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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瑟納爾:《苦煉》是一面鏡子,濃縮了人類的處境

作為法蘭西學院350年歷史上的第一位女性“不朽者”,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文字深受自古希臘羅馬以來的歐洲人文主義傳統浸潤,總是迫使讀者放慢速度,否則便無法消化其中的重量與密度。作為她的長篇小說代表作,《苦煉》從醞釀到成書歷時四十余年,主人公澤農一生的上下求索,凝結了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幾代人文主義者對知識和人性的探求。在尤瑟納爾看來,《苦煉》是一面鏡子,通過我們稱之為歷史的一系列事件,濃縮了人類的處境。
近日,《苦煉》譯文新版由上海三聯書店推出。


本報本周封面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1903-1987)
尤瑟納爾原名瑪格麗特·德·克央古爾,1903年出生于布魯塞爾,她的母親是比利時人,父親是法國人。尤瑟納爾的母親在她出生十天后去世,也許在現代心理學看來,母愛的缺失難免會給人留下終生陰影,尤瑟納爾卻坦言自己的情況未見得是一件壞事,因為一般而言母親傾向于引導女孩子扮演傳統所規定的角色。
尤瑟納爾從未接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但她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父親,讓閱讀和旅行成為她真正的學校。米歇爾·德·克央古爾對以積累財富和延續家族姓氏為天職的資產者生活嗤之以鼻,他喜歡冒險,熱衷旅行。他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并不欣賞專門的兒童讀物,更愿意和年幼的女兒一起朗讀阿里斯托芬、但丁、莎士比亞、拉辛、夏多布里昂等經典作家。
瑪格麗特從小立志成為作家。18歲那年,父親出資為她出版了一部題為《幻想之園》的詩劇。為了這本書的出版,瑪格麗特在父親的幫助下起筆名尤瑟納爾。這是一個文字游戲,實際上是將原來姓氏的字母進行重新組合,克央古爾(Crayencour)變成了尤瑟納爾(Yourcenar)。后來,這個筆名在她1947年加入美國籍時正式成為了她的合法姓氏。
早在1920年代前半期,日后的一些作品已經在年輕的瑪格麗特頭腦中漸漸萌芽,正如日后“七星文庫”版尤瑟納爾《小說集》的年表中所言:“作家的相當一部分作品,將在半個多世紀里經歷一系列無法預料的變遷之后,出自十九歲到二十歲之間這些紛亂的夢想里。”后來以《哈德良回憶錄》和《苦煉》為題而問世的兩部小說,正是在這些紛亂的夢想中萌芽。

1968年,《苦煉》出版,立即被公認為當年法國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并以評委會全票通過的殊榮獲得該年度費米娜文學獎。這部小說以16世紀的歐洲為背景,主人公澤農身兼醫生、哲學家、煉金術士幾重身份。《苦煉》的書名就取自歐洲中世紀煉金術的一個術語,指的是將物質放在坩堝中進行煅燒和分離,以提煉出純粹成分的過程,這是整個煉金術的第一步,也是最為艱辛的一個步驟。無論對世界還是對人自身的認識,澤農不甘心接受任何現成的概念,他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用畢生的觀察、實踐和思考來努力獲得接近于真理的知識。
《苦煉》書名的寓意正在于此。澤農身上有著達·芬奇、伊拉斯謨、帕拉塞爾蘇斯等人的影子,他的上下求索濃縮了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這一歷史轉折時期人文主義者對于知識和人性的探求。這部小說從醞釀到成書歷時四十余年,作家漫長的創作過程也堪稱一部人生的煉金術。
1987年12月17日,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緬因州荒山島的一所醫院里去世。深冬時節,在這個遠離歐洲的小島上,沒有家人的陪伴,也沒有媒體的窺探,她孤獨、安詳而驕傲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文學日漸成為一種自給自足的文字游戲,甚至淪為大眾娛樂的20世紀,尤瑟納爾犀利地指出:“當代文學中很少有人關注智慧問題。我們這個時代最敏銳的那些人中,大多數只停留在描繪混亂狀態,超越這一狀態以試圖達到某種智慧,一般說來已不再是現代人的做法。”不同于20世紀這一普遍趨勢,尤瑟納爾的寫作始終著眼于探究與人類生存相關的根本問題。晚年的尤瑟納爾之所以選擇以回憶錄的形式回顧自己的經歷,絲毫不是出于淺薄的自戀,乃是將自己作為一個可供剖析的人類的樣本。
“但愿有神明,讓人的心靈能夠包容一切生命”,尤瑟納爾選擇《苦煉》中的這個句子作為自己的墓志銘,并非偶然。(文 / 段映虹)

