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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罕見病日|被禁錮住的身體和難以束縛的靈魂
六千分之一到萬分之一的發病概率。
脊髓性肌萎縮癥(SMA)是一種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會導致患者肌肉無力和萎縮,嚴重時會導致呼吸系統異常,剝奪患者的生命。根據發病時間和所能達到的最大運動功能,患者從重到輕被劃為1-4型,認知功能和感官系統不受影響。
2021年12月,治療脊髓性肌萎縮癥(SMA)的藥物——諾西那生鈉注射液以3.3萬元一針的價格被正式納入醫保。曾經一針就要70萬元的天價藥變得看得見,也夠得著,給患者和家庭帶去了希望。
在上海,8歲的維洛正在對口的公辦小學就讀一年級。在北京,12歲的草根開始變得獨立。在滄州,30歲的波波希望幫助更多病友融入社會。
每年2月的最后一天,是國際罕見病日。對SMA患者來說,被禁錮住的身體難以束縛他們的靈魂,盡管有諸多不便和遺憾,但他們和別人也沒有什么不一樣。家人、朋友、社會,是他們的后盾,也是生活中的光亮。

維洛和寵物貓“白居易”玩耍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少年維洛:“我一定要活到能走路的那一天”
2月25日,維洛在上海兒童醫學中心注射了第三針諾西那生鈉注射液。
維洛今年8歲,在不到一歲時被確診患有1型SMA,目前只有手肘前部和手指可以動。面對鞘內注射,小勇士沒有選擇打麻藥,不哭不鬧,每一針都很順利。媽媽張英調侃:“薯條暢吃,可樂暢喝,動畫片暢看,明明是來度假的。”
現在,維洛還沒有感受到身體里正積蓄著的改變。不過,寒假里最大的變化是,家里迎來了一位新成員。
“白居易”是一只布偶貓。之所以取名“白居易”,是希望這只白色的小貓來新家后,可以居住得安逸一些。成為“白居易”的第一天,它便找到了自己最喜歡待的地方——維洛的推車底下。
它陪大人看書、看維洛寫作業。從此,維洛多了一個跟他親近的伙伴。每晚睡覺洗漱前,維洛都要摸摸“白居易”,和它玩耍,蹭蹭它的頭,再讓它在身上踩一踩。

“白居易”陪維洛寫作業
維洛和姐姐分工明確。“白居易”有貓癬,需要每天吃藥,維洛就會“發號施令”,監督用藥情況,還會觀察、及時報告小貓的狀態,而喂藥鏟屎的活,都由姐姐來做。有了小貓之后,維洛感嘆每天都很開心,生活多了很多樂趣。
小貓很調皮,在家里上躥下跳。維洛看到后,對它說:“‘白居易’,不可以。”從小朋友,儼然成為了一個小大人。
有一天,他跟小貓玩著玩著忽然大哭起來:“我一想到‘白居易’只能活十幾年,就覺得好難過。”眼淚止不住地掉。張英安慰他,也對他說:“你體會到媽媽當時的心情了吧。”
剛確診時,維洛被醫生診斷活不過三歲。“晴天霹靂”之后,父母意識到,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必須振作,把握當下的時間。
他們立刻行動起來,查閱了很多資料,發現即便被醫生放棄,但還是可以做一些康復訓練來提升維洛的生活質量。同時,也希望他活得開心,便帶他出去旅游,看更大的世界。
在維洛眼里,活著一直都是一件快樂的事,“我一定要活到能走路的那一天”。打針治療、能站起來,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張英知道,維洛更能懂得生命的珍貴。
治療打針、過春節、看冬奧……維洛學生時期的第一個寒假“嗖”的一下就過去了。2月17日新學期開學,上學路上,有同學一看到他,老遠就跟他打招呼。褪去了剛入學時的靦腆,維洛笑著回應大家。
坐進課堂,“收收骨頭”。陪讀“柯南”張英笑稱,她開始研究起自己想讀的大學專業。當維洛成為小學生的第一天,張英曾對他說:“小子你給我活久一點,十幾年后咱母子倆一起去高考。”
對于維洛未來的人生,張英希望,他能夠對自己的生活有更多掌控,更少依賴別人,“身體和精神都能更自由。”
“小爺”草根:對自己的身體有清晰的認識
草根比維洛年長一些,今年12歲,在10個月大時確診SMA,體弱易生病。于是,小姨為他取了小名,意為像小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根在,就會每年生長。
確診時,醫生告知:病沒法治,孩子能活到1歲多。新生命面臨倒計時,這讓家人每次抱起草根,眼淚就止不住掉。
為了照顧孩子,草根媽媽辭去教師工作,帶著孩子去學畫畫、游泳、游玩,按照正常孩子的教育方式來對待。
小學入學面試時,教師拿出三個拼音讓孩子讀。草根雖然認字不少,但沒學過拼音。媽媽開始現場教,等到前面的孩子面試完,草根也都認識了。這個舉動讓教師感到驚訝,“太牛了,這才幾分鐘,全都記下了”。
草根上小學了,媽媽就在教室樓道來回走。透過留著縫隙的門、窗玻璃,她能看到兒子的身影。
來上學,起初是為了讓草根有社會交往。對這位坐在輪椅上的學生,教師也不多作要求。很快,媽媽發現,草根因為沒上過幼兒園,不懂組織紀律,上課愛說話,顯得很懶散。寫作業也有些費勁,他能直接說出數學應用題答案,但不知道過程。
媽媽沒有放低要求,她一件件和草根講明白,要遵守紀律,要認真完成作業。

