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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神父親:兒子的人生已經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這是Figure的第283支 ▼ 原創視頻

每年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國際罕見病日」。數據顯示,我國有2000多萬罕見病患者,每年新增患者超過20萬。漸凍人、瓷娃娃、粘寶寶……隨著媒體的宣傳報道,這些罕見病患者群體的名字逐漸走入大眾視野。
對患者家庭來說,這種關注帶來的幫助或者意義有多大呢?在Figure拍攝期間,罕見病患兒顥洋的母親沈蕾說:「最迫切的希望,就是他能活下去,這就夠了。」
導演|鐘徐姣
撰稿|喬 伊
編輯|張 帥
出品|FigureVideo
聯系徐偉采訪的人,現在已經少了很多。
幾個月前,當「高中學歷父親自建實驗室制‘藥’救子」的故事在網上傳開之后,各地的媒體人紛紛登門,讓這家人應接不暇。
妻子沈蕾感受到了徐偉的壓力。哪怕在深夜里,他也一個人在客廳不停地打電話、發信息,旁邊的桌上放著打開的啤酒。經過媒體報道,家里確實得到了一些幫助,但徐偉覺得兒子的病情得到解決前,還需要更多人幫助。不管是什么樣的采訪者,他都不敢拒絕。
徐偉有許多想不通的事。艱深晦澀的生化醫學知識,對高中畢業就早早進入社會工作的他來說有多難理解,是可以預見的。另一些則無關于此。
當徐偉決定找一家實驗室配制組氨酸銅為兒子治病時,妻子攔住他,希望他不要沖動,再等一等想想辦法,他無法接受:孩子的病等得起嗎?
當徐偉制「藥」成功,孩子的病情有所好轉后,他打算把家里的健身房改造成簡易實驗室,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他們覺得這些「荒唐」的事影響了原本平靜的老年生活。徐偉不解:到底是搬了一些東西影響生活重要,還是救孩子重要?

徐偉在家里的簡易實驗室
當徐偉被貼上「藥神父親」的標簽上了熱搜后,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動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也很疑惑:一個父親為了救自己的孩子努力做一些自己也許能做到的事,不是應該的嗎?
在驚訝贊許聲之外,有人懷疑他的初衷和動機,也有人覺得他無知自負,在拿生命開玩笑。徐偉沒有理會,只是跟朋友閑聊時吐露:如果有選擇的話,誰愿意去看那些復雜難懂、宛如天書的生化理論和醫學論文呢?
沒人想要成為「高中學歷的父親為了救子,試圖突破醫學藩籬自制‘藥物’」的故事主角,但命運卻一直推著徐偉,不由他停下腳步。
確診
2019年末,兒子顥洋已經6個月了,但還是不會抬頭,也不會翻身。跟活潑好動的大女兒露露相比,顥洋顯得格外安靜。家里人隱隱有些不安,是不是孩子發育遲緩?去醫院看做了很多檢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
直到幾個月后基因報告結果出來,才終于確診:小顥洋得的是一種名為Menkes綜合征的罕見病——由于基因遺傳或基因突變導致身體對銅離子吸收障礙,造成頭發灰白、皮膚松軟、血管迂曲等。因為銅元素的長期缺乏,孩子的身體會慢慢產生一系列并發癥:有可能失明,也有可能呼吸受阻或者肺部感染,甚至最終可能因為器官衰竭而死亡。

