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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新刊|喬葉、魏華瑩:文體轉向、創作資源與自我的突圍——喬葉訪談錄
原創 喬葉、魏華瑩 寫作雜志
摘 要
Abstract
喬葉的創作從詩歌、散文出發,逐漸轉向非虛構及小說,表現出較強的生活實感。通過梳理其寫作道路,可以發現其如何從文體轉向中尋求自我突圍,在寫作資源的借用中,確立自我意識及尋求文學新變,進而探析人生與人性的幽秘,通過文學思考發現文學之于普世生活的形而上意義。
一、文體的轉向
魏華瑩:喬老師,您好!您從1993年開始發表作品,到現在已有二十多年,請您談一下當時是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的?
喬葉:我出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修武縣。父親是焦作市礦務局干部,他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專生,學的是地質專業。母親是村小的民辦教師,快退休時才轉正。1987年,我初中畢業后就讀于焦作師范——現在已經是師專了,當時的師范學校非常熱門,免學費包分配,家里人認為女孩上師范能節省家用,一畢業就有工作,等于將來有了鐵飯碗,沒必要上高中。上高中確實也有風險,如果考不上大學,出路反而受限。所以我就上了師范。1990年我師范學校畢業,被分配的工作就是當鄉村教師。我先教中學,因為沒有耐心,也缺乏經驗,教出來的成績很不好,被發落到小學,一共當了四年老師。鄉村小學規模并不大,每一個班只有三四十個人。因為教師少,擱哪兒都得對付,讓你教音樂就教音樂,讓你教體育就得教體育,好在師范畢業的學生都是全才,什么課程都得會一手。我那時就什么都教,語文、數學、歷史、地理都教過。因為之前接受了教訓,小學的教學成績還可以。
但在鄉村學校里是比較寂寞的,沒有人可以和你對話,也沒有合適的男人可以談戀愛,我就試著開始寫作,起初寫的多是生活散文,慢慢地,寫的東西就多起來。最早寫的作品,主要在《焦作日報》發表,影響僅限于市里,在地方上有些影響。后來,焦作日報社副刊部有一位劉老師,他跟我說,你應該去外面投投稿。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學校里訂有《中國青年報》,我就試著投了稿,沒想到居然發表了。當時都是一兩千字的,短短的,就是報紙上那種豆腐塊兒文章。但是受到鼓勵以后,就寫得非常多,創作熱情很高。很多時候幾乎每天一篇,一周能寫個七八篇。因為《中國青年報》是全國發行量比較大的報紙,這樣就產生了一些連鎖反應,影響力慢慢就提升了。很多青年雜志開始跟我約稿,此后我發表文章就很順利了。
1995年以后,我開始在報刊上開專欄,1996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孤獨的紙燈籠》。我們那一批寫的作品,媒體都命名為“青春美文”。當時有我,還有祝勇、葉傾城等等,我們都是一茬出來的。后來我的散文就越寫越多,1998年一年就出版了4本散文集,到2001年我調到河南省文學院的時候,已經出了7本散文集。當時還不到30歲。
魏華瑩:您早期的散文被傳播得很廣,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完全可以繼續寫下去,可是后來您開始寫小說,現在是小說、散文并進,對這兩種文體,您的體驗和認識是怎樣的?
喬葉:現在想起來,我早期的所謂散文其實離文學很遠,只是靠本能的觀察和思考在書寫。當時年輕,也談不上有什么很深的思考,多是胡思亂想。想因何而生,為何而死,何謂愛情之類的問題,找不到答案就去讀書,讀書后有了更多的困惑就去讀更多的書……在當時的條件下,寫作就是我和自己討論、爭辯以及溝通的最重要方式,這是非常有益和有效的方式。
和傳統的散文相比,我那時候的散文面貌很可疑,因為我喜歡在散文里講故事,而且有很多并不是真實的故事,是我虛構的故事,這大概是我散文的可疑之處。都是些什么故事呢?想來也無非就是《一塊磚和幸福》那種樣式:一對夫妻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離了婚,吃完了散伙飯,從飯店出來,路過一片水洼,女人過不去,男人撿起一塊磚頭給女人墊在了腳下,女人走一步,男人就往前墊一下,走著墊著,兩個人便都意識到了彼此的錯誤:“一塊磚,墊在腳下,不要敲到頭上。有時候,幸福就是這么簡單。”那時候,我的故事就是這么簡單。“一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許多評論家都這么說我那時候的散文或者說是美文寫作,也就是說,20出頭的我是通過講故事來總結所謂的哲理。因此,每當陌生的讀者來電或者來信,對我的稱呼都是“阿姨”或者“老師”,可見我多么少年老成、過早滄桑。我也認識到,故事真是一個好東西,大家都愛它。
20多年過去了,現在我依然在寫故事,只不過更多是以小說的形式。我已經漸漸知道那么清晰、澄澈、簡單、透明的,不是好故事。好故事常常是曖昧、繁雜、豐茂、多義的,是一個混沌的世界。散文和小說是一個事物的不同面,如果說散文是陽光照耀著的樹,那小說可能就是樹背后拖出的長長的陰影,這是一種互補的關系。并不是說散文在撒謊,而小說才是真實的,散文和小說都是真實的。只是相對來說,我覺得小說的空間更大一些,給人的尺度更寬一些。小說是有翅膀的,可以任我把現實的面貌進行改寫,我覺得這更好玩。我現在偶爾也寫散文,我覺得寫小說以后,散文的風格也會發生變化,可能會受小說影響,會復雜一些,更有深度一些。
魏華瑩:您能回顧下到河南省文學院工作后初寫小說的經歷嗎?
