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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藝研究|蘇派硯雕與文人基因
原作者:蔡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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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蘇派硯雕的發展脈絡,顧家無疑是很好的切入點。明末清初,顧道人、顧二娘、顧公望,一門三代俱為琢硯能手,且在前人著述中屢經提及,這些資料為我們研究當時蘇州硯雕的真實狀況提供了線索。
清人朱象賢在《偶見聞錄》中說:“吳郡有顧德麟,號顧道人者,讀書未就,工琢硯。凡出其手,無論端溪、龍尾之精工鐫鑿者,即?村常石,隨意鏤刻,亦必有致,自然古雅,名重于世。”由此可知,顧道人原為一介書生,因讀書未成轉而攻硯,屬于文化人進入硯雕領域。
值得注意的是,顧道人采用多種石材制硯,不僅有本地?村石(即蘇州澄泥石),還涉及端石、歙石,可見蘇州硯匠加工外來優質硯材已成常態。這一點,可與顧二娘“非端溪老坑佳石不奏刀”[1] 相印證。盡管此說似有夸張,但顧二娘大量制作端硯是不爭的事實,至今文獻所載顧氏制硯幾乎都是端石。對外來硯石的大量加工,表明在明末清初,蘇州制硯業頗具規模和市場,正是在此前提下,讓顧道人這個讀書人很快完成了角色的轉移。
明代到清初,蘇州制硯業蓬勃興旺。筆者研究蘇派硯雕已有二十年歷程,至今收藏的明代及清初?村硯(即蘇州澄泥石硯)已逾百方。從目前實物看,?村硯在明代及清初的產量,可與端歙鼎足而三,且具有很高的技術品質。

明代蘇州如意池?村硯,相似的硯池也衍生出眾多變化,作者供圖
硯臺在古代文人生活中有非同尋常的地位,不僅是案頭必備的實用器物,同時也成了表征文人身份、寄托文人情感的象征性器物。正因如此,蘇軾、米芾、金農、高鳳翰等文人均有硯癖。江南地區在明清之際乃文士之淵藪,可以想見蘇州當地對硯臺需求之大,要求之高,這也成了催生蘇派硯雕發展的內在動力。
文人對于硯臺的講究,不只材質,也包括外形,因為恰恰外形關乎使用者的審美品位。于是我們看到,蘇州地區很多硯臺款式,是依據文人喜好而設計。

明代蘇州耳杯池硯 作者供圖

書匣樣硯 作者供圖
圖中明代耳杯池?村硯,將耳杯——也就是《蘭亭序》中“流觴曲水”的觴,設計成硯池,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場清流激湍邊詩酒唱酬的千古雅事。另一款書匣樣?村硯,更是直接將文人生活器物直接設計成硯。這兩種硯式,準確無誤都是蘇州硯工的手筆,因為它們絕少出現于其它硯材,所見幾乎都用蘇州?村石制作。比如,天津博物館也收藏一方耳杯硯[2],材質與此相同,只是被標注為澄泥硯。明代,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的?村石素硯,大量取材文人生活,并以線條造型,形態簡約,追求文雅品格,突出書卷氣質,大可投契于文人。可以說,江南文士的審美取向,反向影響著當時制硯者的設計,為蘇派硯雕注入了文人基因。
文人需求固然是左右硯臺風貌的重要因素,但工匠本身素養更是直接決定硯臺品質。我們需要探究蘇派硯雕的制硯主體——那些優秀的硯工,在掌握雕刻技能之外,是否還有更高層面的文化和審美追求,是否真正吸收了江南文化的涵泳滋養?
我們把目光回到顧二娘,朱象賢《偶見聞錄》載,顧二娘常與人講論:“硯系一石琢成,必圓活而肥潤,方見鐫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來面目,琢磨何為?”圓活肥潤,即改變石材天然呆板瘦硬之質感,化硬為柔,從而呈現硯臺新的美感,體現顧二娘對制硯的獨到理解。如此高度凝練和具有創造意味的詞匯,足可說明顧氏非同一般的創作理念和審美思想。

顧二娘款瓜瓞綿綿端硯 首都博物館藏
事實上,顧二娘與文人是有深度溝通的,廣為人知的是她與福建藏硯家們的交往。當時,林佶、余甸、許遇,以及他們子侄輩的林正青、林涪云、許均、黃任等眾多福建文人都有藏硯之癖,而且多人與蘇州顧家直接往來,并且曾寫詩詠贊顧二娘。
除了 “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黃任句)、“誰傾幾滴梨花雨,一灑泉臺顧二娘” (黃任句)這樣廣泛傳播的名句,另有“要他圭角磨礱好,唯有聰明顧二娘”(林涪云句),“伊誰奪得天工巧,剪剡都輸顧二娘”(李鹿山句)等句[3],直接贊美了顧二娘的制硯技藝。林涪云還記述他杏花春燕硯的由來,當時他得一佳石,訪顧二娘于專諸舊里,顧請他書一詩句,隨即在硯背刻“杏花春燕圖”以示酬謝[4]。