小顥洋
小顥洋是云南省為人所知的第一例Menkes確診病例。主治醫生從業多年第一次聽說這個病。他告訴徐偉一家:患病兒童三歲之前的死亡率幾乎是100%,至今全球還沒有治愈的案例。
2018年,國家衛健委連同其他幾個部門發布了國家《第一批罕見病目錄》,共涉及121種罕見病,小顥洋所患的Menkes綜合征因為過于罕見,甚至不在收錄之列。
顥洋出生以后,由母親沈蕾一手帶大。她經常邊摸頭發邊逗孩子:「你這是什么毛,像個小老頭一樣頭發灰白,又卷又搓手。」
剛確診時,醫生告訴沈蕾,這個病85%是她遺傳給孩子的。因為Menkes是隱性遺傳病,在女性身上通常不致病,但有可能攜帶這樣的基因。如果大女兒也攜帶了這種基因,那么將來她生育時同樣面臨孕育Menkes孩子的風險。
從醫院回到家,沈蕾一口飯也吃不下,一直癱倒在床。父母勸她多少吃點,兩個孩子還需要她照顧,她只好強撐著起來喝了點粥,但實在沒有精神和力氣,又回去躺下了。
兒子顥洋才剛一歲就得了這樣的病,幾乎看不到治愈的可能,這已經是她無法承受的打擊,更大的打擊是這病可能是由自己遺傳給他的。還有年僅五歲的女兒露露,如果她遺傳了這個基因,將來結婚生子都會受到影響。
躺在床上,她甚至在想:如果徐偉當時不是跟自己結婚,不是跟她生小孩的話,也許孩子就不會生病。
但她不敢跟丈夫聊這些,她擔心萬一他真的怪自己呢?
過了20多天,在昆明做的抽血檢查終于有了結果,兒子的病并非遺傳,是基因突變導致的,丈夫徐偉和女兒露露也都沒攜帶致病基因。
沈蕾松了一口氣。
制「藥」
與沈蕾的糾結矛盾的心情不同,徐偉一心只想著趕緊找辦法救孩子。
網上關于這個病的資料很少,他不知道哪個醫生能看這個病,有沒有其他病友能溝通交流。孩子確診的早期,他也在網上尋求過幫助,還求助過當地有影響力的媒體,都沒有得到回應。
偶然間,徐偉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北京301醫院的一個醫生曾經治療過Menkes的孩子,于是一家三口趕緊做了核酸飛往北京。
按照醫院的療法,給小顥洋打了一段時間的微量元素后,效果并不好。孩子容易血管迂曲,無法不停地靜脈給藥。

一家三口在昆明的醫院
眼看就要無處打針了,徐偉覺得這不是一個可行之計,便開始著手查論文看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國內的論文少就去國外網站找,單詞看不懂就用軟件一字一句翻譯著看。翻譯過后雖然每個字都認識,但連起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感覺跟看天書一樣——高中還沒念完就已經出來工作的他幾乎沒怎么接觸過論文,更別提醫學相關的論文了,時常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一覺睡醒后再接著往下看。
直到有一天,一篇關于組氨酸銅的論文進入徐偉的視線。論文里提到有大量的實驗數據表明這種藍色試劑能緩解Menkes病,而且它的制備方法也寫得清楚詳盡,只需要幾萬塊錢的實驗設備就能制作出來。
查資料之前,他也曾心存僥幸,也許孩子的病按摩一下、吃點中藥就好了。但自從看了各種論文,了解了這個病的機制以后,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或許這個組氨酸銅可以試一試。
沈蕾知道丈夫一直在不停地查資料,聯系各種人和藥廠,想法設法給孩子找藥用。每天她都能看見徐偉在醫院里跟醫生交流,有時醫生會根據他的問題提一些建議,但徐偉聽不太明白,第二天又來醫院聊時,他已經能順著醫生的建議提出新的問題了。
但當徐偉要去上海找實驗室制「藥」時,她還是有很多顧慮——從來就沒聽說過誰能自己做個「藥」出來,哪有那么容易?她也不確定徐偉在網上查到的資料有沒有科學依據,這個東西到底管不管用。這讓沈蕾很不放心,她讓丈夫再考慮一下,不要那么著急沖動。

顥洋小時候的照片
但徐偉已經決定了,不能讓孩子坐以待斃。
他在上海找到一家對外開放的實驗室,按照論文里的原料和配方,開始制作組氨酸銅。第一次制作成功后寄了兩瓶回家,妻子拍了張照片給他:收到時,藍色藥劑已經變成了黑色。
再次查閱資料,徐偉發現組氨酸銅必須保存在4℃的環境里,于是又做了第二批。這一次他自己買了個小冰箱當天就坐飛機拎回了家,然后開始在兔子和自己身上試驗——按照資料,組氨酸銅只要不過量注射就不會有致命的風險。
妻子也加入了試驗。觀察了四天后兩人都沒有異常,便開始嘗試給兒子用。沒多久,去醫院檢查時顥洋的銅藍蛋白指標就恢復正常了,他的病情真的得到了緩解。
初步成功給了徐偉信心,他決定自己制「藥」。在上海的實驗室里,他把制作的流程全部拍了下來,還在手機備忘錄里做了細致的筆記。

