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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萌:博士論文寫作四部曲

一、自我期許是寫出優良博士論文的前提
印象是十幾年前,我在報欄前看《南方周末》,看到了一句話。好像是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說的,“比你能成為什么人更重要的,首先是你想成為什么人”。可能是我附會了,后來也沒找到出處。不過那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句話給我了顯著的影響,讓我有了精神勝利法。顯然,這種精神勝利法在此亦有所體現:寫好一篇論文的第一個關鍵,在于你想不想寫一篇優良的論文。
或是當今時代已受到了后現代主義的感染,或是我的精神勝利法使用過頭,我感覺目前很多學生智力很好,但是寫出的論文多不讓人滿意。導致這種情況出現的主要原因,在于學生期許太低。期許低,格局就不高;格局不高,付出就不夠;付出不夠,論文質量就沒保障。所以我說,博士論文(學位論文)寫作,第一個應該樹立的是自我期許。
寫博士論文,不外以下幾種情況:一是今后不再從事學術研究工作,自己也沒想著通過這篇論文怎樣提高自己水平,就是混個文憑;二是雖然今后不想從事研究,但是還是想通過論文寫作提高自己水平,三是今后要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確實需要好好寫博士論文。屬于后兩種情況的朋友,從論文寫作時起,就應當給自己樹立一個較高的自我期許——要寫作一篇優秀的博士論文。
當我讀博士時,前面已經吃了種種的苦,也堅定了要從事學術研究的想法。眾所周知,要從事學術研究,博士論文至關重要。博士入學后,我就暗暗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寫好博士論文。我的論文最終還算差強人意,這種自我期許起到了很大的鼓勵推動作用。說到這里,就需要簡要說說我博士論文的寫作經歷了。
我的論文原本寫的比較順利,不過思路、立意都是比較常規的史學史著作模樣。到2010年寒假前,初稿已經寫完大半,洋洋灑灑二十幾萬字。記得很清楚,2011年1月17日下午如期進行預答辯。各位老師都按照慣例和顏悅色地說了說鼓勵的話,提了提修改時需要注意的問題。我雖然覺得自己論文寫的太常規、平實,但是也覺得就這樣了。預答辯臨近結束之際,導師王學典老師有些低沉地說,“這篇論文,對于一個想拿學位的人來說綽綽有余,但對于一個有志于在學術上有所作為的人來說遠遠不夠”。當時心頭一緊,并未多說什么。
預答辯順利結束,準予答辯。可是對我而言,心頭不是放松,而是緊張。導師的話不停在腦海中盤旋!從本科二年級起,導師就關心我的學習,了解我的學術潛力和學術志向,也最為我傷神費心。他這句話,說出了他的失望,也戳中了我的要害。不安,輾轉反側,一夜無眠。天將拂曉,決定論文推倒重來。即使延期畢業,也不能以這篇讓導師不滿意的論文去答辯!這個決定,可以說主要是“期許”產生的力量,導師的期許,自己的期許。現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這種較高的期許,我就真不會再去重寫我的博士論文。當然,我的博士論文也就要平庸的多。
作為學術史研究者,閱讀學人自述比較多。我的感覺,大凡學術創見能夠穿越時空的學人,都有很高的自我期許。朋友們看到這句話,說不定會嘲笑我企圖表明希望自己的學術創見能穿越時空。我當然不會掩飾自己的這種期許。任何一個學術工作者,都應該有這樣的期許。如果沒有這樣的期許,就是學術吃飯者,而不是學術研究者。對于正在寫作博士論文的朋友來說,高期許是高動力,也是高要求!有一定比沒有強,高一些一定比低一些強。這種較高的自我期許,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產生意想不到的動力,逼迫自己去更勇敢地嘗試。
二、功力是寫出優良博士論文的基礎
讀碩士期間,就曾聆聽過導師《治學的功力與見識》的演講(此文2007年刊發于《文史知識》),對我此后的學術訓練影響比較大。大意是,一流的學術,需要功力與見識兼具,二流的學術,功力與見識至少有一,功力和見識都沒有的,不是學術。而且,除了天才,大多數人的見識是要以功力為基礎的。這些觀點對我影響很深,從讀碩士時起,我就比較注重功力的淬煉。我將清末民初這個現代中國的原生期定為我的“老營盤”,讀的書,寫的文,大多在這一范疇。可是由于缺少系統性,總是感覺自己功力不夠。自覺功力不夠,再加上看的不如忘的多,一直缺少基本的學術自信。
