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萬物自有界限和軌道，眾生也因此有了兩種南轅北轍的行為模式——遵守規(guī)則和跨越界限、撕毀規(guī)則各有其魅力，貪心的我們卻總想著利益均沾，調(diào)和不可能之事，無怪乎古今中外的人、神和妖都喜歡跨界訂約。西方文學(xué)家化用宗教-神怪傳說打造的最著名的契約，大概要屬浮士德和魔鬼的那一份了。歌德先生整理了十五世紀德國民間流傳的“浮士德博士”的故事，把它變成了詩劇中頗為“中二”的約定：魔鬼答應(yīng)給想要“上山下鄉(xiāng)體驗生活”的宅男浮士德以所有想要的東西，包括青春、美貌、財富、愛情，權(quán)力，以及各種穿越時空的外掛，打賭他一定會因為滿足而墮落。一旦他發(fā)出了知足的聲音，那么他的靈魂就歸魔鬼所有。不斷進取的狂人否認這一點。于是賭約成立，冒險開始。在經(jīng)歷了古典愛情和現(xiàn)代革命、神話美女和小家碧玉、天上天下、內(nèi)心外境的怒海狂濤之后，最終他老了，聆聽著屋外由他指揮的填海造陸工程的叮當(dāng)聲，沉浸在人類改造自然、意志覆蓋宇宙的狂想中，不由陶醉道：“你真美呀！且停一停吧！”魔鬼狂喜，正要帶走咽了氣的浮士德的靈魂，圣母和天使突然出現(xiàn)，用光芒奪走了浮士德的尸體，魔鬼失敗了。

表面上看，浮士德不僅占盡了魔鬼的便宜，還有上帝這一方撐腰，似乎有點仗勢欺“鬼”，但這正是這個約定的妙處：我們從原作里看得出來，浮士德并沒有真的滿足。他情不自禁發(fā)出的感嘆，恰恰是那個永遠進取、不知滿足的“當(dāng)下”。公平地說，浮士德是真贏了。

知足常樂，在東方是一個關(guān)乎幸福感標準的重要倫理，在十九世紀的西方卻成了墮落的標志，這大概就是循環(huán)式的輪回時間觀和進取式的線性時間觀的分界之處，亦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分界之處。事實上，契約本身就是一種界定時空的方式，其中包含著精妙的時間倫理。

東方佛教當(dāng)中菩薩發(fā)愿，也是一種契約，是直接和天地、神佛與一切眾生簽訂的。地藏菩薩在“因地”上（即造成佛之因時，是走向“果地”的開始），為了拯救即將下地獄受苦的母親而發(fā)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當(dāng)場就感召了天地震動，佛陀現(xiàn)前，改變了她母親的命運。這個愿力在佛教來說，大概是屬于“真實愿”、“定業(yè)”，因為天地震動暗示了這樣的悖論性道理：在契約還在起點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圓滿地實現(xiàn)了，它無須經(jīng)過未來時間的檢驗。

中國佛教徒最熟悉的阿彌陀佛在“因地”上也曾發(fā)過四十八大愿，大意是等我將來成佛了，讓能憶念我名字的眾生，都能到我創(chuàng)造的極樂凈土。這個愿望同樣在發(fā)出之際就已意味著實現(xiàn)——那花果同時的蓮花，正是凈土宗最重要的植物象征。

此類悖論且留給哲學(xué)家討論。從心理上來說，訂約，是為了在變動的世界里，試圖抓取和創(chuàng)造不變的東西。也就是說，契約是一個普世的安心之法。黃霑給王祖賢、張曼玉主演的“白娘子故事”《青蛇》寫的插曲《流光飛舞》，就是這類心理典型的表達：“留人世幾回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這種中國式的古典愛情想象，與浮士德的心態(tài)實際上是交通的：一切都在變，“當(dāng)下”便是唯一的系心之處。東方和西方繞了一個圈，實際上還是搭在一起。說到底，這東方的六道輪回究竟是啥？曹操說得好：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此沉吟之處，便是動心之處，而動心之處，也正是這系心的那一點，推動了命運之輪悠悠長轉(zhuǎn)。莊子曾經(jīng)簡潔地描述過孔子的同鄉(xiāng)尾生的愛情約定：“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這梁柱，也就是陜西藍田縣的藍橋。魂斷藍橋的尾生大概不會在乎自己的契約精神會為后人代代傳誦，還順便為一部美國譯制片作了嫁衣，他只是求仁得仁：與其說是為愛情而犧牲，不如說是為約定而犧牲。愛情如洪水般倏忽來去，約定卻是覆水難收。在善于變通的現(xiàn)代人來說，尾生之約其實是一個細思恐極的事件。讀讀大正時代的文豪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尾生之約》，就會品咂出某種不同的風(fēng)味。

