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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彥弘︱將宰相制度研究提升到更高平臺——記祝總斌先生
《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大版
祝總斌先生的《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新近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印行了新版。承責編張晗兄寄贈一冊,裝幀、印制均極好。這應該是第三版了。第一版是199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印的,小三十二開,鎖線平裝,任意從哪兒翻開,都會自然展開,不會合上,更不會斷開;惟一美中不足,就是有四張“夾心紙”,但有兩張在書末,所以并不扎眼。后來,中國社科將此書歸入“社科文庫”,印成了較為講究的大三十二開,但打開卻有些費勁;打開了,不用東西壓著,就會自然合攏。北大的這一版,精裝、鎖線,用紙好、排版也好。疏朗、美觀。與中華書局2009年為祝先生印制的《材不材齋史學叢稿》可相媲美。這樣的印制,才配得上這樣的書。宰相制度,是中國古代制度中最為重要的一項內容。有關這個問題的論著很多,但論深度、論貢獻,我覺得,這部書是最優秀的;套用一句朋友的話,“沒有之一”。
至少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學界都將宰相制度作為理解中國古代制度的一個樞紐。這跟學術界討論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皇權等問題密切相關,跟所謂中國封建社會的長期延續的問題,也有點關系。學術界在相當長的時期,對中國制度的發展有個認識,那就是皇權越來越強化、專制主義越來越嚴重;分析秦漢到隋唐的中央政治制度的演變——皇帝身邊的內臣及機構,不斷外化為朝廷的機構。祝先生這本書所著重分析的尚書、中書、門下,正是這樣一個過程;到了唐初,這三省的長官成了“當然宰相”,參加政事堂會議——認為其動力或根本原因,就是皇帝與宰相的矛盾,或謂之君相矛盾。這成了一個基本的分析框架。對明清的中樞體制演變的分析,也基本是這個框架。港臺影響比較大的一些學術論著,基本是對材料的收集、梳理,甚至是堆砌,延續的是五十年代以前的學術脈胳——主要是政治系出身的學者的研究理路。
祝先生認為,首先要對“宰相”下一個定義,即具有什么樣的權力的人或機構,才能稱之為“宰相”——他認為,必須具有兩項權力,一是參政議政權,主要是能與皇帝議事,參與決策;二是監督百官執行權,即能直接領導政府部門進行行政運作。不能同時具有這兩項權力,即不被視作“宰相”。我們知道,所謂“宰相”,在中國古代大多數時候是個泛稱;如果不進行定義,問題就無法深入討論。有時說了半天、爭了半晌,其實大家并不在一個平臺上,是各說各話,這當然不利于問題討論的深入。
這個定義,在宰相研究史上,我認為具有里程碑的意義。這使得宰相制度的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平臺上。當然,這個定義是不是能貫徹到兩千年的帝制當中,還可以再討論。我傾向于把宰相視作介于皇帝與行政或政府部門之間的一個機構(這個機構,有時是由幾個相關的部門共同組成;就人員而言,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幾個人),它當然要參與最高的國是決策、重要人事任免的討論;但對政府或行政部門的指使或領導,又具有彈性,有時是直接而有力的,有時是間接而較軟弱、甚至無權直接下發指令。皇帝的終身性、世襲性,決定了這個“中間機構”存在的必要性;帝制的特點,又決定了皇帝的權力具有彈性。所以,不同時代、不同情景,宰相作用的發揮、權限的大小各有不同,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倒未必能說明皇權或專制程度等問題。