喬葉:我剛到文學院的時候,連小說是什么都不是特別明晰。當時文學院組織的作品研討會多是圍繞小說來進行的。之前我基本只閱讀一些社會期刊,到文學院之后,和許多優秀的小說家頻繁交流,驀然發現差距非常大。即使參加研討會也沒辦法參與討論,還要擔心發言質量,很有壓力,很崩潰,也很自卑。比如我常常聽不懂李佩甫老師、張宇老師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談福樓拜,我沒讀過;他們談馬爾克斯,我沒讀過,就這樣,對于很多作家僅僅聽過名字,沒有閱讀背景,也就聽不明白他們話語背后的深意,自然也無從融入。在好勝心的驅使之下,我開始大量閱讀,彌補自己的不足。不久就開始嘗試寫小說。當時李佩甫老師是文學院的領導,他告誡我,你得先寫寫中短篇小說。我年輕嘛,很不服氣,執拗地要寫一個大長篇給他看,就寫出了《我是真的熱愛你》。
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我稱之為“我和小說的初戀”。寫這部小說是在2001年前后,當時鄉間開始盛行進城打工,我所在的村子里就有很多這種情況,回老家的時候也會聽人講,說哪個女孩在外面打工,莫名其妙有了很多錢,家里條件迅速改觀,蓋了好房子怎樣怎樣……這在心里埋下了一點兒意識。后來又看到一則新聞,說姐妹兩個都去做小姐。我就本能地覺得這是一個很有空間的題材,就想把它當成小說去寫一寫。這個小說的寫作我遇到了很大的問題,在一次訪談中,我也做了反思,我說作為一個寫散文的人,在初寫小說的時候,我為了寫得特別像小說,總是試圖清洗掉自己的散文經驗,故意把矛盾設置得很集中,表達方式上也有些用力過猛。現在如果再寫,我應該不會那樣處理了。
后來我還寫了一篇類似題材的小說《紫薔薇影樓》,是一個小姐金盆洗手回到老家重新開始生活的故事,這篇寫得就相對成熟一些。
二、“我”的資源
魏華瑩:您的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載《收獲》2008年第3期),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這篇作品寫祖孫情感與人世滄桑,很是真摯感人,請問這篇作品的人物有原型嗎?
喬葉:這篇作品的人物原型就是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本名王玉蘭,母親的名字叫呂月英。我將她們的名字各取一字,組成了小說中祖母的名字。因為在我心中,祖母和母親并無二致,甚至比母親還要母親。
關于這篇作品,我有一篇專門的創作談《以生命為器》,試著去回顧寫作的過程。可以說,我和祖母的感情很深,自從我開始寫作以來,我一直就想寫寫她,可是我發現自己寫不了。她在世時,我寫不了。她去世多年之后,我依舊寫不了。無數次做夢夢到她,她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還是找不到落筆的方式。直至《最慢的是活著》這篇小說,終于動筆寫出來,雖然仍覺得寫出來的不是我心中最想寫出的那個她,但總算是對這份懷念有了個交代,從中獲得了很大的安慰。
魏華瑩:當代作家中很多是思潮型的,您的《拆樓記》(河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就是非虛構思潮中的一部力作,您如何看待文學寫作與文學思潮的關系?
