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危機在國際上延宕的時間越長，這個國家的內部政治就越是風雨飄搖。烏克蘭的政治精英們完全沒有“先攘外，再安內”的想法，相反，他們更愿意在危機時刻翻舊賬。

權力斗爭永不停歇，這是一個烏克蘭傳統。對于反對派來說——不論是親西方的，還是親俄羅斯的，任何一場地緣對抗（更不必說眼下這一場了）都是他們強化自身存在感和打擊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的大好機會。

在對抗俄羅斯的敘事中，最大的贏家是右翼的“民族愛國者”——從俄羅斯大軍壓境那天起，前總統波羅申科的聲望便再次扶搖直上，目前是澤連斯基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根據最新的民調，波羅申科的個人支持率僅落后總統2-3個百分點，而他領導的“歐洲團結黨”則正在趕超澤連斯基的“人民公仆黨”。

在戰爭陰云的籠罩下，即便一貫看不上波羅申科的人們也不得不承認，要抵抗俄羅斯，烏克蘭可能沒有更好的人選了——畢竟，在2014-2015年的烏東軍事沖突中，是波羅申科領導烏克蘭達至停火的“明斯克協議”。

眼下，波羅申科團隊的策略是，盡其所能地攻擊澤連斯基沒有認真對待“俄羅斯威脅”，同時寄望于得到西方的支持。后者對澤連斯基日益感到不滿，因為他指責他們煽動了緊張局勢卻又不提供足夠的援助。

波羅申科的主要問題來自他執政那五年。其濫權腐敗的形象招致許多烏克蘭人的強烈反感，時至今日，這些人也不打算與他聯手反對澤連斯基。而單打獨斗的話，波羅申科恐怕還是沒有足夠的資源來擊敗執政當局。

烏克蘭危機的升級也激活了烏國內的“親俄派”。一方面，俄羅斯的侵略陰云讓這些親俄黨派看起來比以往更面目可憎；但另一方面，在主要使用俄語的地區，人們對政府日益感到失望——澤連斯基參選時承諾要帶來和平，現在卻陷入與克里姆林宮的全面對抗之中。這種挫折感將來或許會轉化成選票，由此也成為各派別競相籠絡的對象。

“反對派平臺-為了生活”（OPFL）是烏克蘭主要的親俄政黨。在其領導人維克多·梅德韋丘克被軟禁并遭到政府制裁后，該黨領導層加入了由天然氣大亨謝爾蓋·利沃奇金、尤里·博伊科和德米特羅·菲爾塔什組成的派別。而據菲爾塔什最近提出的政治宣言，該派別致力于建設一個中立的、不結盟的烏克蘭，并使之成為俄羅斯和歐洲之間的橋梁，亦即“歐亞大陸的瑞士”。

另一位被危機推到風口浪尖的親俄派政治人物是納什黨的葉夫根·穆拉耶夫。早前，英國外交部稱，克里姆林宮考慮在占領烏克蘭后，扶持穆拉耶夫組建一個傀儡政府。

一直以來，穆拉耶夫被“反對派平臺-為了生活”黨視為危險對手。2018年，俄羅斯曾應該黨的要求對穆拉耶夫實施制裁；而這一次，據傳，菲爾塔什是英國外交部上述說法的幕后推手。在變幻的烏克蘭政治風云中，很難預測這種突如其來的“污名”會對穆拉耶夫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有可能會如“反對派平臺-為了生活”所愿，穆拉耶夫作為激進的親俄分子遭到排擠，反襯出“反對派平臺-為了生活”的溫和中正；也可能正好相反，兩面不受待見的穆拉耶夫借機打造起溫和中間派的人設。

唯一沒有從當前危機中受益的，似乎是前議長德米特羅·拉祖姆科夫。他曾經前途一片大好，但其中庸平和的風格與危機下情緒高漲的政治氛圍實在是格格不入。為今之計，他只能等待：他想要的位子上，現在坐著澤連斯基；而后者已經四面楚歌。

對澤連斯基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危機時刻：每一天的緊張對峙，每一份有關俄羅斯入侵計劃的報告，都是對烏克蘭經濟的又一次打擊——格里夫納（烏克蘭貨幣——譯者注）被削弱，貸款利率被推高，恐慌在公眾中蔓延。澤連斯基不打算坐以待斃——他不是溫順地等待西方救援，而是不斷批評后者，指責他們不作為，要求他們給予切實的援助。

西方威脅俄羅斯動武將招致制裁時，澤連斯基要求他們防患于未然而不是秋后算賬——他擔心2014年那一幕重演，俄羅斯幾乎猝不及防地占領了克里米亞。但當西方媒體認為戰爭迫在眉睫時，他又極力否認，呼吁大家保持冷靜。莫斯科認為與基輔對話已經毫無意義——因為它只是西方的一只傀儡，澤連斯基卻始終堅持要與普京直接對談。

總統在民調中仍然領先，但對手們正在迅速趕超。更糟糕的是，他越是勸民眾鎮定，他們就越是慌張：和蘇聯時期一樣，人們都習慣于認為，當局的保證不過是在證實壞事已經發生。

時局不穩，使得總統的人民公仆黨也動搖起來。最近，該黨的倡議在議會一直無法獲得通過，總統的議會多數實際上已淪為形式。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果澤連斯基對人民公仆黨的議員們施壓，他們很可能會集體“出走”，投奔該黨的前領袖拉祖姆科夫。

外患加劇了澤連斯基的內憂；反之亦然。結果，這位總統成了一位不合時宜的人，不論是對西方還是對俄羅斯來說。西方希望由一位更“靠譜”的領導人取代他——就像波羅申科那樣，他會欣然地聽從他們的警告，感激他們的幫助，并嚴格執行他們制訂的方案。

莫斯科則希望結束烏克蘭長時間的“向西飄移”，其領導人即使不公開親俄（如梅德韋丘克，或博伊科），起碼也得是個溫和派（如拉祖姆科夫）。那樣的話，克里姆林宮就會不遺余力地籠絡他。

澤連斯基可能是個不合時宜的領導人，但今天的烏克蘭恰好是個不合時宜的地方——如果可以，許多人根本不想管它。所以在烏克蘭，澤連斯基仍然是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盡管他似乎已經失去了一切。烏克蘭并不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人們只是本能地拒絕在東西方之間站隊。烏克蘭人認為世界欠他們的，他們也不準備妥協。

澤連斯基可選擇的不多了。或許，他可以一條道走到黑，同時禱告時來運轉、東山再起（至少，反對派不能贏）；又或許，他可以宣布提前大選，進行新一輪的信任公投。但無論如何，作為烏克蘭的領導人，他暫時還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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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斯坦丁·斯科金，是一位居住在莫斯科的獨立記者。他來自烏克蘭的盧甘斯克地區，他關于烏克蘭政治和頓巴斯沖突的文章發表在《外交》雜志、《莫斯科時報》等刊物上。 本文刊于卡內基莫斯科中心網站（2022年2月9日）。“澎湃”經授權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