2008年博士入學后,導師給了我一個明確的任務,而且是不小的一個任務——編撰《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前五十年部分。《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已經啟動了多年,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未能成稿。前半部分雖然有一個底子,但是尚未成形,既不是依據一手文獻,又沒有整理排列。我接手以后,首先是對原來的底子進行整理,然后從頭增補。雖然以前讀書也算下功夫,但是從接手編年工作以后,才是系統的下功夫。當時我對一些圖書室圖書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管理員,只要告訴我書刊名,基本上可以直奔存放架位。除了館藏圖書,數據庫等資源也日益熟悉。
2009年暑假,借了圖書館很多書,堆放在儒學中心的會議室,我請一個師妹協助我,全力開工。經過一個暑假的奮戰,稿子初見成效。系統地編纂編年條目工作,一直持續到2010年讀博三之后,而此稿的修改,一直持續到2013年。當時的辛勞,最近還有記憶。什么是“鼠標手”,2009年暑假有了深刻感受。學術研究有多么不易,那時候也有了更深的體會。
有付出就有回報。我在讀博士期間,編纂編年的工作是重心,寫論文則用了較短的時間,盡管我發表了五篇小論文,又差不多寫了兩篇博士論文。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編纂編年使我初步完成了“功力”的修煉。雖然不敢說1900-1949年間的大多數歷史學文獻我都瀏覽過,但是說瀏覽了很多1900-1949年間的歷史學文獻,還是比較接近真實的。
正是有了這個“功力”,后來我重寫博士論文時,文獻方面基本未再費力尋找、閱讀,大多是順手拈來,寫作速度很快,三個多月的時間,寫了近三十萬字。當然,這三個多月,真是無絲毫懈怠,過年也僅僅浪費了不到兩天的時間。論文最后趕在截止期前寫了出來,導師和答辯老師都給予了較高的評價。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功力的貢獻不僅僅體現在文獻供給上,還體現在見識產生上。如果不是當初編纂編年下功夫瀏覽了很多文獻,我也不會在情急之下,想到研究“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的關系怎樣”這個問題。
三、見識是寫出優良博士論文的關鍵
見識之于文章的重要性,古人早就有很好的闡發。《文心雕龍》就曾講:“精理為文,秀氣成采。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見識是個玄妙的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不管怎樣,大家都認為,文章總要有“一家之言”或“一得之見”。所以,評判一篇文章良劣與否,功力之外的考量因素,首推見識。學術界有一句比較流行的話——追求有思想的學術。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就是要在功力基礎之上追求見識。
見識是個好東西,但是她的產生也頗令人苦惱。有的時候,非逼到墻角不行。當初我決定重寫論文時,對面臨的情況進行了一個較細致的分析。首先,已有論文的問題是問題意識不明確,所以論文寫的平實常規;其次,生活窘迫,時間緊張,要力爭不延期,必須在自己非常熟悉的領域重寫,如果能吸收舊稿最好;再次,必須跳出舊有的思維和框架,尋找到有價值的學術問題;最后,不能像舊稿一樣平鋪,要力求深度和高度。這些大的方向確立后,從哪里入手呢?急的我團團轉。著急了一兩天,覺得這樣恐慌式的著急也不是辦法,必須干點兒什么實際的事,讓自己思維真正動起來。這個時候,導師的教導再次起到了作用。王老師曾經多次說過,史學必須向社會科學學習,借鑒社會科學的觀念、方法等。我既然要跳出傳統史學史的窠臼,也就需要向社會科學學習。此刻既然沒有靈感,何不看看社會科學的書?看看社會科學在討論什么?研究什么?于是我去翻了翻社會學的書,翻了翻民族學的書,翻了翻人類學的書,我發現中國的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有一個共同的關注點——族群。馬戎等學者已經指出來了,族群意識的建構與歷史書寫有著直接緊密的關系。但是,感覺好像還沒人結合中國的歷史文本,認真論證這一關系究竟是怎樣的。當我意識到這一問題時,恐慌式的著急立即變成了抑制不住的喜悅。我意識到,我的“見識”產生了,我找到了統領論文的“問題”!