喬葉:總的來說,作家和文學思潮是互相影響的雙向關系。有的作家能夠影響文學思潮,有的文學思潮也能夠影響作家。我大概屬于后者。不過,也不是什么思潮都能影響我。我覺得能起到影響作用的文學思潮,要能把作家以往積累的東西給調動起來。就是說,作家要有積累,但這個積累是沉睡的,到了適當的時刻,被思潮喚醒了。我的《拆樓記》就屬于這種情況。當時《人民文學》倡導“非虛構寫作”,并且開了“非虛構”專欄,梁鴻發了第一篇。李敬澤老師時任《人民文學》的主編,在一次他組織的小說家會議上,他就提出“人民大地,文學無疆”,鼓勵大家多去走走,應該更為真切地感受生活。在和李敬澤老師聊天時,我就說我姐姐家拆遷的這件事很有意思,比誰誰寫得還有意思。李敬澤老師笑道,你光說有什么用,不寫出來都是白扯。他就鼓勵我把這段經歷寫出來。我想那就寫吧,就開始創作這部作品。
我開始寫《拆樓記》是在2011年,當時本來是在籌備寫《認罪書》,有了《拆樓記》的想法之后,我就反復回鄉,跟蹤我姐姐家拆遷的事情,及時寫了出來。《拆樓記》完成于2011年,2012年出了書。2011年下半年到2012年我就集中力量寫了《認罪書》。
三、人性的幽謐
魏華瑩:您的長篇小說《認罪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發表后引起了較大反響。作為70后您應該沒有經歷“文革”,但之前您有一部中篇小說《拾夢莊》,是以夢魘的方式寫到了那段歷史,還有一個短篇小說《扇子的故事》,是以學生的眼光來回顧“文革”時期老師的遭遇。請問您的這段記憶傷痕或者反省意識是從何而來?您是在什么意識下想要去寫《認罪書》這部長篇小說?
喬葉:我一直覺得,對我來說,寫作是一個被迫成長的過程,這本書的寫作也是如此。這個長篇我最初給出版社報的選題是《妹妹晚安》,從題目就能看出應該是一個小格局的家庭倫理故事,故事構架是一個女子愛上哥哥,然后卻和弟弟結婚了。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很不滿意。恰好當時空氣污染情況很嚴重,出現了關于霧霾問題的全民大討論。我就在想,每個發展階段都會有類似的社會問題,不應該把所有責任都簡單地推給政府或者體制。我想弄明白,作為公民應該承擔哪些個體責任,我們的國民性是不是也有著善于推卸責任的問題,總想要別人承擔責任,自己卻并不反省。如果僅僅是犯了錯,迅速將其遺忘掉,繼續再犯錯,那么我們就無從建立新的社會生活、新的社會秩序和新的國民精神。國家的歷史和命運最終還是要落實到個體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制造者,也是承擔者。如何讓罪惡不再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首先要認罪、知罪,讓罪真正成為歷史,而不會成為不斷循環的未來現實。
意識到這個問題后,我就想有沒有一個時間距離比較近的事件,可以用來探討這種國民性的根源,就想到了“文革”。然后我對“文革”的親歷者做了一些采訪。在越來越多的尋訪中,我發現“文革”過去這么多年了,已經形成四人幫作惡的固定批判模式,那么多人參與到這項狂熱的運動中去,然后又悄無聲息地退出,都覺得自己沒有責任,但是這些參與者本身是應當承擔歷史責任的。那段時間,我也關注到陳毅的兒子陳小魯回母校組織“文革”道歉會的新聞報道,但這樣愿意主動反思的人非常少。因為國民普遍存在著逃避心理,這就顯得反思意識尤為可貴。后來我就開始準備,做了很多功課,收集素材和相關資料。曾有一個文學事件,就是要求某位經歷“文革”的作家懺悔他在“文革”時期行為的思想大討論,這件事對我的心理也有一定的沖擊。漢娜·阿倫特在《平庸之惡》中探討過的問題也觸動過我,那就是普通人在國家機器運轉的系統里,作為其中的一個零件,是不是應該有自己的溫度和立場……就這樣,各種動因促成,使得我非常想寫這個小說。
《扇子的故事》其實是寫作準備過程中的一個采訪,我把它單獨寫成了一個短篇,《拾夢莊》也是這樣。記得當時我曾去重慶看了當地的一個紅衛兵墓園,聽了一些關于武斗的悲慘故事,感觸很深。這兩個小說都是為《認罪書》做功課而寫的。
魏華瑩:您的《拆樓記》《認罪書》多寫現實和歷史,有一種很沉重的痛感在里面,而新作《藏珠記》(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則更輕盈,好像又回到你散文寫作中的清新明凈,忽然放飛自我,進入一個相對輕松的話語環境里。請問是什么促成您寫作的變化?