譯作選讀
亨利-馬克西米利安·利格爾走走歇歇,行進在前往巴黎的路上。
對于國王與皇帝之間的爭執,他一無所知。他只知道持續了幾個月的和平像一件穿得太久的衣服,已經變得松松垮垮。伐盧瓦的弗朗索瓦仍然覬覦著米蘭地區,就像一個倒霉的情人還在偷窺他的美人兒,這已經是路人皆知的秘密;據可靠的消息,他正在薩伏依公爵的邊境地帶悄悄裝備和集結一支新軍,目的是拾回在帕維亞丟失的馬刺。在亨利-馬克西米利安的腦子里,維吉爾零零碎碎的詩篇與他銀行家父親干巴巴的游記交織在一起,他想象在披著冰雪鎧甲的群山的那一邊,一隊隊騎兵馳向山下的廣闊地帶,那里如夢幻般美麗富饒:棕紅色的平原,白色的羊群在翻騰的泉水邊暢飲,城市像首飾匣一樣精雕細琢,里面充斥著金子、香料和鞣過的皮革,它們富裕如同貨倉,莊嚴如同教堂;雕像遍布花園,珍稀手稿堆滿廳堂;身著綾羅綢緞的女人們對顯赫的軍官青眼相加;食物和放蕩中處處透著考究,真材實料的銀桌子上,馬爾瓦齊葡萄酒在威尼斯玻璃瓶里閃耀著柔光。
幾天前,他毫無遺憾地離開了布魯日的祖宅,拋卻了商人之子的前程。一天晚上,一個自吹查理八世時代曾經在意大利打過仗的瘸腿下士,繪聲繪色地跟他講述自己的戰功,尤其是劫掠城市的時候如何趁機在姑娘們身上揩油,以及順手牽羊拿走成袋的金子。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替這位下士付了酒錢,報答他在小酒館里吹的一席牛皮。回到家中,他心里想,這下子該輪到自己出去見識世界了。讓這位未來的統帥拿不定主意的,是究竟應該加入皇帝的軍隊呢,還是應該為法國國王效力;最終他拋了一枚硬幣來作出決定;皇帝輸了。一個女傭走漏了他準備出發的風聲。亨利-鞠斯特起先狠狠地揍了幾下這個浪子,后來,看見穿著長裙用布條拴著在客廳的地毯上學步的小兒子,他的心又軟了下來,語帶譏誚地祝大兒子跟那些瘋瘋癲癲的法國人一路順風。一部分出于慈父心腸,更多是出于虛榮心,為了顯示自己長袖善舞,他打算在適當的時候寫信給自己在里昂的代理人莫佐先生,讓他向夏博·德·布里翁元帥舉薦這位無法管教的兒子,元帥在利格爾銀行欠了大筆債務。家族柜臺上的塵土粘在腳上,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想抖也抖落不掉,有一位能夠控制食品行情漲落,能夠借貸給王公貴族的父親,非同小可。母親在未來英雄的口袋里裝滿食物,還背地里塞給他一些盤纏。