這部書具體研究的是兩漢魏晉南北朝,即漢到隋以前的七百年間的宰相制度。他用自己的定義,具體而細致地研究了三公、尚書、中書、門下這幾個重要的機構,是不是宰相機構、是在什么時候、怎樣一步步成為或不再是宰相機構的。所謂“具體而細致”,是指他將相關材料、特別是官文書,放到具體的政事運行過程中來加以分析和考辨。這正是近年學界所極力倡導的“活的制度史”的研究方法。正因為是這樣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就導出了他在理論上的一個貢獻,即這七百年間宰相制度演變的原因或動力,不是所謂君相之爭,而是出于當時的政治需要。這就使原來的那種邏輯飄浮的解釋,落到了實處;不是“事外求理”,而是體現在具體的運作中的“理在事中”。周一良先生曾高度評價此書,說:“祝總斌研究漢晉到南北朝的宰相制度,以這段時期皇權相權的相互關系為線索,追溯了從漢代三公到唐代三省之間的演變,把八百年間中樞政權所在作了細致深入的分析。”(《畢竟是書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46頁)關于此書的具體、中肯、準確的學術評價,可參祝先生高足陳蘇鎮先生的書評(初刊于此書初版伊始的1991年,收入其《兩漢魏晉南北朝史探幽》,北大出版社,2013年)。

北大歷史系中古史老先生的課,我幾乎都旁聽過;但聽得最多的,是祝先生的課。我聽過他開的史學史、法制史、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史;他還開過魏晉南北朝史專題研究,不知何以我錯過了。新版的這部書,就是他當年的授課講義。1990年初版《后記》中,祝先生說:“這是我多年講授的專題課‘兩漢魏晉南北朝制度史’中,有關宰相制度的一部分內容,經過整理、擴充,1987年秋撰成此稿。”我在北大三教旁聽這門課時,這部書正在印制過程中。課間請益時,祝先生曾說此書出版,送我一部。但印出來,沒趕上祝先生開課,所以沒能像其他學生一樣,得其賜贈。他的學生韓樹峰兄跟我最熟,力勸我拜謁索討,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于是,自購一冊,并隨手寫了一則題記:“一九九一年購于鼓樓社科出版社服務部。前此則于三教聽祝先生授此課也。”據北大的同學說,田馀慶先生很樂于給學生贈書,但不大愿請學生吃飯;祝先生則正好相反。我得田先生賜書甚多,幾乎每出一部即蒙他賜贈一部,但確實沒吃過田先生的飯(在他晚年,某年元宵節前后與韓樹峰、侯旭東二兄趨謁,閑聊間,蒙師母賜食湯圓。我想,這不能算)。祝先生日后也曾賜予其論著,但我卻也從沒吃過他的請。所以,這等傳言,大概只有與他很親近的嫡傳生徒才能證明吧。

祝先生八十歲生日,正逢中華書局出版其《材不材齋史學叢稿》,中古史中心為他舉辦了賀壽座談會。會上祝先生說,自己早年定的一個目標,就是能完成百萬字的成果。他說,自己七十年代從法律系轉入歷史系,主攻魏晉南北朝史,但連盧弼的《三國志集解》都沒用過。我想,這個“量化”的指標,是他對自己的鞭策和要求。況且,那時大家哪能知道“文革”何時結束,什么時候教學、科研能真正走上正軌呢。他在《我與中國古代史》(《學林春秋二編》,朝華出版社,1999年)中所說,“開始一段時間,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逐漸摸索出一點門徑的過程中,大量旺盛精力又被迫消耗在無謂的‘運動’‘文革’之中。改革開放,好日子到來了,已垂垂老矣。”可謂真實寫照。這個指標,在當時看來,實在也是不易達到的。

2006年,在各出版社經濟效益不是太好、大家都不大愿意印行學術論著時,張國安兄積極張羅,幾經努力,終于請三秦出版社為祝先生印行了兩冊(分別名為《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共計七十馀萬字的《材不材齋文集》。在《后記》里,祝先生說:“這是我1982年以來教學之馀,所寫古史文章的結集,內容上起先秦,下及明清,而以魏晉南北朝和古代政治制度史為主。”他在《我與中國古代史》中,也說:“從我的經歷看,應該說直到八十年代五十歲時,才真正進入中國古代史‘角色’,發表反映自己觀點的文章。”
