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myLi

必須承認(rèn)，我對道家是個外行中的外行，除了想起中學(xué)語文老師搖頭晃腦地吟詠“道可道，非常道”的姿態(tài)，道法于我，只剩下竇唯音樂中那一點(diǎn)谷底生白云的天然滋味和武當(dāng)宗師張三豐的柔和姿態(tài)，細(xì)細(xì)去想，卻又捕捉不能了。

因此去往齊云山的一路，我都幻想自己是個江湖中的三流角色，只想在這初夏躲到清靜的深山，或許會在廢棄的道觀里撿到一本張三豐的劍譜，也或許只是在松樹下遇見一位童子，向我講述云深不知處的種種傳奇。即便什么都沒有，嘗嘗山里的紫藤花炒肉也是值得的吧。

卻沒料到甫上路就被人數(shù)眾多的“黃山派”包圍了。車廂里叫賣的是黃山地圖，背包族們聊著整晚的天，憧憬著天都峰的險峻。甚至沒人相信我不去黃山：“怎么可能”，那些火車站外包圍上來的司機(jī)導(dǎo)游們滿臉狐疑。難怪，就連地名都從屯溪改為了黃山，又怎能幻想還有幾多人記得，此地還有一座名叫齊云的山，曾經(jīng)也是遍地風(fēng)光。

齊云山的風(fēng)光從滿山留下的古道和石刻就能窺見一二。古人曾說“黃山白岳甲江南”，這白岳指的就是齊云山。又據(jù)說足跡遍天下的徐霞客一生中重游的山只有四座，齊云便占據(jù)其中一席。據(jù)《齊云山志》記載，明朝鼎盛時期，山中仿湖北武當(dāng)山建有宮、觀、殿、院、館、樓、閣、亭、臺等大小道教建筑108處，各路云游道長紛至沓來，擇洞而居。

“多開闊，幻聲凋落”，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竇唯的這首歌就是寫給這座山的吧。如果把黃山認(rèn)為是大地上一道高高隆起的傷疤，干脆地從云端削落，那么齊云山就可以被看成是一張鋪展開來的地毯，綿延敦厚。不過500多米的高度，方圓卻有110公里，山巒疊著山巒，云霧攏著云霧，隱蔽的道觀躲藏其間，廢棄的古道鋪滿針葉，如果在無人的山道上迎面走來一位白須長衫的道長，恐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月華街就在半山腰，過了山門走二十分鐘便到。二十幾戶人家組成了小小的村落，大多是道士或道家后代，除了開設(shè)飯店旅館招待客人外，也有人看守山林、維護(hù)纜車，或是朝七晚四地去道觀上班，安守著閑閑淡淡的山里生活。這里的游客一年四季都不多，在山上留宿的就更少了。

但寂寞對于此地的人來說似乎并不是壞事，紀(jì)念品賣不出去那就繼續(xù)擱著吧，纜車一趟趟空著那就運(yùn)點(diǎn)西瓜玉米吧，本來嘛，“無為”說的也不都是修道等種種玄妙之事，或許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日常瑣碎更為踏實吧。

雷陣雨的天氣里，我們匆匆跑進(jìn)半山腰的房子里。偌大的廳堂里，只有我們一桌客人。店家送來茶，喝一口，卻是沒有嘗過的辛辣清香，又帶著淡淡的甜。這茶名叫香風(fēng)，又稱作“傷風(fēng)草”，是生長在齊云山的一味草藥，性味辛溫，拿它泡茶喝，據(jù)說能治療感冒、支氣管炎和高血壓。

吃過夜飯后雨仍是下個不停，不去思考待會石階會有多滑路會有多暗，搬了椅子坐在門前看雨線刷過大地。天色將晚，云層未開，涼風(fēng)一層層地灌進(jìn)屋子來，扎著道姑頭的店家小妹望望門外說，明早應(yīng)該會有云海吧。

這里的房子曾是個道觀，門口還貼著梅軒的字樣，不過現(xiàn)在早已是戶人家。住在這里是張道士一家，齊云山道士修的是正一派，原本師承自東漢末年的五斗米道，后更名為正一。

與全真派必須出家食素的清修不同，正一派可以自己在家修行，亦不戒葷腥，飲酒吃肉可以結(jié)婚、生子，甚至其道觀也有個入世的名字叫做子孫廟。山上的道士們平日務(wù)農(nóng)采藥，閑時養(yǎng)生修道，和天地時節(jié)融為一體，以身作則地貫徹道家“天人合一”的精神。

胡蘭成曾認(rèn)為，“道家與希臘式的人生，都在于崇拜自然……不過道教的是返于自然，好比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連人都不見了，而希臘的卻是生活于自然，好比清明時節(jié)漫山遍野開著映山紅，男女踏青，有戀愛，有歌唱，也有斗毆。”

如果胡蘭成到齊云山來看看或許就不會這樣理解道家，在我看來，齊云之道的哲學(xué)是順勢而為的，不刻意為返回自然而返回自然，它中和了傳統(tǒng)道教的虛空飄渺，糾正了希臘精神中的不加節(jié)制，恰似兩者的完美結(jié)合，又和海德格爾的“詩意地棲居”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從前倒也不是沒有苦修的道士。在一天門附近的山崖下，有人指給我們看許多洞穴，據(jù)說許多道士以前就居在洞中，而棲真巖則是齊云山最早的道士唐代棲霞真人修行的地方。辟谷、服氣、打坐、吐納，世間的一年也許在靜心修行的人看來只不過是從容短暫的一日吧。

