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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劼 | 在教堂聽了一場現代音樂會
馬堡位于德國黑森州,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小城。去年夏天我在德國獨自旅行時,曾特意來到這里尋找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的故居,僅僅逗留了一天一夜。在我的旅行計劃里,我會在這座山城的寂靜夜晚呆在客棧里,背對著窗外的森林,看書或者沉思。這座仍然保留著中世紀街道的小城,或者說小鎮,想必是沒有什么熱烈歡快的夜生活的吧。

她用英語告訴我眼前的浮雕各是屬于哪個年代的,還說起教堂的悠久歷史。我一開始存著戒心,以為她講完之后要收我錢。現在想起來,覺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后來一問才知,她是中學美術教師。難怪對教堂浮雕講得頭頭是道!末了她指了指前排座椅邊上的幾臺大音箱,告訴我,今晚八點這座教堂里將有一場音樂會,歡迎我來參加。在教堂里開音樂會!搖滾嗎?還是古典樂?好奇心促使我取消了在客棧里體味無聊的計劃,我決定過來一探究竟。
當晚,我從山腰的小餐館一路爬到教堂門口時,發現這爿地方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門邊站著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高挑的女孩兒笑盈盈地把一大盤糖果端到我面前,示意我拿一塊。我用簡單的英語和他們交流了一番,才知這是一場教徒的音樂會。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基督徒啊,就來感受一下音樂。他們很友好地說,沒有關系的,歡迎你!
在座位上坐定后,我發現面前的長面板上放著一張宣傳彩頁,上面是一對老夫妻的合影,附有介紹,可惜我不懂德文。坐我身邊的那個大叔,看側臉有點像克林斯曼,感覺好嚴肅,斷了我和他攀談幾句的念頭——也不知道他講不講英語!主持人開始用德語發表演說,氣氛比較輕松,觀眾們不時爆發出笑聲。演出開始,宣傳彩頁上的那對老夫妻出現了,老頭一身休閑裝,輕搖慢擺著彈奏電吉他,他老伴則手持麥克風一展歌喉。歌曲的風格,有點兒美國鄉村民謠的意味。他們和觀眾靠的很近,在他們一旁還豎著一面投影屏幕,顯示德文、英文對照的歌詞,看內容多是感謝主、愛上帝之類的主題。聽眾們表現得很平靜,既不欣喜若狂,也不作悲愴懺悔狀。我一開始略有窘迫的心情隨著這樂曲的感染漸漸舒緩下來,仿佛自己不是在一座教堂里,而是在一家劇院里欣賞節目。從某種程度上說,教堂就是劇院,有舞臺,有觀眾席,教堂中一切宗教主題的繪畫、塑像和彩窗藝術,都可視為舞臺布景。講經出色、長相俊美的神甫,好比演技高超的名角,能把臺下的女信眾激動得昏死過去,在天主教國家的小說中,就有帥神甫與女粉絲違反倫常墮入愛河的情節。然而教堂與劇院相通的更深層意義在于,教徒置身其中,能有一種戲劇意味的體驗——在此思考人生的終極問題,體味人生如戲、人生如夢的哲理,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以“生命的悲劇意識”來指稱這種宗教性的情感。而我眼前的這些新教教徒,表達宗教情感可謂是不拘一格、自由發揮,畫抽象畫也好,唱流行歌曲也罷,不在乎有多豪華的儀式,只在乎內心的虔誠。丹納在他的《藝術哲學》中就提到,在16世紀歐洲的信仰危機中,幾乎所有的日耳曼民族都轉為新教教徒,他們把教會的權威置于個人的信念之下,相對于禮拜儀式,更在乎內心的皈依,與重視表面修行、講究排場的天主教拉丁民族正相反。倘若是在一座天主教堂里,我眼前的這樣的一場音樂會是不可想象的。

老夫婦再次彈唱起來,這一回觀眾們的情緒似是被調動起來了,到后來有些人都站起來齊聲伴唱了,有的人還伸展開雙臂,閉著眼仿佛陶醉其中。接著又是演講,這回拿起話筒的就是我當天下午碰到的那位金發女士。“克林斯曼”再次主動為我翻譯,湊在我耳邊很認真地做講解。聽到他因為說累了咽唾沫,我心里面說,大叔您不妨休息一下吧。他還是一個勁兒地翻譯下去……
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籠罩著整個現場,或許是幸福在流動吧。一種難以名狀的、簡單樸實、不帶矯飾的幸福。到了演唱會的最后環節,所有人都站起來了。歌曲終了,就像教徒們在神父布道過后所做的那樣,每一個人都和前后左右的人依次握手并口送祝福。我不是教徒,有點尷尬,倒是接受了前面的人和身邊的“克林斯曼”的友好的表示。走出這座中世紀教堂時,馬堡已經完全浸沒在夜色中了。踩著星光走在碎石子路上,我覺得要是能在這座小城住上一段時間該多好,品味一下這種簡單的幸福。直到今天,每每在繁忙工作的間歇,想起馬堡的那個奇妙夜晚,我還能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恬適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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