喬葉:這應該和我的閱讀背景有關,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作品。他的“祖先三部曲”,即《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我會反復地讀,每次讀起來都樂不可支,覺得這個作家太聰明了。卡爾維諾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雖然是有著超現實主義想象力的幻想大師,卻也是一個寫實主義者。他曾說:“唯有從文體的堅實感中才能誕生創造力:幻想如同果醬;你必須把它涂在一片實在的面包片上。如果不這樣做,它就沒有自己的形狀,像果醬那樣,你不能從中造出任何東西。”被卡爾維諾的奇思妙想蠱惑,我有時候也想做一些嘗試,有意寫一些輕盈的故事。在《藏珠記》之前,我還有一個中篇小說,叫《擁抱至死》,寫的是某人突然有了特異功能,能讓擁抱的事物消失,當然這是一個很奇異、很不靠譜的前提,不過我經過努力,把它落地,寫成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小說的東西。
在寫作《藏珠記》的時候,也正是韓劇《來自星星的你》大熱的時候,我也追著看,還有韓劇《鬼怪》,我也很喜歡看,這對我的寫作都有影響。韓國的編劇很厲害,看著是很簡單的故事,但就能吸引你看下去。我寫《藏珠記》,也是在嘗試用看似很奇幻但實際上很現實的路子來寫。后來任瑜寫了一篇評論,說我是掀開穿越的外衣,里面是現實的珠子,就是這樣。
魏華瑩:到目前的寫作為止,您作品的哪個人物是自己特別喜歡的?
喬葉: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有想過,好像很多人物都用力很深。在我看來,每個人物其實都是自己的分身,包括反面人物也是自己的投影。對每個人物,我都是有感情的。如果非要說哪個更刻骨銘心一些,那應該還是《最慢的是活著》中的奶奶。那篇作品寫出之后,我自己其實是不大敢看的,因為每次看都會哭。
魏華瑩:我發現您寫作很喜歡用物作為載體,比如《打火機》《銹鋤頭》《扇子的故事》《藏珠記》等等,喜歡將視點聚焦到一個物體,這是您有意為之嗎?
喬葉:現在看似乎是一種寫作習慣。仔細追究,也是有緣由的。《紫薔薇影樓》是我在《人民文學》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當時,李敬澤老師還在《人民文學》任副主編。他說這篇小說寫得很好,你得起個好名字。我就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包括《無恥之徒》《換個姿勢,再來一次》等等。最終選定《紫薔薇影樓》這個名字,還是他的建議。2006年寫的《打火機》,剛開始也是亂起名字,都不怎么靠譜,他讓我改了很多次。到了《銹鋤頭》,題目就很寫實了。也許從那之后我就有了這樣的傾向,喜歡把題目寄寓在某一個象征性的物體之上,既能虛又能實,似乎有更多的可言說的空間。
魏華瑩:您有過“觸電”或創作劇本的經歷嗎?
喬葉:沒有,但之前有給影視公司寫過大綱。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觸電”經歷。一方面是自己物質欲求比較低,不是很缺錢用,沒有太為生活所迫想要去觸碰影視上的熱錢。另一方面,我很享受寫小說的過程,享受這種創造性的個體勞動。國產劇編劇雖然賺錢,可很大程度上限制較多,不僅僅受制于大眾的要求,還有制片人、導演等各個環節的約束,不像韓劇的編劇是有很大話語權的。而且這個工作周期很長,常常是幾年之內都隨時要處于待命修改的狀態。所以我想,與其對各方面力量妥協,還不如自由自在扎扎實實寫小說。對于創作純文學作品,這方面我確實挺堅持的,還是想保持對文學的初心,不想被太多東西束縛住。
魏華瑩:您曾有多年的編輯經歷,這對您的寫作有著怎樣的影響?