顧二娘款雙燕銜花端硯 天津博物館藏
福建藏硯文人們吟詠顧二娘的詩句,既有制硯角度的贊許,也流露出彼此較深的情誼,可見他們與顧二娘交流相當深入。在與這個藏硯群體的互動中,顧二娘一方面輸出自己的制硯理念和專業知識,一方面也接受來自于文人的信息反饋,這無疑是促成雙方各自提升的一個過程。
從個人素養看,顧二娘顯然具有一定文化品位,但她仍應歸類為專職硯工。作為蘇州專業硯工的代表,顧二娘可“與縉紳坐”[5],直接與文人切磋,而江南地區不少文人更是直接參與硯臺的制作。
當時,活躍于江蘇地區的高鳳翰親自操刀制硯,金農則有家奴專事制硯,從兩人各自的生活和交游軌跡看,也可算作江南文人群體。但本文將關注點縮小到吳地范圍的文人制硯,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兩位山水硯的制作者王岫君(也作幼君、岫筠)和周芷巖。

王岫君銘山水端硯(拓片) 天津博物館藏
“吳門顧二娘、王幼君治硯,名聞朝野,信今傳后無疑。”[6] 齊名顧二娘的王岫君,同樣深得江陰文人金捧閶稱許:“國朝斫硯名手,江南首推王岫筠,蓋其雄渾精密,可意會不可言傳也。”[7] 天津博物館收藏岫君款硯臺兩方,均為山水式,依據天然石形,整體琢成山水圖景而不失硯之功能,妙造自然,格調非凡,作者顯然精通畫理,非尋常工匠可比。
康熙二十四年出生的嘉定周芷巖是竹刻大家,但也有多方山水硯傳世,天津博物館收藏兩方芷巖款端硯,分別為藤蘿映月硯和洶濤弱水硯[8]。但技藝尤為精妙的,是民國藏硯大家沈石友舊藏、收錄于《沈氏硯林》的《天風海濤硯》,該硯運刀如筆,處理方式迥異于職業硯工,洋溢濃厚的文人趣味。

沈石友舊藏周芷巖款天風海濤硯,彩圖刊于《古名硯》(日本二玄社,1974年)
明末清初是蘇派硯雕高峰,也成為中國硯雕史的一座豐碑。乾隆以后,蘇州地區琢硯漸趨平淡,但文人玩硯制硯仍有余緒。此時金石之風興盛,硯臺與金石的糅合成為文人新的興趣點。比如太倉陸增祥收藏大量古磚并請人改制為硯,著成《三百磚硯錄》。
同為太倉的王子若,更有兩大系列作品傳世,一是將百漢碑縮臨入硯,二是摹刻《高鳳翰硯史》。王子若并非硯工,而是擅長書畫篆刻的文人,之所以領命兩項關于硯臺的藝術工程,是因硯石載體同樣適合他施展金石技藝。

王子若摹刻《高鳳翰硯史》(內頁拓片)
蘇派硯雕歷史悠久,目前宋代以前制硯圖景尚待細考,但明清時期脈絡已較為明朗。文人筆下的記錄,以及日漸豐碩的實物資料,都充分驗證了工藝美學與文化土壤之間的緊密關聯,說明蘇派硯雕深度注入了文人基因。認識到蘇派硯雕全盛時期的文心內核,對我們今天傳承和發展蘇派硯雕技藝,有著極為重要的借鑒意義。

吳文化博物館《慧石味象》特展
【特展信息】
慧石味象
蘇州澄泥石刻精品展

展覽時間:2021年12月29日—2022年3月6日
展覽地點:吳文化博物館 二樓“吳頌”展廳
注:
[1] 清·徐珂《清稗類鈔》
[2]《天津博物館藏硯》文物出版社,2012年,P187
[3] 清·林在峨《硯史》
[4] 清·林在峨《硯史》
[5] 語出明代王世貞《觚不觚錄》:“今吾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皆比常價再倍,而其人有與縉紳坐者。
[6] 清·阮葵生《茶余客話》
[7]《中國古代手工藝術家志》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P577
[8] 出版于上海博物館《竹素流芳:周顥藝術特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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