北京“小爺”草根,目前初一在讀
因為手部力量弱,草根寫字很慢。留在紙上的鉛筆字,幾乎不用橡皮擦,手一搓,字就沒了。直到三年級,草根用了簽字筆,越寫越輕松。如今,考試也不用延長時間。
“我們看來很輕松的事,在他那有一定難度,做成這些,不說是血的付出,但也真是汗的付出。”媽媽看到,草根性格開朗,從他嘴里,沒說過氣餒的話。他對自己的身體,也有著清晰的認識。
“從上小學,我就告訴他:你就是不一樣,別人走的時候,你需要跑著去追,別人伸手能夠到,你可能要墊腳。能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草根媽媽有個理念,有些事不用糾結過程,每個人做事的過程不同,不能按著別人的標準來。只要努力付出,達到要求就可以了。
草根媽媽有些“羨慕”如今的小患者,他們有現成的治療方案、輔具可用。十多年前,大家對SMA還很陌生。
依靠輔具,草根看上去沒什么特別。但離開輔具,他只能躺著,連翻身也不行。從最初的站立架、到矯姿推車、電動輪椅和輪椅等,媽媽搜尋、實驗甚至自制一件件“利器”,為草根拓寬生活邊界。
她曾在網上看到一張松緊帶支架的圖片,可以幫助支撐手部力量。如果有了支架,草根下國際象棋時就能更靈活地移動棋子。因為不知道品牌,她把圖片發往澳大利亞、美國、德國等地的親友,還發給做輔具代理的商家,希望幫忙尋找,但半年無果。

輪椅上方的松緊帶支架由草根媽媽制作
最后,她根據結構原理圖,在朋友幫助下,畫出了加工圖紙。再選用輕便、韌度高的炭纖維材料,找商家加工出了支架雛形,又經過打孔、組裝,真的做出了一件實用的支架。加工商家甚至建議她,可以去申請專利,后續再完善。
所做的這些,是為了讓草根更加獨立,“我跟不了他一輩子”。但一路走來,草根媽媽發現,“不是孩子離不開我,而是我離不開他”。作為家長,要在適當的時候放手。
以前,草根在哪一層樓上學,她就永遠待在那一層,和孩子不超過十幾米的距離。現在,她會給孩子空間,如果需要,草根可以通過手機呼叫她。上體育課時,她就坐在操場看臺上,看著同學推著草根去遛彎。同學們知道,推輪椅起步和停下的時候要慢一點、穩一點。
如今,草根12歲了,升入初一,幾乎不用媽媽參與照顧。
草根的手滑到桌子下面,后邊的同學看到,就自然地把他的手抬放到桌上;要換本書了,同學直接把書放到他桌上;講起悄悄話,同學就對草根媽媽說,“阿姨,您走吧”。
目前,草根已經注射了三針治療藥物,他并不十分關注用藥、治療的種種。用媽媽的話說,“孩子很信任我,把命交給我了,讓我來處理。”草根和媽媽有明確的分工,他要做到的是,認真學習,自主做康復。
波波:他們的陪伴點亮了我的人生
經歷過跌跌撞撞,波波常說:“感覺自己比較幸運,有一個能跑能跳還不錯的童年。”
他今年30歲,是一位3型SMA患者,相比于常見且嚴重的1型、2型,這類患者多在出生18個月后到青春期晚期發病。
三歲的時候,波波走著走著“啪”就摔了,當時家人沒太在意,以為可能是缺鈣所致。之后的幾年里,情況沒有好轉,家長帶他跑了不少醫院,醫生診斷不一。13歲開始,波波感到腿部開始沒有力氣。也就在那一年,機能退化嚴重,需要扶著別人才能走路。直到那時,他才被臨床確診患有SMA。
回想起當時,波波感慨“自己一下沒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比起絕望,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終于有大夫告訴我這是什么樣的病了”。但是對家人來說,天一下子塌了。
進入高中,他盡管有家人、同學幫忙,但還是感覺上學好困難,每天都很痛苦。在學校時為了盡可能不麻煩同學,他會算好上廁所的頻次,能憋著就憋著。
因為年少時的自尊心,波波不想讓別人圍著自己轉,更不想父母陪讀。可僅僅讀了半年高中,波波就沒法站立了,生活開始無法自理。思考再三,他選擇輟學回家。
在家的日子里,他摸索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但依然迷茫。家人從小對他的教育是要好好學習,如果不是生病,學生時代的規劃就是上初中、上高中、考大學,將來跟其他普通人一樣。
那時,波波時常會在QQ空間里寫一些消極的文字。這被他的發小看到了,于是,幾乎每條狀態下都有他的評論。
早前因為彼此上了不同的學校,發小和波波淡了聯系,得知他的情況后,發小突然找到他。漸漸地,他還把自己的同學介紹給波波認識,帶他們到家中陪他聊天。“現在我倆的朋友圈高度重合。”波波笑說,“大家關系一直很好,也會定期聚一聚,他們的孩子都叫我伯伯。”
自從坐輪椅之后,波波很少再出門。那之后第一次出遠門,是在2017年,到上海參加SMA病友見面會。恐慌、不安、害怕。許久不接觸陌生人的他對哥哥說:“我能行嗎?”哥哥沒有猶豫:“行,我帶你去。”哥哥請了假,做足了準備,那也是他第一次去上海。

