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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忠:從歷史人文地理、徽學到域外漢籍研究
將近十年前,我曾編選過一部個人文集,由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出版。2009年,該書又以“千山夕陽:王振忠論明清社會與文化”為題,收入鄭培凱教授主編的“中國文化講座系列”,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再版。
《千山夕陽》一書,應當可以算是我的第一部自選集,不過,該書是以十多年前我在香港城大多次主講“文化講座”和“客座教授系列講座”的內容編選而成,主題相對集中。而本書則是從以往發表的數十篇學術論文中挑選出來的,大概算是對迄今為止個人研究的一次回顧。
文集中的第一篇《從客家文化背景看〈天朝田畝制度〉之由來》,是二十多年前我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的一篇習作。該篇小文與博士學位論文無關,完全是即興的客串。之所以有這篇論文,與我研究生時代的興趣有關。20世紀80年代后期,我對建筑學和聚落地理頗感興趣,研讀過一些相關論著,也翻閱了不少測繪資料。某次,在瀏覽《廣東畫報》時,偶然瞥見一幅華南圍屋的彩色圖片,其中,知名攝影家歐松德從高處俯瞰大地,但見平疇沃野之間,形態獨特的圍龍屋呈孤立式散布,畫面之精美,讓我極感震撼,陡然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由此產生的聯想是——這或許與《天朝田畝制度》中設計的太平天國之基層組織有關。于是,便以極大的興趣收集各類史料,草成這篇小文。后經多次修改,發表于1992年的《復旦學報》。
該文從歷史地理的角度,透過從傳統迄至近代連續性的考察,對《天朝田畝制度》做了一個新的詮釋。在我看來,《天朝田畝制度》是典型的客家文化氛圍的產物,而絕非向壁虛構的天國幻像;它所根據的藍本,則是活生生的華南社會生活和客家聚落的族群結構。此文后為人大報刊復印資料《近代史》全文轉載,并被遴選收入復旦大學歷史系建系七十周年紀念文集特刊(1995年)和《光華文存:〈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復刊30周年論文精選》史學卷(2008年)。文中提出的觀點,得到了一些近代史學者的認可。回頭想想,這大概是因為在20世紀90年代,1840年頗像是一道橫亙于前的鴻溝,古代史和近代史研究者似乎誰都不愿向前跨越一步(這種情況,近年來當然已大為改觀)。因此,從傳統聚落地理的角度透視近代的社會文化現象,在當時頗具一些新意。如今,時間雖然已過去二十多年,但該文對太平天國這一綱領性文獻的詮釋,自我感覺仍然站得住腳——它似乎解決了近代史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故而敝帚自珍,將之冠諸自選集的第一篇。

上文發表時,我已畢業留校任教。其時,在中國學術界,社會史研究方興未艾,而歷史人文地理亦在迅速復興。社會史研究深受人類學者的啟迪,重視對基層社會的考察與探索,諸多學者開始以“人”為中心,展開對中國基層社會傳統生活方式的深入探討。一些從事華南研究的學者,更大力提倡利用族譜、尺牘、民謠俗諺、神話傳說、民間唱本、契約文書和宗教科儀等鄉土文獻,力圖透過解讀民俗史料,闡釋各類人文現象的內在意義,以把握蕓蕓眾生的生活世界和心理世界。而與社會史發展的趨向不謀而合,地理學研究也逐漸加強了對人文社會因素的重視,特別是歷史人文地理,自然更不能缺乏對人本身的研究。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重視實地考察與文獻分析相結合,重視對傳統人文背景下區域社會變遷之綜合性研究,也就成為個人學術追求的方向。當時,我開始思考對各地人群的系統研究。1994年開始,由我策劃的“區域人群文化叢書”在福建人民出版社陸續出版。此一叢書由業師鄒逸麟先生主編,我則擔任叢書的副主編。這套小冊子現在看起來大概不太起眼,不過,當時我們首先提出了“區域人群”的基本概念,多年之后似乎已為學界同行所接受。所謂區域人群,是指傳統時代具有明顯區域特征、對中國社會產生不同程度影響的各地人群,他們不僅有著縱向遺傳和橫向衍播的民俗傳承,而且,其名稱又是歷史時期約定俗成的,如明清時代的“徽州朝奉”、“紹興刀筆”、“鳳陽乞丐”和“山西票商”等。為此,我對這些區域人群及其相關文化,都做過一些初步的探討。收入本書的《鳳陽花鼓新證》,發表于《復旦學報》1995年第2期,就是此一階段的一項成果。
與此同時,在20世紀90年代,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商業史研究受到了更多的重視,以徽商研究為核心之一的“徽學”更是成為一門顯學。當時,我因博士論文關涉兩淮鹽業與蘇北區域經濟地理,在相關的探討中,尋找到一些明清徽商的新史料。畢業留校后,就花了不少時間,在學位論文的基礎上,繼續探討徽商與區域社會變遷的問題。1996年,經朱維錚先生、唐力行先生和業師鄒逸麟先生的鼎力推薦,拙著《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一書,有幸被收入“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第三輯。該書是國內第一部有關徽商與區域研究的專著,它以制度分析入手,探討了明清鹽政制度的嬗變,徽商之土著化進程,以及徽商對東南城鎮、文化的影響。蒙學界不棄,該書出版之后受到了較多的關注。2014年,適逢“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出版二十周年紀念,此書重新修訂,成為七部被選中再版的著作之一。作為年輕時代的舊著,近二十年后仍有機會修訂再版,內心頗受鼓舞。