從1982年到寫這篇《后記》的2004年,也不過二十年的時間,加上1990年印行的近三十萬字的《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正好百萬字。在進入“角色”這么短的時間內,能完成百萬字的學術論著,并不容易。何況,論集所收,均為專門性的艱深研究,沒有一篇是常識性的介紹。就研究所涉及的內容來說,既有法制史,又有史學史,還有思想史甚至文學史(他本是學文學出身);既有他所傾力專攻的兩漢魏晉南北朝,也有宋代、明代和清代。無論是斷代,還是研究內容,跨度都很大,這也意味著作者必須付出更多的精力,才有可能真正掌握相關問題的基本史料和相關領域研究的基本狀況(在一個領域里的深耕細作,與跨出領域之外的開墾,投入的精力是成幾何倍增長的)。周一良先生在《我和魏晉南北朝史》中,曾從宏觀上總結過祝先生的成果:“祝總斌先生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史能夠觀其會通,誠如司遷說‘通古今之變’,他的宰相制度的研究是其一例。”(《郊叟曝言》,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第83頁)
祝先生雖謙稱自己“真正進入中國古代史‘角色’”較晚,但事實上,他的知識面很寬,特別是在小學方面下過大功夫。這在歷史系他的師友中是有共識的。他的藏書也很多,有1972年以后的整套《考古》。這在一個以研究文獻見長的學者的書齋中,是少見的。
俗語稱“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放在祝先生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他的字,精瘦有力,一絲不茍。講課時的板書尤為好看、醒目。文字表達,精干乃至于有些硬。邏輯清晰、嚴密,常常是一二三、甲乙丙、123。這有點像語言學的論文,當然還沒有到語言學論文每一段落都加標序號的程度。寫作時,他常愛自設問句,但回答時,常用一“否”字。比如“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呢?否!”然后,詳引史料,一一切加辨駁,清晰透徹,令人信服。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大歷史系,中古史最強。以魏晉南北朝史的研究來說,老輩是出生于1913年的周一良先生,中間是出生于1924年的田馀慶先生,最年輕的就是出生于1930年的祝總斌先生。田馀慶先生在《周一良先生周年祭》(《師友雜憶》,海豚出版社,2014年)中說:“周先生在《畢竟是書生》中說到八十年代以來他在歷史系與祝總斌先生和我三人‘形成系內魏晉南北朝史方面松散而親密的聯盟’。此事是我與祝先生出于對周先生的敬重,希望他能領著我們開展研究而向周先生提出的,多少有拜師的意味。周先生當時用‘松散的聯盟’五個字一錘定音。至于‘親密’一詞,是他根據后來十馀年來我們在科研方面的聯系而加上的,準確反映了實際情況,表達了他自己的感受,對我來說,也是榮幸。”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學術小環境。三位先生治史各有擅長。祝先生以研究制度史知名。事實證明,這也確實是非常適合他的一個領域。有像《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這樣的成果,可謂良有以也,雖然,祝先生總有些予人以“掩映”在周、田兩位先生之下的感覺。研究的課題,有難易和重要與否之別,但無好壞之分;能找到自己喜歡同時又適合自己專長的學術專攻,實在是很重要的。