喬葉:還是有影響的。我曾經在《散文選刊》做過大概五年的副主編,這段經歷對我最大的影響是讓我學會了理性的觀照,不再囿于一個純粹寫作者的身份。因為之前總是在想作為作家會怎樣考慮,喜歡站在一個寫作者的角度上,視野相對狹窄,習慣在自己的小道上走。但編輯就不一樣了,編輯一定要把自己的審美趣味拓寬,即便是自己不喜歡的作品,也要從工作角度上去更多地理解和接納它的豐富性。我們編輯部在每期發稿之前會開編前會,會上大家一起探討問題的時候,你就會自覺認知自己的編輯身份,會站在編輯部或者雜志層面來考慮問題。這也使得我作為一個寫作者,被迫地擴大了自己的視野,盡量變得開闊一些。
魏華瑩:您最近出版了詩集《我突然知道》(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據說您很久之前就是詩人了,寫作了很多詩歌,能談一談您的詩歌寫作過程嗎?
喬葉:其實有些羞于提起,但我確實很喜歡寫詩,一直以來都是。1993年,《詩刊》雜志社在云臺山舉辦“青春詩會”。我當時已經到修武縣委宣傳部工作了,陪同他們一起采風。《詩刊》有兩位老師,一位叫梅紹靜,一位叫雷霆,他們對我很好,給了我很大的鼓勵。當年我就在《詩刊》上發表了一組詩,1994年也發表過一組。1995年我就參加了“青春詩會”。后來興趣發生轉移,就開始寫散文和小說。很多編輯讀到我的文章就說你是寫過詩的吧,他們能夠辨識出來,寫過詩的人語言風格一看就知道。我把這當作一種贊美。
在我看來,小說有一個現實的物理外殼,人物的情緒和故事的走向都要求很嚴謹;散文是一種相對比較舒服、自在的書寫方式;詩歌呢,是一種更為張揚的表達方式,寫起來還是很盡興的,但寫好很難,特別考驗人的才華,要求靈感、語言、意象、思考等等都要到位。我注定是個失敗的詩人,不過能經常讀到好詩,從中汲取到營養,我就很滿足了。
魏華瑩:您喜歡讀哪些文學作品?
喬葉:我讀書比較雜,一般我遇到什么就讀什么,閱讀量比較大。詩歌方面喜歡聶魯達和惠特曼。有一段時間很喜歡卡瓦菲斯,他是一個比較另類的詩人。國內有很多詩人也相當不錯,比如雷平陽。《最慢的是活著》這個小說題目就來源于他的一首詩。我也很喜歡寫《我想和你虛度時光》的李元勝的詩,那種虛空感十分曼妙。國外的小說,我很喜歡讀福樓拜的作品,我曾經反復閱讀《包法利夫人》。我覺得精讀作品對一個作家很重要,另外文學翻譯也相當重要,《包法利夫人》是李健吾先生翻譯的,他學貫中西,語言功底扎實。我也很喜歡讀作家對作品的分析,比如格非對《包法利夫人》的評析,還有很多作家也寫過分析文章,作家們的理解很有趣,能給你提供很多思路和啟發,就像一個多重的映射。
《金瓶梅》我也很喜歡讀,我甚至喜歡《金瓶梅》勝過《紅樓夢》。為什么呢?我覺得《金瓶梅》是一部非常有力量的作品,雖然它不是很唯美,卻能把人物命運寫得很深刻,它是一種毫不留情的深刻。我也很感興趣作家們的分析,比如格非寫的《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就采用了他的私人視角,讀他們的文本分析,看他們怎樣把自己的視角帶進去,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參照,特別有意思。我覺得自己這方面是有所欠缺的,很想補補課。
四、自我的突圍
魏華瑩:作為河南本土作家,您主要的成長、工作、生活都在這片土地。您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現河南的民俗風情,如小說《旦角》寫河南的地方戲,《藏珠記》用很多筆墨寫豫菜的特色。您如何評價地域對作家的影響?
喬葉:郜元寶先生曾經評論過我的作品,說我“不像過去某些河南作家那樣,將預先獲得的某種關于‘中國’的普遍認知納入周作人所謂‘土氣息泥滋味’的本色的‘河南’,把‘外面的世界’融入‘里面’的世界,再把這樣做成的與本色的河南已經有些乖離的想象的河南投射出去,成為他們想象的中國的一部分。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首先拆除了河南/中國之間的界線,一開始就把河南作為中國當下生活世界的一部分。”這是他十年前的評論,他的定位很準確。我那時還不大服氣自己是河南作家,這些年漸漸接受了。所以之前我總說自己是河南文學的不孝之子,近些年才慢慢開始盡孝。這是一個回歸的過程。之前我一直想拼命地洗掉地域性的痕跡,后來發現它就是我的母體,我必然帶著她的強大基因,并從中獲益。可以說,我獲得的基本性的文學營養,或者說我的文學基因的構成,決定著我的寫作必須攜帶著河南的地域性。
魏華瑩:您的作品被翻譯成越來越多國家的文字,您如何看待這種傳播和文學互動?您理想中的翻譯者和作家的關系是怎樣的?