執(zhí)念與誠信之間的界限很難劃分。人和狐貍、花精乃至偶人相戀的故事，都是“執(zhí)念”的產(chǎn)物。《紅樓夢》是石頭和草的未了情，《牡丹亭》是盜夢空間里的一期一會，因為心有執(zhí)念，才能身體消滅之后，跟這個世界繼續(xù)相約。有趣的是，神、鬼、佛、怪訂契約的時候，都丁是丁卯是卯，甚至還有一點“認死理”的成分。比如日本流行文化中對“約定”有強烈的重視，滿屏的“呀哭搜哭”（即日語“約定”一詞的音譯），這里有武士道精神的影子，根底上還是民俗化的宗教情緒在起作用。比如當(dāng)代著名漫畫家今市子的長篇巨作《百鬼夜行抄》里，訂約是妖怪最愛干的事情。白天是普通的文鳥、晚上才變成“天狗”狀的小妖怪“鴉天狗”攻擊人類高中生未果，立刻要求訂立契約，服侍“打敗了它”的主人。對妖怪感到頭疼的高中生剛想拒絕，旁邊的家仆（一個與高中生過世的祖父訂了約保護其孫子的大妖怪）提醒他，不能拒絕，否則會發(fā)生很嚴重的事情。服從強者、履行契約似乎是許多日本妖怪存在的意義，他們對契約沒有不滿，但通常也不會投入什么感情，時間到了就走人。

《百鬼夜行抄》整體來說，是相當(dāng)復(fù)雜深刻的故事，而火熱到第五季的二次元神怪番劇《夏目友人帳》，整個就是和式契約精神的少女版：有“陰陽眼”的人類少年夏目，整天忙著收拾有同樣體質(zhì)的外婆玲子年輕時跟妖怪打賭留下的“爛攤子”，也就是“吹紙還名”：日本神道教受陰陽家和佛教“名相”概念的影響，信奉“名即咒”，“呼名即招魂”，以至妖怪的名字成了保全性命的關(guān)鍵。這故事里就是，妖怪跟人類少女打賭輸了，給對方簽上大名，意味著靈魂要受其驅(qū)使一生。少女只為了好玩，并不想動用權(quán)力，妖怪卻要么終日惶然，要么終日期盼，等待著人類來喚名。因為妖怪壽命太長，長到幾乎不能理解人類“怎么這么快就死了”。他們對契約的執(zhí)著，就自然延續(xù)到了少女的孫子輩。以至于少年夏目總得一遍遍解釋：我不是我祖母！

夏目的故事，與流行于中國民間的“供狐仙”“供蟒仙”等，有相當(dāng)類似的原理。據(jù)說，人類祖一代跟那些成仙成精的獸類訂立的利益交換的契約，到了孫一代想廢棄，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為精怪的時間感異于人類，也因為它們的執(zhí)念甚強。以至常有對“仙”不敬，天災(zāi)人禍，家破人亡的異事流傳。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少年夏目發(fā)愿把祖母搜羅來的名字還給妖怪，這個設(shè)定雖然有點“娘”，但不能不說是明智之舉：妖怪可不是那么好使喚的。

妖怪和鬼魂的認真勁兒雖然讓不少人頭疼，卻也會讓人類有空子可鉆。《百鬼夜行抄》里的另一個故事就是典型的例子：一位死于車禍的母親，由于生前對感情的執(zhí)念變成了鬼魂，要把活著的女兒和女兒的情人都帶走。他們要求寬限時間，與鬼魂訂了一份為期一年的契約，接著在高人指點下，悄悄地把“一”字添筆改成了“十”。第二年鬼魂前來要人，代理人說了，您記錯了，我們當(dāng)初訂的約是十年，接著便拿出字據(jù)來。女鬼竟然不疑有他，一對小兒女還真就享受了十年相聚的時光。 

按照《左傳》的記載，天反時為災(zāi)，地反物為妖。妖怪本來是不遵守天地契約的產(chǎn)物。不過我們一定要牢記：古今中外人鬼簽約故事的共同點只有一個，即毀約者通常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