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專訪|何冰:我就干好演戲這一件事兒
相比白嘉軒,鹿子霖這個“小人”更讓人注目。因為很難有人正直如白嘉軒,卻有太多人吝嗇、自私、自大、怯懦如鹿子霖。這個角色,被北京人藝的演員何冰,詮釋得入木三分。
而看到何冰,你會覺得,有的好演員之所以“好”,也許是因為他們身上的“喪氣”。
在電視劇《白鹿原》的宣傳期里,何冰和張嘉譯,總是搭伴出現,形成一種與劇中角色形象不同的互文關系。
張嘉譯在戲外是快活善談的西北大哥,面對記者,或是在社交場合總是游刃有余;夸起一同合作的演員,誰也不落下;主持人插科打諢,他積極回應,活絡氣氛,笑聲爽朗。
而何冰,面對記者也會滔滔不絕,然而言談絕少圓滑和修飾,有時候直白到讓記者扶額;在發布會上他通常不言不語,一切聽從安排,看起來興趣缺缺。
比起正能量的張嘉譯,何冰身上有著一種奇怪的憂郁。

何冰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童年生活并不富足,也不美好。他常常與周圍同齡人格格不入,在學校會受人欺負,家人似乎也并不是能夠理解他的知音。回想起兒時,何冰曾對媒體表示:“沒有什么快樂的時候,尤其像我這種多愁善感的人,那個憂愁是莫名的,反正就是不來哉,這日子過得不美好,不美好。”
1987年,何冰做了件讓家里人跌破眼鏡的事兒,未參加過任何專業訓練的他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的表演系,志愿表上只報了這一所學校的一個志愿。何冰考上了。
不得不說,表演是需要天賦的。敏感、憂愁、不起眼的人,有時候內心隱藏著巨大的熱情。他們喜歡白日做夢,喜歡一個人發呆,喜歡通過內在反思來迂回地達成與這個世界的交流。而這種向內的敏銳觸角,也許構成了一個人在表演上天生的渴望:比起現實世界,舞臺更讓他們感到安全,更讓他們能肆意張揚和表達。
然而這樣的人,他們也容易自苦。年輕時他們對一切心存懷疑憤懣,擰著勁兒要和這個世界干仗;年紀大了他們對身邊一切吹毛求疵,擰著勁地要和自己干仗,求全責備。何冰似乎就是這樣。
據他身邊的朋友們說,何冰是個“痛苦的藝術家”。看到寫得不好的劇本,他會當著對方的面直言“這樣的本子演出來要被觀眾扔雞蛋”;隨著榮譽而來的那些敷衍的吹捧和場面話,會讓他感到懷疑甚至尷尬;一些旁人看來無關緊要無傷大雅的“小迎合”、“隨大流”,在他看來卻是不能退讓的原則底線。

因此,在臺上和臺下的何冰,有著截然不同的狀態。臺上,他塑造了許多狡黠市井的小人物,貧嘴、愛吹牛、愛占點便宜、市井氣十足,表演熱情洋溢,爆發力強,善于塑造人物和演繹激情,比如《甲方乙方》里的梁子,比如《白鹿原》里的鹿子霖;臺下,他是個學究型的人,記者個人覺得這更像他塑造的《大宋提刑官》里的宋慈,似乎總在較著勁地探尋著某種真理。
探尋的是什么呢?沒有答案。但何冰在采訪中說起表演時的一句話,頗有些份量。
“重點不是‘我能干這么多事兒’,重點是‘我就干好這一件事兒’。”
【對話】
演員體驗生活就像茶葉,泡水里看不出,喝一口才知味道
澎湃新聞:第一次看《白鹿原》小說是什么時候?
何冰:沒記錯的話,上世紀9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了,畢了業沒工作,那會兒年輕啊,壯志未酬啊,每天就靠聽流行音樂,看小說打發時間。那個時候,讀到了《白鹿原》,那會兒是新書。當時讀到的第一感覺是,讀不懂。因為當時還看別的小說嘛,我回憶我當時的閱讀過程,讀到白鹿原的第二代,白嘉軒、鹿子霖的孩子們的時候,我的閱讀快感不是那么強烈了,可能還是和當時的耐心不足有關系。讀到幾段印象最深的,其實是幾段愛情故事。坦率地說,甚至有點喜歡看一些黃色描寫。那個時候年輕,真的不懂。

澎湃新聞:《白鹿原》拍攝前,演員集體體驗生活,這在現在影視作品拍攝中,是少見的創作方式了。
何冰:這是一個傳統的藝術創作方法,北京人藝是這樣,當年的老電影也是這樣。坦率地說,我認為這個體驗生活,好處在于事后,而不在當時。當時農活沒有那么簡單就能學會,要做一個好把式,不是二十來天能學會的。好處不是在當時體現出來的,是體現在后面在熒幕上的那個味道。比如我后來看剪出來的樣片時,我跟導演說,應該不會補拍鏡頭吧,這個狀態是真回不去了,這你把我再曬黑我也回不去了。
所以這實際上是把人擱在那個氛圍里泡一下,像茶葉一樣,泡水里看不出什么,等上茶了喝那么一口,你才知道茶的味道。