徐偉在實驗室里
徐偉算了筆賬,去一次上海的成本加起來都夠買齊所有設備了,而且組氨酸銅的制作成本很低,如果孩子一輩子都要用這個「藥」,一直找實驗室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開始自己制「藥」后,徐偉被媒體廣泛報道,成了網友口中的「藥神爸爸」——但他不斷對媒體強調:組氨酸銅制作原理清晰,制作過程也不復雜,自己求醫無門才不得不這么選擇這么做。
家人
「你沒辦法了,沒有其他的藥可以用,不用你怎么辦呢?」慢慢地,沈蕾不再勸阻丈夫,她開始把希望寄托在徐偉身上,盼著有一天孩子真的能治愈,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健康長大。
但徐偉沒有得到所有家人的一致支持。為保障實驗的順利進行,他需要一個獨立的、無菌的環境,他將家里用來放健身器材的房間改造成25平方米的封閉式實驗室,因此和父母大吵一架。
「很幼稚很荒唐很可笑,誰聽了都會覺得可笑。我就罵他敗家子,‘你是不是是閑的沒事干,是要敗我的家是不是?’」老人非常坦誠。他們對小顥洋自然是喜愛的,但「原來我想的呢,這病能治,最多也不過是錢的問題,結果查了一下,這個是世界罕見病,治不了的。我們老年人想,既然得了就順其自然,還在的時候給他吃好喝好,就是我們做長輩的一點心意了。」

顥洋的爺爺奶奶
顥洋的治療費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徐偉一家三代住的這套房子已經抵押出去,「花銷的話,光實驗室就三四十萬,還沒算動物實驗的錢……」
受疫情影響,用作動物實驗的猴子資源稀缺、價格飛漲,這讓徐偉寢食難安。保守估計,給孩子治病已經花費近百萬。但又如何?自己的兒子、孫子總得管,徐偉的父母也只能選擇支持兒子。
沈蕾總是對一個人心存愧疚,就是女兒露露。
露露偶爾會追著問她:其他小朋友兩歲半都可以上托班了,弟弟為什么還不會走路?沈蕾就會說弟弟生病了。女兒又會問:那弟弟什么時候會好呢?她就會告訴露露,爸爸已經在救他了,馬上就會好的,也許明年就可以跟你一起上學了。
露露敏感細膩的一面已經顯現了出來。之前有兩次弟弟在吃東西的時候突然被嗆到,一下子整個身子都繃直了起來,最后靠人工呼吸才緩過來。露露被嚇到了,現在只要她看到爸爸媽媽在喂顥洋吃東西,弟弟咳嗽了或者哭了,她也會立馬放下手里的玩具,趕緊跑過來:弟弟怎么啦?
平時,露露跟著沈蕾在建水生活,周末才會回到昆明和爺爺、奶奶、爸爸、弟弟團聚。但是媽媽經常得帶弟弟去看病,一去就是半個月、一個月,平時還得上班,很少有時間陪伴她。有時露露在家徒手爬門或是在沙發上跳來跳去的時候,沈蕾都會隨她去。她安慰自己,也許這種放養式的方法更能讓露露保持天性。
回到昆明,徐偉單獨帶露露出去玩,還答應給她買玩具。露露提出想要一個奧特曼。徐偉很奇怪:「你為什么喜歡奧特曼?」露露回答:「這還不簡單嘛?我相信光唄。」

