爭著什么。
電影院的欄桿旁
——親愛的,這兒有棵柿樹
有五顆微紅的果實。
灰色的天空和人群頭頂
五顆紅柿子在樹枝上——
親愛的,它是
這座城市的人性。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愛上它骯臟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爭吵
讓我彎腰時撞見
墻根下的幾棵青草
讓我領略無奈嘆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蘋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著,哭泣和愛——
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
深深彎下的身軀。
柿子樹的存在就是人性,生活就是甜蘋果曾是的黑色肥料。對自然事物持有的道德觀是有意為之的,它可以吸收人性中的善惡美丑,詩人借此對人事不屑于做亞里士多德式的哲學二分法,也不做私密的,迫切的身份追問。正因為此,我們才看到生活場景中耳濡目染的經驗總能超現實地遭遇到大自然中持存的事物,把生活從無序中拯救出來,把生存的意義推向宏大。在一首強有力的修辭變形中,詩人罕見地用身體做喻書寫自然:那美和情欲的——目光曖昧的輕觸:槐樹林的脖頸,一片/被蟲子咬了缺口的葉子上(大腿上甜蜜的痣)以及/幾只麻雀在冬天潔白胸脯上,寂寥的叫聲。同樣是用身體做比喻,讓人不免想起普拉斯寫自己懷孕的詩歌:
我是一個九音節的謎語
一頭大象,一所沉悶的房屋
一個在植物卷須中閑逛的甜瓜
噢,紅色的水果,象牙白,精致的木材
我這塊發酵的面包如此肥胖,濃烈的酵母味
我是裝在厚錢包里的新鑄的硬幣
我是一個平均數,一個舞臺,一個懷孕的母牛。
我吃掉了一袋綠蘋果,
我踏上的是一列沒有停靠地點的列車。
普拉斯全部隱喻的指向是自己,而藍藍是自然,當詩人們(尤其是男詩人們)指責普拉斯這種寫作手法是病態的蠢話,是“在處理生命經驗時心智不夠成熟時”,大概沒有人會敢這樣說藍藍,詩人把大自然作為情人,作了情欲的愛意綿綿的描述,并且主體堅信著自己在其中找到了永恒的心靈慰藉。詩人寫這些自然事物,關注點和浪漫主義不同的地方,是詩人并不因此做起點發表宇宙的宏觀大論,而是作為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間體驗到的平行美學,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出來的具有救贖意味的事物。這是一種自覺的,對現代主義詩歌以來的糾正批判,對城市震驚瞬間體驗感的對峙和唱反調,我想正是這種自覺讓詩人藍藍寫出了《自波德萊爾以來......》這首詩:
自然之物遠了。在一場告別儀式中
不是動物和植物。
城市的廣場有修剪過的綠地。
有整齊的街樹。是的
人屈服于此。
沒有什么進入我們的生活——
幾顆星從遙遠的夜空投來光
從一扇樓房的窗口望去
——已是過去式。
我們不再走出自己的手。
不再走出皮膚和眼睛。花香和
雜草叢,它們從未有過?
每一個定律都令我恐懼。但我感到它
——這是值得的。我活著
雙手緊緊抓住谷子里的
呼吸——在風中......
詩人堅持認為自然之物遠了,和我們告別的不是動物和植物,而是我們自己,這幾乎帶著控訴和譴責了,然而如果果真可以用自然事物對抗我們周圍世界,乃至內心的速朽,如果有人質疑并深究原因,詩人也沒有義務和責任替我們解釋為什么它們就一定會持久地存在。這里詩人的一句潛臺詞是對那些曾經有過的自然事物,我們已經失去了看見和傾聽的能力。在另一首詩歌中,詩人直接,激烈地表達了自己對現代物質生活警惕的覺醒:
我暴露在烈日中。一個物質供桌的
刀叉下。燒灼,萎縮。
干枯成被稱做普通人命運的
那種東西。
在繁華的秩序的都市中
人人扮著鬼臉,而我黯然傷神
盡管這樣顯得不合時宜而且
滑稽。
我尋找一片含水的樹葉。一個詞
背后豎起的小小蔭涼。或者躲進
細細水流穿過的草地。幾點
獨自開放的大薊花,有刺的
那種。紫色的。(噢,我的尋母夢,
漫長步行者的歇息處)
不能如一棵草那樣生活
也不能像一只鳥懸在空中。
依靠什么,在所有無依無靠的
事物里,我是我反對的事物的左手
一幅黑白版畫 矛盾之歌i
晝與夜互相產生敵意的反自然
之作。
然而,我悲哀地想——
還有什么?(沒有一切)
我所不知的 還是什么?
在頭發、嘴唇、眼眶以及
這首文字之繭的邊界外。
這首詩歌幾乎涵括了整部詩集的中心內容,更加凸顯了詩集名《唱吧,悲傷》所表達的隱忍。里面詩句在瞬間的言說狀態中情感層層遞進,詩行看似隨意,卻是在強大的理智控制下行進,因為主題是一目了然的,從批評物質豐盛的消費社會,從都市人的“鬼臉”丑態之人性開始,詩人決心注定要做一個不合時宜的人,被遭嘲笑的人,去“尋找一片含水的樹葉......”略帶傷感的描述,最后的收尾落腳點放在了身體和文字之繭上。在懷疑的時刻,詩人的面對會陷入痛苦的糾結,這種矛盾情愫在一首詩歌里被充分地書寫著,一首副標題為“對帕斯說”的詩歌,值得全文引用:
《現在不可觸及》
米斯夸克,墨西哥小鎮
你在紙頁上的曙光里將它建起
在語言和真實的巖石上
在刀刃上和孤獨者的眼里
而依舊是我的現在
不可觸及。半空中的房間
禁錮低頭下望的目光。大街擁擠的汽車
拖著鋼鐵欲望的外殼
立交橋無盡的纏繞,報紙新聞
更遠——不可觸及
我的手敲打鍵盤
那里不生長一棵草,也沒有
最小的微風,宛如無人的古井
漣漪不超出七寸熒屏
面對一碗米飯羞愧,面對不可觸及的
腐爛腸子中鉆出的蒿草啜泣
瓦礫下洶涌著比海更狂暴的怒浪
足以摧毀壓在額頭的巨石
我的鼠標在黑暗的地洞里奔竄,尋找一個
光明的出口。荒涼的樓群不可觸及
語言犁頭找不到泥土里
最細的草根,那鐵鉗夾疼的一絲光亮
現在,對于渴望,市場
有著滿足幸福的允諾
但一個瀕死者的喉嚨,不可觸及
羞愧在燃燒我虛弱的頭頂
一場蔓延的災難,不可觸及的瘟疫
要理解藍藍詩歌全部的抒寫意義,也許就在于這種詩人一直在堅守的,難能可貴的,針對現在的不可觸及性中,“尋找一片含水的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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