現在的電視劇很多都是商業領銜,時間就是金錢嘛,何必拿出寶貴的時間干這個呢?但從工作態度上來說,這是個摩拳擦掌,是一個躍躍欲試吧,是擺出一個姿態:我們要好好干。我們這么做,至少讓大家在心態上有一個準備。
張嘉譯有他的堅持,合適的演員演合適的角色
澎湃新聞:和張嘉譯合作的感受如何?
何冰:首先,說起來,我們算一茬演員了,他是電影學院87級的,我是戲劇學院87級的。在這次合作前,我們只是認識,不是很熟。合作過程異常愉快,但我無論用什么語言來形容我們的合作時的狀態,外人也很難體會。我這么說吧,我們現在在同一個公司,生活中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如果當時合作不愉快,現在是不會有這樣的狀態的。
澎湃新聞:張嘉譯承擔了演員外的很多身份,比如負責提振士氣,為大家打氣。
何冰:絕不僅僅是這樣。生活上,對我們每個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點點滴滴都為大家著想。我們開拍一個月左右,我都不好意思了,誠心誠意跟嘉譯說,你不用再招呼我們啦,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是陜西人,又拍你們家鄉的名著,但你不欠我們的,不用這樣招呼我們。
然后這么大的劇組,幾百號人,演員都有接近一百人,歷時八個月的拍攝,方方面面都不可能說一點矛盾都沒有吧。沒有人事上的矛盾,肯定也會有創作上的矛盾,總歸一定是會出現問題的。這個是沒辦法的,就說這八個月時間誰不躁啊,回不了家啊,著急啊,想孩子啊,連我都躁。

我跟你說,所謂這老戰士只是歲數老,老戰士經常遇到新問題,那新問題是昨天出過的,今天不等于它不是問題。比如說劉進導演他當時那么堅持,拍得很緩慢,那時候誰能知道今天出的效果這么好啊。在這里面,嘉譯做了大量的工作,安撫情緒啊,講道理擺事實啊,以身作則啊。還有比如在演員搭配上,實際上他也是有所堅持的。比如,何冰肯定是沒什么流量擔當的演員(笑)。他堅持了一個很傳統的創作方式:必須要有合適的演員,來演合適的角色。決不妥協,這都是他做的工作。
我們年輕那會兒,也是“鮮肉”啊
澎湃新聞:那你對現在有些影視作品,優先的不是合適的演員對應合適的角色,而是明星先于作品,先于角色,你怎么評價?
何冰:我覺得是這樣,這可能是被夸大了的一個問題。我們不要去指責一方,或者打壓一方。我個人真的認為年輕演員沒什么不好,包括大家說的一些小鮮肉。我們年輕那會兒不算小鮮肉是因為長得不漂亮而已,但其實也是“鮮肉”啊。我捫心自問,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手藝好不好?也不怎么好。實際上,造成這種現象,也有可能是因為文學上的問題,是劇本文學創造力上的暫時疲軟,和市場資本進入之后的一個結果,然后就顯得演員好像不行了。其實什么事兒都有波峰浪谷,慢慢來,慢慢解決。

澎湃新聞:你說你二十多歲手藝不好,那也是在劇場里磨練著呢。現在的年輕演員,可能很多沒有那個機會了,他可能一出來,就被推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沒時間扎扎實實去練;另外你說道劇本比較弱,你對現在中國影視劇原創力怎么看?
何冰:這個問題真不是簡單能說清楚的,我們私下里也經常談,都是盲人摸象,摸到尾巴,就說電視劇是個細長的棍兒,摸到大腿,就說電視劇是個柱子。仔細分析,每個方面似乎都有問題,但再想想,似乎又都沒問題。你比如說,大的IP,資本的進入之類的。資本有問題嗎?我認為這行要是沒資本進入才是問題吧?難道我們要求全責備去要求資本懂戲嗎?好像也不對吧,因為資本就是什么火就投什么,他就不投電視劇了。他是按自己的方式來。
年輕演員的問題,第一,時間就不允許他有歷練的機會;二,為什么會去找他們,還給他們起一小鮮肉這樣不好的詞,坦率地說,如果劇本文學性強,就不會找他們演;三,看戲可是兩方面的事兒,是演跟觀,那如果這東西有人觀,那就得考慮觀眾的問題了。資本不可能說知道一個東西沒人看,還幾個億的往里砸。這是個共同的問題。演跟觀一起來,可能我們在創作上還不算卓越,也許從觀賞上,也可以思考一下。這是我們演員、資本、創作、觀眾各方面共同的問題,不用單一地夸大某一方面。
要我說,我覺得現在很多玄幻劇也沒什么不好,但這幾年可能國字號的大劇有點少,可能顯得市場生態不太平衡。比如一年好幾部《白鹿原》這樣的,那是不是看著好點兒?特簡單嘛,超市里有那買好幾萬一瓶的酒,你也得有二鍋頭啊。什么都有,就沒問題了。