喬葉:在文學的傳播和互動過程中,翻譯者非常重要。翻譯者們做的,到底是些什么事?前些時參加了第二屆中歐國際文學節,規定作業是每人說一句感言。我說作家和作品的關系,如同對鏡自照。有時候,我們需要換鏡互為觀照,或者是一起變鏡為窗,抵達一個更豐富更精彩的文學世界。翻譯和原作之間,又何嘗不是這種關系?每一個翻譯,都是做鏡子的人,鏡子亮不亮,有多亮,鏡相變形了多少,更美了,更丑了,鏡子里能照到什么,都很有意思。如果有一天,鏡子背面的那層膜破了,鏡子不是也就成了窗戶?
葡萄牙作家貝紹圖關于翻譯的精彩論述也讓我印象深刻,他說,翻譯的過程,恰如翻山越嶺送一碗水,這一路,風雨迢迢,水一定會灑出,可是有什么關系呢?天上會下雨,一路上也有河。所以請不要太擔心,等到這碗水送到喝水人那里時,碗里的水不會少的,甚至還會多,水里的成分也會更復雜。水雖然不再是原來的水,復雜的水也有著復雜的營養成分。運氣好的話,水還會成為酒呢。
隨著我有越來越多的作品被譯介,我也越來越體會到翻譯之難,越來越深知,語言的河流能把人渡得悠遠,不能忽略墻砌得多高厚,所以有苛刻者說,翻譯出多少就會流失多少——但是,如果沒有這些艱難困苦的過程,就什么也留不下。也因此,雖然從不知道自己的小說會被翻成什么腔調,但我對所有的翻譯都懷抱由衷的敬意,翻譯,他們肩負的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啊。
魏華瑩:您曾在魯院和北師大合辦的研究生班學習,據說這是繼莫言余華他們之后的第二屆,是“隔了17年以后恢復了一個偉大的傳統”,能談談您的新收獲嗎?
喬葉:作為成年人,我很享受重新做學生的時光。其實我一直有學生的心態。所謂寫作,只有不斷地學習,才能保持向上的姿態,有更多的生命力和創作活力。我從最初寫詩歌,到寫散文,后來到文學院開始寫小說,其實都是在被迫地擴充自己的學習和創作領地。我一直比較遺憾的是,自己沒有接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現在能到北師大深造,我很珍惜。只要有空,我就經常去泡泡圖書館,在那種氣氛之中,頗為沉醉。至于收獲,是一定會有的。但現在它不會立馬變現,它是一個緩慢的不斷釋放的過程。對此,我有耐心等待。
魏華瑩:最后一個問題,您如何看待文學與現實的關系?
喬葉:現實不是問題,現實永遠存在,無論在哪個時代。如何面對現實,對作家來說卻是一個要命的問題。怎么思考現實,怎么認識現實,以及如何表達現實,這是種重要的能力。歸根結底,現實是個妖怪,你怎樣用照妖鏡把它反射出來,這就成為關鍵問題。
前段時間我寫了一篇文章,叫《柳青的現實》,是應《長篇小說選刊》寫的約稿。為什么要談柳青的現實?因為我覺得柳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都知道他在鄉下住了十四年,非常深入農民。他是怎樣深入的呢?這十四年里,他并沒有在村子里住。柳青曾講,省里有一位作家1958年開始在生產隊里當社員,三年后他是“五好”社員,他不但沒寫出好作品,甚至連能夠發表的也沒有。因為這位同志把自己對象化了,沒有按照工作的要求保持獨特性。所以柳青堅持在村外住,在獲取素材的同時,又有意地和鄉村保持距離。包括他對農民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很耐人尋味。比如農民找他借錢,他不借,他選擇把錢給公社,然后由公社來分派。他就是這么一個獨特的樣本,能夠把很多東西照亮。這就是柳青深邃的地方。
(本文刊載于《寫作》2021年第6期。本期目錄鏈接:)
作者簡介
喬葉: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著有《認罪書》《拆樓記》等。

魏華瑩:鄭州大學文學院直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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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寫作》新刊|喬葉、魏華瑩:文體轉向、創作資源與自我的突圍——喬葉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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