徐偉和女兒在超市
時間
2021年8月中旬,徐顥洋已經2歲多了。
有天早上沈蕾剛到單位,徐偉就打來了電話。他說有一個不好的消息,病友群里的小志走了。沈蕾一句話也沒說,放下電話就走出了辦公室,開車回家。
回到家,她緊緊地抱著兒子。
自從一年前進入這個Menkes治療交流群后,這是第一次遇到有孩子離開。小志是一個積極治療的小朋友,他的家人總是和顥洋一起嘗試新藥或是新的辦法,甚至請了兩個保姆照顧孩子。
小志走了,沈蕾覺得自己剛剛冒出來的希望被重重地打了一錘。
一個月后,群里的另一個孩子雨辰也走了。去火化的時候,孩子的小手白白的,媽媽在他手里放了一顆大白兔奶糖,告訴他吃完糖再走,下輩子來的時候一定要甜甜的。
沈蕾一下就哭了,徐偉也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是真的人走以后會有靈魂,他一個人上路,那么小的孩子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面,就連個牽著他的人都沒有。」

他知道其他人的想法——盡量找好的醫院、好的醫生,能治療就治療,能維持就維持,盡量好好陪伴他。但徐偉想:這樣的日子能有幾天呢,你能陪伴多少天?也許今天情況是好的,但可能未來一兩個月就要無數次地進醫院,插胃管、插氣管、插尿管、做胃造瘺,不斷地器官衰竭,直到身體承受不了。
「如果你知道不久的將來就是那樣的結果了,你還會坐以待斃嗎?」有時徐偉躺在床上看著身邊熟睡的顥洋,會把自己想象成他,他覺得承受不了。
有了徐偉自制的「藥」,顥洋的生命得以延續,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但他活得依然很難。
再過4個月,小顥洋就滿三歲了,體重只有8公斤。因為一直生病,現在的身體狀況甚至還不及剛確診的時候。免疫力低,器官發育也不正常——比如,因為他患有膀胱憩室,不太會排尿,但不喝水又特別容易尿路感染。
沈蕾常常感慨尿尿這么容易的事,對自己的孩子來說都這么難。
小顥洋現在還不會說話,沒法表達自己的難受,只能一直哭。有時一天可能會扎四五次針,「他用求救的眼神看著你,我就會想他到底愿不愿意。如果他會講話的話,他會不會就想跟你說:媽媽爸爸,我不想再這樣痛苦下去了。」
沈蕾有時會想,這樣一意孤行地挽留孩子是不是太自私了。但她又會趕緊換個想法:求生是人的本能,也許他想活。
夫妻倆都很清楚,真正從死神手中奪回小顥洋的生命,只有抓緊時間,從根本上解決的問題。
補充銅元素的組氨酸銅和伊利司莫銅已經都制作出來了,徐偉開始培養干細胞,同時跟基因公司合作研究基因治療藥物。「只要基因替代成功,長期的干細胞回輸,基本上他的生命就可以保下來,只要他等得到。」
許多前沿的技術和成功的臨床試驗給了他巨大的希望和信心,他覺得顥洋的生命其實已經被賦予了意義——在Menkes的治療中,他做了那么多次「小白鼠」,又讓這個群體被公眾所關注到,人生已經有了不可替代的價值。
但內心深處,他越接近希望,越不能接受意外的發生。
徐偉始終擔心自己沒有盡全力,他有偷懶的時候、貪玩的時候,去看個電影、跟朋友聊天……并不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孩子努力。但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又讓他感到壓抑、絕望。
在制「藥」這條路上,徐偉有著無法分享的孤獨感。一個人呆在實驗室的時候,只有機器的噪音能給他一些安慰。有一天,徐偉突然給沈蕾打電話,他說如果有一天徐顥洋走了,他也不活了,讓她好好帶著女兒。
沈蕾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只想把每一天都過得「沒心沒肺」的,即使再累再不開心,回到家只要看到顥洋的笑,就跟著他一起哈哈地笑。她想,如果孩子沒有那么痛苦就好了,即便一輩子都是一個小嬰兒,她也愿意一直照顧他。

偶爾,沈蕾的思緒會回到2019年6月6日。那天下午,這個5斤多重的小男孩剛剪斷臍帶,來到這個世界。她覺得自己好幸福,兒女雙全,生活圓滿。
陪產的徐偉也很驚喜,孩子的生日跟自己只相差一天。他感嘆顥洋出生的日子好順,以后一定會比自己順得多。
(文中沈蕾、小志、雨辰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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