徽州文書是迄今所知國內為數最多的民間文書群,不僅數量龐大,而且還以其類型多樣、內容豐富、持續時間長久而聞名于世。20世紀末徽州文書的“再發現”,促進了“徽學”研究的拓展與深入。近十數年來,“徽學”研究可以說是進入了一個文書研究的新時代,利用第一手的民間文獻從事徽州及明清以來中國史的研究,在學界已蔚然成風。而就歷史地理研究而言,民間文獻之大批發現,也為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南宋以來,特別是明清時代,徽州在全國具有極強的文化輻射能量,這是明清史、區域歷史地理研究絕佳的領域。區域歷史地理以區域的綜合性研究為對象,重視人類活動的區域特色,探討空間結構的發展過程。有鑒于此,對于徽州民間文獻的深入探討,不僅可以充實區域歷史地理研究的內涵,而且,也將拓展徽州文書研究的領域,凸顯民間文獻新史料在中國歷史地理研究中的學術意義。收入本書的《歷史地名變遷的社會地理背景——以皖南的低山丘陵地區為例》一文,就首度利用訴訟文書等多種文獻,對區域歷史地理展開較為深入的探討。透過實證性的研究,該文指出:對地名的考察,不應滿足于簡單的地理學分類,而應對地名變遷的歷史軌跡,做出盡可能細致的分析。事實上,地名折射了區域社會的歷史記憶,它不僅具有地理方面的指標意義,而且還蘊含著人群、商業、族姓沖突、民間信仰以及國家政策等方面的諸多內涵。透過對歷史地名變遷軌跡的追溯,可以揭示一地的社會地理背景,從中看出各色人群對歷史記憶的選擇。當然,除了對地名改名及雅化的探討之外,最近二十年新發現的徽州文書,對于歷史地理諸多領域的研究,皆有著無可替代的學術價值。例如,以往學者主要利用一些坊刻的路程圖記,研究明清時代的交通地理。而在陸續發現的徽州文書中,我找到了數十種新的商編路程抄本。這些由來往各地的徽商手書之抄本,既包括以往常見的商編路程,同時還附有相關的營商規范、契約文書和訴訟案卷等,據此可以較為確切地了解該書作者(或編者)的區域社會背景,從而有助于我們將商編路程放在具體的商業環境中去考察,而不是僅僅將之視作交通地理中諸多枯燥地名的簡單串連。關于這方面的探討,今后我擬出版專著予以系統論述。目前選編入文集的《太平天國前后徽商在江西的木業經營——新發現的〈西河木業纂要〉抄本研究》,則是近年來我對商編路程系列考釋中的一篇。

20世紀90年代末徽州文書的“再發現”,還極大地刺激了國內其他區域民間文獻的大規模發現。其中,清水江文書之再度發掘、整理和研究,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清水江文書與徽州文書都是20世紀開始發現、迄今仍層出迭現的較大規模的地方文書群,對于明清以來中國史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2012年,我因參加復旦大學歷史系朱蔭貴教授主持、與貴州大學合作的項目,遂根據以往的積累及私人收藏,撰寫過兩篇與清水江流域歷史地理與社會史研究相關的論文。其中一篇是將徽州文書與清水江文書這兩個重要的地域文書群聯系起來加以考察,以新發現的商編路程抄本為核心史料,探討了徽商與臨清幫商人與清水江的木材貿易及其相關問題。另一篇《清水江文書所見清、民國時期的風水先生》,則以貴州大學收集、當時尚未梓行的“天柱文書”為中心,證以公開出版的“錦屏文書”,并結合徽州民間文獻,對活躍在清水江流域和皖南徽州的風水先生做了比較研究,從自然地理、政區沿革、移民與區域社會變遷的角度,揭示了兩地相關契約之不同特色以及各異的區域歷史背景。