都說“道法自然”，因此這里的道觀也多是借山勢而建，玉虛宮就掩映在重重的紫霄崖下，突出的石崖成了它天然的屋頂。道觀由“太乙真慶宮”、“五虛闕”、“治世仁威宮”三個石坊組成，石坊上有神鳥異獸圖案的浮雕，宮內(nèi)便是石洞。洞內(nèi)供奉的每尊神像都有道教有關(guān)神仙的傳說。玉虛宮旁的一塊不起眼的石碑，刻有明代書畫家唐寅寫的《紫霄宮玄帝碑銘》。

下午四點(diǎn)，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不知名的蟬在樹間清脆地叫著一聲又一聲，這座山崖下的朱紅色宮殿就像《西游記》里孫悟空憑空變出的房子有種隨時會消失的美，而一旁有條長而不陡的石梯又不知通向何處。

太素宮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氣派的庭院和已被熏得黧黑的香爐向我們默默宣告這里曾經(jīng)的耀眼繁華，可地上蔓延的荒草和早已被磨得殘了樣的石獅卻是相反的傾訴。

在院內(nèi)透過山門往外望，青翠的山野仿佛已是隔著時間和空間的另一重世界。像深怕中了暗器的武林高手般，我們小心翼翼地踏過院子，暗暗的殿堂里竟是有人在。兩個黛衫白襪的道士懶懶歪在椅子上，日復(fù)一日看守眼前的各路神仙。

道教的像比起佛教多了幾分煙火氣，都是一個木頭雕的小人兒，上點(diǎn)漆，就擺在壇里。道士們的上班時間是早上七點(diǎn)半，下班時間是下午四點(diǎn)半，鎖了院門，往旁邊走三五分鐘，就是家。

還有一座長生道院，看起來稀松平常。可是如果從前門進(jìn)，再從后門出，就是一面千尺絕壁小壺天，欄桿下就是萬丈深淵，據(jù)說以前道士們常常在此商談，只要將道院大門一關(guān)，此處就與世隔絕，不用擔(dān)心有人竊聽，幽僻得鬼斧神工。

石室頂壁有很多花紋，伸手可觸，據(jù)專家考證為恐龍化石。這種由小型體恐龍留下的化石世所罕見，但恐龍的足印為何不在地面，卻倒懸在頭頂，為何不內(nèi)凹，反而外凸，倒又是一個未解之謎了。不過在道士們看來，這些根本不是恐龍足印，而是張三豐留下的劈空掌印。

世人大多只知曉張三豐是武當(dāng)宗師，卻不曉得他晚年獨(dú)愛齊云山，甚至在這里羽化飛升。太素宮的道士講起這個故事最是起勁，“邋遢仙本來四海云游，沒人知道他的蹤跡。一日他登上齊云山望仙臺，往下望去，發(fā)覺山下河流無聲，村舍靜謐，竟然是一幅道氣縱橫的太極圖，張道長那是遍體流汗，呆立數(shù)日不動不言……”

這故事的真實性著實有待商榷，不過張三豐在齊云山修道數(shù)年不假。在他羽化前，寫下了《自題無根樹詞》，里頭有“無根樹，花正奇，月里栽培片晌時；摯云手，步云梯，采取先天第一枝”的字句。其后不久，張道長便羽化在洞天福地祠，道長將其坐于大缸內(nèi)，葬在祠后三元巖洞穴。因其被皇家世稱為“真人”、“真仙”、“真君”，故立碑曰“真身內(nèi)藏”。

張真人擇幽僻而居，山人們供奉的各路神仙卻被一一擺來，猶如一個小小的國度。峰回路轉(zhuǎn)過一天門之后，便是豁然開朗的真仙洞府。抬頭遙望，凌空而立的赤色丹崖之上洞洞相連，大小錯落——文昌洞供奉文曲星君、雨君洞供奉龍王、碧霞洞供奉保佑家中婦孺的泰山娘娘……每位神仙都各占一方，各司一職，儼然是在垂范一個理想的社會。

其實在山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常遇見的竟然不是道士，而是香爐峰。不似李白“日照香爐生紫煙”那種奇詭美，齊云山的香爐峰更像桂林那些小小的山頭，線條圓潤而稚拙。風(fēng)景明信片上有它，從旅館的窗戶也能望見它，有時望不見了，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又亭亭出現(xiàn)在眼前。別看它小小的一座，卻坡度頗陡且沒有山路，直直地垂下一根鐵索，要爬上去，也需要身懷絕技吧。

而爬上山頂?shù)莫勝p就是山頂上的一座亭子。那天清早有云海的時候，我們站在太素宮前拍著照，小亭子被綢帶般的云霧環(huán)繞著，若隱若現(xiàn)，讓人不由得揣想，若是站在亭子里，又是怎樣的一番風(fēng)光？

就像我們到這山里走了一趟，以為自己看見了道，可是真正的道，或許要爬上另外一個險峰才能看見，又或許，根本就在這重重茫茫的白云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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