祝先生的為人,可謂“有口皆碑”。這不是形容,不是泛稱,而是實錄。私下聊天,他也極少月旦人物、評說是非。我總覺得,“人人背后都說人、人人背后都被說”,說人與被人說,是常態。我很樂意說人;人說我,我也無所謂。反正這又不是裝入檔案袋中的組織部門的評鑒,既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地位和前程,也不會削減他的成就和貢獻。本著這樣的目的,跟祝先生請益聊天,我就難免覺得“不帶勁”。說的話,可以給任何人聽,那就不容易有親近感(我這是典型的“小人之交”)。祝先生即使是對學生,也“不隨便”,聊天時甚至讓人感到他有些拘謹。同時,他又極為客氣。我們趨府拜謁,他必定送下樓,有時還會陪著走至小區門口,方才轉回。我總覺得,常去拜謁會增加他的負擔。
他的謙退、平和,是出了名的。我聽他的一位老學生說,某次擬赴外地參加學術會議,說好,是隨田先生一道去的;臨了,田先生有事還是身體不適,不能成行,他也隨之取消了行程。問他,他說,有田先生,自己就可以不用說話(不發言);田先生不去,他就得說話,于是,就索性也不去了。那時,我聽了這事,頗有些不以為然——田先生去了,固然由田先生發言;田先生不去,自己發言,又有何妨呢。現在癡長了幾歲,終于可以“感同身受”了。場面話,不能精彩,那就不如不說。會議,規模越大、規格越高,儀式性就越強;參加會的人,主席臺就坐的,也有不少是“陪客”,坐在臺下的,就更像是民工。我曾玩笑,這種會議,主辦方完全可以雇民工坐臺下充數,氣氛會更熱烈,成本還要更低,何樂而不為呢。至于宣讀論文,更不必在意;有價值的論文,一定很快就會公開刊布(特別是現在這種考核,找部手稿都難,更不用說藏之名山了),實不必非與會才行。
祝先生直接指導的研究生并不算多,但通過聽課受他影響的學生卻比較多。甚至一些并非以秦漢魏晉南北朝為專攻的學生,也認為自己在學業上受了他很大的影響。祝先生對學生的鼓勵、提攜也是出了名的。據說,他跟田先生都參加某博士生的答辯,面對幾十萬字的論文,田先生說,這里面能有多少東西是心得呢;祝先生說,就是抄成這么多(那時還是手寫,既不能檢索,也不能拷貝),也不容易。是否實有其事,姑置不論,這確實反映了兩位先生的性格。平心而論,這部日后正式出版的書,是有心得,但也確有史料堆砌、表達啰嗦行文枝蔓的毛病,所謂有水份是也。年輕學子,得老師鼓勵,自然容易對學問產生興趣。但對學生鼓勵太多,有時也未必是好事;這很容易讓學生飄起來,于學問不知深淺,以為變成鉛字就是成果,雖然這與老師當初的鼓勵已無必然關系了。
我很榮幸,參加了祝先生八十華誕的座談與賀宴;也很慶幸,有機會參與了他的兩部論文集的編校工作。本書出版時,祝先生年近花甲,但身體卻猶為壯年,編校等一切瑣事均親歷親為,沒有機會為先生效力;現謹以此小文,藉這部已成名著的《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新版,恭祝先生身體康健,壽登期頤!
日前隨韓樹峰兄往中關園拜謁祝先生。除因胯骨損傷(他說這是因他個子小,長期騎28自行車,車座較高所致。我疑心與他七十年代在江西鯉魚洲勞動,常扛百十斤乃至兩百斤麻袋的重體力勞動有關。他那時的體重也才一百來斤吧),不良于行,手有些顫抖(病因不明),他的精神狀態甚好,頭腦十分清晰,聽力特好,談話反應極靈敏。這次聊天,知道了他早年的一些情況。他1949年入華北革大,1953年畢業后分配到中央干部政法學院工作(曾短期至昌黎參加甄別志愿軍的“三反”。在阜寧一帶調查,為安全,得佩槍。他風趣地說,也曾在訊問資本家時,拍著胯上的盒子槍,威脅“不老實交待,斃了你”,但卻惴惴然,生怕走火。與同事“破一大案”,所謂某人貪污數百萬,乃子虛烏有也)。1954年調入北大法律系,教法制史;1972年調入歷史系。文革結束,拔亂反正,鄧廣銘先生任系主任,他任副主任,協助鄧先生工作,曾受命接洽外請老師如王利器、劉乃和、胡如雷、寧可等先生來北大講課。長期從事魏晉南北史的教學與研究,直至離休。他指導研究生,總是帶著學生讀《通鑒》,現在這似乎已成了魏晉南北朝史方向研究生的“必選科目”。
2017年5月,于新都槐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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