隨后我靜下心來,對自己過去的學思歷程進行了一番梳理。我發現,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的關系怎樣,可以說是我此前多年隱隱約約一直關注思考的問題,但是從來未能產生清晰系統的認識。在編纂編年時,已經注意到了兩個現象:清末民初歷史文本,尤其是歷史教科書,開篇都要談“民族起源”,但是差異很大;這一時期很多人都在寫史,寫史取向又往往和政治取向緊密相關。此前我對“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爭論就有所關注、也對沈松僑《我以我血薦軒轅——黃帝神話與晚清的國族建構》等文章擊節贊嘆。如今在高壓之下,“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的關系怎樣”這一問題竟然凝聚起來了!此前瀏覽過的很多材料、文章都活了起來,思考的片段也都連綴起來。我隨即給李揚眉師姐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師姐也肯定了我的新想法,還幫我一塊擬定了新的題目:《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中國現代歷史敘述模式的形成及其在清末的實踐》。后來論文出版時,仍然使用的是這個題目。因為就這個問題來說,再也想不出比這個更準確的題目了。
現在想來,當時高壓之下想到“族群意識與歷史書寫的關系怎樣”這個問題,既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當時去翻閱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的書,怎么就翻出了“族群”,必然是看了很多文獻,歷史學“參校異同”的基本方法已經讓我注意了這些現象,且平素也多關注歷史爭議問題。在最關鍵的時候產生了這樣的認識,挽救了我。有了問題導引以后,思想活躍,意識清楚,原來做編年時看的材料,自動歸隊,寫作就進入了一個高產期,最快的時候,一天能寫五六千字。現在想來,都覺得有些夢幻,此后再未有這樣的寫作體驗。
為什么說見識是論文寫作的關鍵?沒有問題意識,沒有見識,材料都是無意義的方塊字,散如沙子,形成不了意義。有了問題意識,有了見識,材料就都變成了有價值的學術方磚,組合成新的意義。
四、寫文章要講究章法
有了期許,有了功力,有了見識,文章還不一定寫得好。如果說期許、功力和見識是“道”的話,那么寫文章的章法就是“術”。沒有“術”,“道”則無以展現。文章千百種,章法各不同。不過會寫文章的人,在以下兩點應該沒有分歧:1、寫文章要講究章法,2、章法是可以訓練出來的。
如果說讓我列舉幾件對我從事學術研究影響比較大的三件事,其中之一應該是導師王學典老師手把手教我寫論文。我屬于寫論文比較早熟的那一類學生,讀本科時就寫出了像模像樣的論文,其中一篇發表在2004年發表在《東岳論叢》上。讀碩士時也是筆耕不輟,有論文發表。但是真正開始注意到寫文章的“章法”,還是源自導師的教導。
讀碩士時,王老師就總是教導我們如何寫作。但是,“耳提”總不及“面命”。所以,真正讓我受益匪淺的,是王老師手把手教了我三篇論文。這三篇論文分別是《新史學和新漢學:中國現代史學的兩種形態及其起伏》、《“二十世紀中國史學”是如何被敘述的——對學術史書寫客觀性的一種探討》、《現代史學視野下的胡適——從唐德剛相關言論出發的討論》。王老師會先告訴我,他怎樣注意到的這些問題,已經有了哪些思考,篇章布局如何設置,該從什么地方找材料等。然后讓我去找材料,感覺材料搜尋和閱讀得差不多了,讓我嘗試著草擬稿子。由于功力、見識以及寫文章的章法都很欠缺,這類大文章實在駕馭不了,前兩篇文章我只能草擬出第一節,后面都無法下筆。王老師就對我草擬的部分進行修改,然后自己寫下去。第三篇文章,我終于能擬出全文,但是非常不成熟。王老師每次都讓我打出來,他在上面批注怎樣修改,我看到意見后修改,再打出來給他看,他再修改,如此改了多次。后來王老師讓我單獨發表了。
在王老師手把手教我寫文章的過程中,結合王老師的指導,我逐漸體悟出了寫文章要有“章法”。大到如何運思,小到如何措辭,都是有講究的。一篇文章一旦定下題目,就一定有一個最恰當的寫法,就看你能不能找到。王老師傳授的經驗有三點對我的寫作影響較大:一是運思要充分,運思充分才能一氣呵成,一氣呵成的文章才連貫通順;二、寫文章要凝練概括,“以論帶史”(注意不是“以論代史”)頗有可取之處;三是文章寫完要讀,不通順處必是應修改處。
關于第三點,在《20世紀中國史學編年》修改定稿時,有著非常深的體會。2011年8月中旬開始,王老師將留校的師姐師兄等人聚集在一起,逐條討論編年稿子。先一人讀,然后大家討論,如何概括總結,如何措辭,都要經過討論才能定稿。雖然讀得口干舌燥,但是真的有用。所以我現在指導學生寫論文,感覺寫的差不多了,就會要求學生把文章打印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朗讀一遍,最好是請別人朗讀一遍,凡是舌頭打彎處,都要進行修改,直至通順。
以上在寫博士論文之前就積累的“章法”,對于后來快速寫博士論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運思好了,寫作就會有的放矢,有的放矢,就會寫得凝練概括,寫得凝練概括,就會通順有力。當然,這并不是說我的論文沒有問題。
五、結束的話
生活從來都是沉重的,學術也如此。或許只有經歷沉重的生活,才能產生厚重的學術。不然司馬遷也不會在《太史公自序》里絮絮叨叨寫出“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那一段話。這是一段飽含著生活苦痛的話,也是一段高度自我期許的話,其中可見太史公的功力、見識和章法。
所以,對于正在寫作博士論文的朋友們來說,即使不能昂揚奮進,也得直面人生。世上沒有救世主,也無烏托邦,無論是追求純粹學術,還是希望借助學術研究改變自己命運,都繞不開的是付出汗水與心力,寫出一篇優良的博士論文。只有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寫出了優良篇章,才能去譜寫說得過去的人生。路漫漫兮其修遠兮,所能做的只有:堅持!努力!奮斗!
(本文原題為《姜萌:先有沉重的生活,后有厚重的學術?》,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學術與社會”(ID:W-Scholar),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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