插圖:選自《東方故事集(插圖本)》上海三聯2021版
亨利-馬克西米利安的父親在德拉努特有一處田莊,亨利路過那里的時候,他的馬已經跛了,他說服總管,換到了銀行家馬廄里最漂亮的一頭牲口。一到圣康坦他就賣掉馬匹,一來這副華麗的鞍韉會讓小酒館里他賬單上的數字變戲法似地往上躥,再說這套過于奢侈的行頭也妨礙他盡情享受闖蕩江湖的樂趣。錢從手指縫里溜走,比原先以為的要快得多。為了節省開銷,他跟趕大車的車夫們一起,在寒磣的小旅店里吃帶哈喇味的肥肉和鷹嘴豆,到了晚上就躺在干草上過夜。這樣節省下來的錢,他卻心甘情愿用來請人在像樣一點的客棧里喝酒,就算輸在牌桌上也在所不惜。時不時,在一個偏遠的農莊,他會碰到一個好心腸的寡婦,既請他吃飯,還請他上床。他不能忘懷文學,他在行囊里裝了幾本羊羔皮封面的小開本書籍,那是從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議事司鐸的書房里拿走的,權當從這位喜好藏書的舅父那里預支的遺產。正午時分,他躺在草地上,馬提阿利斯的一則拉丁文笑話讓他放聲大笑,有時他神思恍惚,一邊憂郁地往水塘里啐口水,一邊遙想某位謹慎乖巧的貴婦,他想摹仿彼特拉克,在十四行詩里向她獻上自己的靈魂和生命。半夢半醒之間,他的鞋子仿佛是刺向天空的教堂鐘樓;高高的燕麥是一隊穿著綠色破衣爛衫的雇傭兵;麗春花則是一位身著縐紗裙的漂亮姑娘。另一些時候,年輕的巨人趴在大地上。要么是一只蒼蠅,要么是村子里教堂洪亮的鐘聲會將他驚醒;帽子歪戴在頭上,麥秸散落在黃頭發里,從側面看去,他的大鼻子在長臉上顯得格外突出,陽光和冷水將他的面孔變成了古銅色,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朝著榮耀快樂地走去。
他跟過路人相互開玩笑,打聽消息。從拉費爾開始,一位朝圣者走在他前面,保持著兩百來米的距離。那人走得很快。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正愁沒有人說話,便加快了步伐。
“到了孔波斯特拉請替我祈禱,”快活的佛蘭德斯人說。
那人答道:“你猜對了,我要去的正是那里。”
他戴著褐色的風帽,轉過頭來,亨利-馬克西米利安認出了澤農。
這是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脖子細長,自從上一年秋天他們在集市上胡鬧以來,他似乎長高了一頭。他英俊的面龐跟往常一樣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步伐中有一種狂野的急促。
“你好啊,表兄!”亨利-馬克西米利安高興地招呼道,“康帕努斯議事司鐸在布魯日等了你整整一個冬天;魯汶的大學校長因你的缺席氣得吹胡子。這會兒你卻出現在一條低洼路拐彎的地方,連我都差點兒認不出來。”
“根特圣巴汶修道院的主教院長幫我找到了一個職位,”澤農謹慎地說,“這樣一來,我不就有了一位可以公開承認的保護人嗎?還是你跟我說說吧,為什么你要在法國的大路上裝叫花子。”
“這件事也許有你的一份功勞,,兩個旅行者中年輕的一個回答道。“我將我父親的柜臺晾在一邊,就像你對待神學院那樣。你離開了大學校長,眼下卻又落到了主教院長手中……”
讀書人說道:“你簡直在開玩笑。我們一開始總得做某個人的奴仆。”“那還不如去扛槍打仗,”亨利-馬克西米利安說。
澤農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
“如果你們父子倆都認為當兵是一樁體面的營生,”他說,“你老爹有足夠的錢給你買下查理皇帝最好的一支雇傭軍。”“假如我父親買一支雇傭軍給我,充其量我也不過像你得到修道院院長給的薪俸一樣開心,”亨利-馬克西米利安反駁道。“再說,只有在法國,人們才知道如何討貴婦的歡心。”
這句玩笑話落了空。未來的軍官停下來向一位農民買了一把櫻桃。兩人在一處斜坡邊上坐下來吃。
亨利-馬克西米利安好奇地打量朝圣者的衣服,說道:“你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傻瓜的樣子。”
“是的,”澤農說,“我厭倦了書本上的糧草。現在我更想拼讀一本移動的書:上面有無數羅馬和阿拉伯數字;字母有時從左寫到右,就像在我們的抄寫人筆下那樣,有時又從右寫到左,就像東方手稿上的文字。上面涂涂改改的地方是鼠疫和戰爭。有些章節還留下血紅的痕跡。到處布滿符號,這里,那里,還有比符號更奇怪的斑點……還有什么衣服更適合走在路上卻不為人知呢?……我的雙腳在世界上游蕩,就像昆蟲在圣詩集上爬行。”
“太好了,”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漫不經心地說。“但你為什么要去孔波斯特拉呢?我想象不出你坐在一群胖修士中間用鼻子哼哼。”

插圖:選自《東方故事集(插圖本)》上海三聯2021版
“呸,”朝圣者說。“我拿這群懶鬼和笨蛋有什么辦法?不過萊昂的雅各比修道院院長喜歡煉金術。他跟議事司鐸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有過書信往來,我們的這位好舅父是個乏味的傻瓜,但稍不留神,他也會去禁區的邊緣冒冒險。另外,圣巴汶的修道院院長也寫信給他,托他向我傳授他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得趕緊,因為他老了。我擔心他快要忘記自己的學問了,快要死了。”
“他會讓你吃生洋蔥,還會熬撒硫磺粉的黃銅湯讓你去撇沫子。多謝了!我打算少花一點錢去換取更好的食物。”
澤農站起來,沒有回答。亨利-馬克西米利安正將最后一口櫻桃核吐到地上:“澤農老兄,和平搖搖欲墜。王公們爭奪地盤,就像醉漢們在酒館里搶奪盤子。這里,普羅旺斯是一塊蜜糕;那里,米蘭地區是一份鰻魚醬。這里面總有一點榮耀的殘渣會落到我的嘴里吧。”
“無聊的虛榮,”年輕的讀書人生硬地說了一句。“難道你還看重這些無稽之談嗎?”
“我十六歲了,”亨利-馬克西米利安說。“再過十五年,看看我是不是有運氣與亞歷山大齊名。再過三十年,人們就會知道我是不是比得上死去的愷撒。難道我會在羊毛街上的店鋪里,靠丈量布匹度過一生嗎?要緊的是成為一個人。”
“我二十歲了,”澤農在計算。“按最好的情況來估計,在這個腦袋變成死人頭之前,我還有五十年時間可以用于求知。亨利兄弟,到普魯塔克的書里去尋找你的野心和英雄吧。對我來說,要緊的是不僅僅成為一個人。”
“我要朝阿爾卑斯山這邊走,”亨利-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呢,”澤農說,“要去比利牛斯山那邊。”
他們不說話了。道路平整,兩旁種著楊樹,將自由世界的一個碎片在他們面前延展開來。權力的冒險家和知識的冒險家并肩走著。
(《苦煉》[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著,段映虹/譯,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2月版)
稿件編輯、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出版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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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尤瑟納爾:《苦煉》是一面鏡子,濃縮了人類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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