澎湃新聞:年輕演員不錯,合作中感覺如何?現場會不會指導他們?
何冰:第一,我是沒有指導他們的,但我在生活中經常跟他們聊天,其實聊的東西也離不開戲,但我不會一招一式地去給他們比劃。這個我覺得第一,不禮貌;第二,這方法也不對。每個人創作材料不一樣,我比人家多擁有的,只是實踐上的時間,和一份獨屬于我自己的經驗,這份經驗不見得嫁接在別人身上合適。
但是我會在生活中經常跟他們談,比如我最了解的就是北京人藝了,我會講,我見過的,林連琨先生怎么演話劇,朱旭先生會怎么演話劇,我所見過的這些先生在臺上什么樣子,他們所代表的一個表演的高峰是怎么回事。這個其實可能也是一種影響,而且我從他們的眼神看,他們都非常愛聽這些,年輕人不是不想學,是你以什么樣的方式告訴他們。
如果你直接上去:你這不對。這話說得就不對,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只是你看著不對。如果你換個法子說:我要是你,我這樣演。為什么呢?來龍去脈一解釋,他就會明白了。什么叫經驗,經驗就是你想得更多一些唄。而這個經驗,需要時間。演員再怎么塑造人物,演得還是自己的經歷。
演到后面,技術會成為負累,得一件件往下脫
澎湃新聞:你在一次媒體訪談中說道:“學什么都好,一開始都是一件一件往身上穿,到后面再一件一件往下面脫。”這句話挺有意思的?
何冰:是這樣,我再說清楚點吧,我所謂的穿,是指技術,演技首先是門技術,演員加技術等于演技。我們不會的時候,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對音樂有千般感受,萬種情懷,也不如你坐那兒彈一段的好。你拿嘴說不行,你彈出來了,把大家都感動了。那你技術得一點點練,一件件穿吧。
但你到最后,就是為了演技術嗎?是炫技嗎?你還是要表達些什么吧。你突然發現,這會兒,技術成為你的負累,一件件往下脫。
這個事就這么沒辦法,就這么討厭,好不容易學了,還得忘了。難就在這兒,什么叫會,會就是怎么都行。一個優秀的主婦,打開冰箱沒買菜,就一根黃瓜,一西紅柿,他也知道怎么讓家人吃好這頓飯,這叫會。會是什么,根據目前僅有的條件,如何最準確地達到目的。會了,而不是賣技術。

到目前為止,我也只是看到了“會”,我還沒做到“會”。因為我看到我的前輩那些特別厲害的技術,我特別羨慕、想長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技術,我后來發現,他們根本不用。為什么?比如你年輕的時候,看那些老演員演戲,沏茶倒水,加點碎詞:“要抽煙嗎?”其樂融融,而正經臺詞和戲一點兒不耽誤。你就想:哎喲我怎么忙不過來呀。練!時間長了,你也忙得過來了,抓個茶葉多點少點還弄回去點,小碎活挺多,但你最后發現,如果這些技術,阻擋了我此時此刻要把這個人物傳遞給你的那個意思,成為我的負累了,成為我的絆腳石了,那就不要這些了,我們演戲演得不是這些。重點不是“我能干這么多事兒”,重點是“我就干好這一件事兒”。勤勤懇懇把這意思告訴你,而不是我在炫耀,我能“如何”告訴你。
澎湃新聞:收視上的期待,觀眾的反響期待。
何冰:說句實在話,我很喜歡你這問題,坦率地說,我覺得我們收不到一個很好的反饋。因為說實在的,這戲這會兒還沒播,好話已經灌了兩耳朵了。而且我認為應該不差,但我們無法收到那個真正的反饋。因為所謂的好戲,比如一家人在看電視,那是很松散的,倒個水,吃個飯,看看孩子做沒做作業。真正的好戲對人的影響,是就在那你去看孩子的一瞬間的。真正深刻的影響,人們通常是不愿意說的,因此我們能聽到的,大多是泛泛之詞,表面的夸獎和表面的批評。“哎喲拍得真不錯!挺逗的誒!哎喲這制作!”這種話沒有意思。我真正期待的,是它對觀眾的影響。一個瞬間,觸動了人,“這事兒跟我目前境遇差不多”、“原來人生是這樣的”,于是他晚上躺床上想了一會兒。這就夠了,這是一部好劇的影響。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