除了歷史地理、民間文書之外,近二十年來,域外漢籍研究亦是我著力關注的重要領域。漢文曾是東亞世界文化交流中的通用語言,主要保留在日本、韓國、越南等地的漢籍史料,不僅是中外交流史的重要資料,而且也是中國史(特別是明清史)研究的資料寶庫。這些資料,對于中國學界而言,很多都屬于新的史料來源,亟待深入發掘與利用。1997—1998年和2003—2004年,我在日本創價大學和美國哈佛燕京學社分別做過一年左右的學術訪問。其間,在日本和美國收集到大批域外文獻,特別是當時尚未引起國內學者廣泛重視的朝鮮燕行錄、日本長崎唐通事史料、琉球官話課本和近代傳教士編纂的榕腔文獻等。此后十數年,我陸續利用這批史料,開展東亞海域史和清代社會史的研究,并于2015年初出版了《袖中東海一編開:域外文獻與清代社會史研究》一書。該書力圖在全球史的視野中考察曾共享文化傳統的東亞歷史,將明清中國放在東亞研究的脈絡中去考察。在研究理路上,借鑒中國區域社會史的方法,將中外文化交涉還原而為具體人群之間的交流,進而將政治史、貿易史以及廣義的文化史轉向社會史的研究。通過將各種原本孤立的現象加以綜合分析,綴合出更為完整的社會文化圖景,以期對明清時代的重大歷史問題做出更為客觀、真實的評價。收入本文集的《<唐土門簿>與<海洋來往活套>——佚存日本的蘇州徽商資料及相關問題研究》和《18世紀東亞海域國際交流中的風俗記錄——兼論日、朝對盛清時代中國的重新定位及其社會反響》二文,也就是與此主題相關的研究。
綜上所述,收入本文集的這些文章,反映了我過去二十多年間不同階段的學術興趣,主要包括以下幾個領域的內容,即歷史人文地理、徽學、社會史、域外文獻與東亞海域史的研究等。

在學術研究方面,我們“六零學人”大概算是比較幸運的一代。回想我們的老師輩,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曾浪費在未曾停歇的政治運動中;而我們,則能在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下,幸運地以學術研究為終生職業。我出生于1964年,小學畢業時,中國社會的劇烈動蕩已基本結束。我們這一代人屬于比較早(如果不是最早)的一批受過系統學術訓練的讀書人,從本科到攻讀碩士、博士學位,再到留校任教,雖然不間斷的學校生涯也帶來社會歷練的明顯不足,但對于心無旁鶩的學者而言,恐怕再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了!1982年,我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那個年代,整個社會百廢待舉,充滿了勃勃生機。而當時的復旦大學亦是欣欣向榮,富于學術理想。從民國時代過來的不少學術前輩都還健在,他們中的許多人仍活躍在學術領域的前沿……而從那時到現在,轉瞬已過了三十余年。在此過程中,經歷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見證了數十年來中國大陸學術的快速發展。其間,既遭逢20世紀90年代的“史學危機”,亦經歷了21世紀頭十年中國學術的黃金時期。既目睹了一些著名學術機構的盛衰遞嬗,更看到不少新興學術領域的拓展與學術思潮之興起。其中,歷史人文地理的復興,社會史的崛起,歷史人類學之發展、壯大,都給我以極大的影響。1986年,我考入本校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其時,正值史地所的全盛時期,所內高手如林,學風嚴謹。雖然歷史地理的學科屬性一度言人人殊,但平心而論,歷史地理學更多情況下仍被人習慣性地視作歷史學科中的一個小門類,只是因為有顧頡剛、譚其驤、侯仁之、史念海先生等一批超一流的學者,才使得歷史地理專業在大歷史領域中獨樹一幟。其中,譚先生的學問博大精深,他在歷史政區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移民史等諸多領域創見卓著,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他所倡導的歷史人文地理研究,目前已蔚為大國,形成了不同的分支。迄至今日,史地所同仁的諸多研究,基本上都可以在此學術脈絡中得以梳理。對我而言,自己于求學及學術起步階段,能久荷薰陶于此,這是個人一生的幸運。前輩學者嚴謹的治學與突出的學術成就,曾給我以極大的鞭策。只是與周遭其他的研究略有不同,20世紀90年代中葉以來,“徽學”逐漸成為個人學術領域的“癡絕處”之一,這在復旦并無師承,而是由我獨立拓展出的一個學術空間,開山挖銅,自有一番樂境。雖然是否已鑄出新錢不敢自詡,但為此曾投入了極多的時間和精力。也正因為如此,在外人看來,此前的一些研究似乎游離出歷史地理的學科邊界,在早年亦曾遭遇過不少困難與挫折,但也自覺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收獲與欣喜。事實上,民間文獻的大批發現,為中國歷史地理的研究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回頭想想,這或許也算是學術上的一種殊途同歸吧。在此,我要感謝學界的諸多師長、好友,正是因為他們的寬容、支持與鼓勵,我才得以在廣闊的學術領域自由發展,能夠“讀史隨心”,從事個人感興趣的諸多探索與研究……
光陰荏苒,轉眼已知天命,或許應當對既往的學術研究多所反思,以便重新出發,在這個功夫多在學問之外的年代依舊摒棄雜念,“進取不忘其初”,做些自覺有趣、也更為重要的學術探索。
2016年新春雪夜于復旦
(《社會歷史與人文地理:王振忠自選集》,中西書局,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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