2017年在家人陪同下,波波開始嘗試出門旅行,參觀上海科技館。
見面會上,波波認識了美兒SMA關愛中心的負責人邢煥萍。2018年,邢煥萍知道波波會設計,希望他做一些SMA大會的物料周邊。整個過程中,波波頻頻得到鼓勵,“你做得挺棒的,很不錯。”

2018年SMA大會,波波在工作中
在這之后,邢煥萍向其他人介紹起波波,“這是波波,我們的設計師。”一個“設計師”的名號,讓波波感到了被認同的驚喜。
今年已是波波在美兒工作的第5年,負責微信公號、做圖文設計、剪視頻。他知道,自己跟專業人士相比還有距離,但已慢慢有了自信。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工作幫助到大家,“這也是我存在的價值。”
波波還喜歡挑戰,喜歡自己可以戰勝恐懼的心理,完成挑戰之后收獲的成就感。也是在2018年的SMA大會上,邢煥萍邀請他上臺詩朗誦。以前上學時都沒在大家面前領過獎,波波糾結半天,先答應下來,又給自己做了一通心理建設,“挑戰也是豐富人生,將來我也許還會走向更大的舞臺。”
上臺前緊張到整個人都快窒息。不過朗誦結束,他看到有家長在臺下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我很幸運,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能遇到拉我一把的人。”波波感慨,“他們的陪伴點亮了我的人生。”

2020年波波參加發小婚禮,他說,這些好友都是發小帶給他的。
回想起成長過程,遺憾固然存在。如果沒有得病,波波的人生會有兩種可能。喜歡學習的他,想體驗高中時教師常說的那種大學生活;喜歡集體生活的他,或許還會去當兵。
不過波波還是覺得,人要想開一點,失去一些東西的同時,也獲得了一些東西。
因為這場病,自己有更多時機來思考人生。小時候的他調皮搗蛋,“鬧”得基本全村人都認識他。他開玩笑稱,“感謝這場病讓我沒有誤入歧途。”因為工作,他也結識了很多善良的人。他感嘆,外面世界優秀的人可真多。“盡管會有另一種生活,但我還蠻享受現在的狀態。”
當諾西那生鈉注射液被納入醫保,波波刷了好久好久的視頻。
目前,他的手臂可以搭在電腦鍵盤上,但沒法抬到太高的位置。他感到慶幸,在自己還沒到一個特別差的狀態,可以得到治療。“真的就像做夢一樣,那一段時間處在特別亢奮的狀態,感覺太棒了,真的以后要好好的。”
看到視頻里談判代表說,“再努努力。”波波差點落淚:“突然感到我未來的人生有了方向,不要辜負這些一直在為你努力的人,一定不要消極。往大了說,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而立之年,波波給自己設立的目標很簡單。用上藥,希望幫助更多病友一點一點融入社會,還希望能夠更好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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