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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別靠近這個“瘋女人”
原創 柴柴可夫斯基 第十放映室
時隔兩年,《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終于開播,目前豆瓣評分保持在9.7分。
HBO出品的劇集《我的天才女友》,由意大利神秘作家埃萊娜·費蘭特所著長篇《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編。
原著小說以兩個女孩莉拉和萊農從10歲到66歲的友誼為主線,通過她們的成長史窺見那不勒斯乃至意大利半個多世紀的時代變遷。
這段關于女性友誼的故事看上去十分俗套:
兩個女主,一個尖銳狡猾,充滿魅惑,一個乖巧懂事,善用規則。她們擁有相似的童年,成長于暴戾、混亂、重男輕女的貧窮街區,擁有共同的理想——走出那不勒斯,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她們還上演了愛上同一個渣男尼諾的橋段。
但是這些爛俗的情節并未削弱原著的深刻性。
作者埃萊娜細膩地上描繪了一幅上世紀下半葉意大利南部小城的全景圖,我們看到貧窮和無知怎樣一步步摧毀人的意志和希望,看到莉拉和萊農在既定的命運中掙扎浮沉,跟隨她們走出去的腳步發現整個世界的真相。

在這個神似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主線索之下,《那不勒斯四部曲》俘獲了當代讀者的地方在于它獨特的女性視角——主人公是通過女性經驗進而推演出整個世界的不合理性。
她們經歷的恐怖事件和不公正待遇并不稀奇,上個世紀的余孽至今還在我們生活的環境中反復上演。
稀奇的是莉拉和萊農這對姐妹愛恨交加的關系。
她們相互扶持,相互競爭,乃至惡狠狠地扒開對方的傷口,絕不讓對方向既定的階級、性別結構妥協,最終將女性經驗和女性友誼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上。

這個高度又決定了,她們倆的故事不僅僅是屬于女性的故事,是每個人,不論性別、國別和種族都能共情的抗爭史詩。
電視機第三季改編的是原著第三部中的故事。
原著第三部在整部小說中具有獨特地位,兩個女主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第三部的開始)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莉拉徹底割斷了自己與老城區的聯系,從衣食無憂的闊太太變為一名香腸廠女工。

而萊農則幸運地完成了大學學業,成功發表了第一部小說,并即將與自己未婚夫彼得羅——一位出身高知家庭、前途光明的青年學者——結為夫妻。
新的生活即將開始,但是現實的復雜和混亂遠遠超過了她們的預判。
正如她們復雜的友誼一樣,難以被定義。
01 那不勒斯的陰影
原著第三部名為《離開的,留下的》。
表面上看,萊農離開了那不勒斯,而莉拉留了下來。
萊農憑借第一本小說的暢銷,順利拿到了晉升中產階級的入場券。
相反,莉拉被困在香腸廠,不得抽身。
她不得不忍受每天十幾個小時的枯燥勞作,在大冬天把手浸泡在冰水里,只為拿到一點點可憐的防寒津貼,工廠里的男人隨時隨地調戲女人,老板會把女員工帶到風干室,恩威并施地實行猥褻。

他們有一百種玩弄女人的方法,而你甚至沒法反抗,因為如果你在工廠外受了欺負,這些男人會以把人揍開花的方式保護你。
小小的香腸廠就像整個那不勒斯的縮影:
男人打完女人又會反過來保護她;政治投機者和堅定的革命家在同一戰場,喊著同樣的口號,稱兄道弟。
好的與壞的,丑的與美的,邪惡的與正義的,卑瑣的與高尚的,它們全都混在了一起,讓試圖解開它們的人無從下手。

這樣的混亂無序,莉拉再熟悉不過。
她不就是在這種環境中被榨干了天賦的嗎?
她從小自學讀書寫字,在數學競賽中毫不留情地擊敗了高年級男生,換來的卻是父親從窗戶上把她扔了下去,讓她斷了上學的念想。
她和街區的男孩打架,即便弱小卻不肯退縮,甚至還擁有可以躲避石頭攻擊的超能力。
從沒學過畫畫的莉拉設計出了風靡全城的鞋子,她打造的后現代巨幅海報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她連干壞事都極其有天賦,丈夫教她賣東西如何缺斤短兩,她很快就能發明出操作更簡單、賺錢更多的伎倆。

然而她一旦拒絕與之同流合污,她就會被毒打,她的書被燒毀,她的頭腦也被禁止使用。
久而久之,莉拉變成了一具空殼,她不再是令萊農嘖嘖稱奇的天才女友。最終她在絕望中出軌,私奔,拋下驕傲,淪為一顆不再發光的螺絲釘。
莉拉和萊農恰好是意大利戰后的第一代人,她們經歷了意大利經濟奇跡,親眼見證了意大利從戰敗國變成工業大國,也親歷了經濟發展帶來的一系列惡果——
貧富分化、道德淪喪、精神空虛……
窮人無力改變自己庶民的命運,女人被禁止逾越傳統的社會分工,每個人都在這種環境中被逐漸馴化,天生反骨的人要么死,要么被放逐。

這就是那不勒斯向莉拉和萊農投下的陰影。
當然,還有另一條路,像萊農那樣拼命往上爬。
萊農和彼得羅搬去了大城市,她學著像婆婆阿黛拉那樣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一群體面光鮮的學者、藝術家之間。
這些彬彬有禮的男人們稱贊她的勇氣,贊美她身上的新女性氣質,然而轉頭就會貼上來,要求和她親熱,被拒絕后又惱羞成怒。
萊農想吃避孕藥,卻遭到丈夫的阻攔;想繼續讀書寫作,卻不得不把大多數精力放在養育孩子身上;當她細述自己的精神被禁錮,得到的是丈夫毫無察覺的求歡。

電視劇幾乎百分百還原了這些令人窒息的瞬間。
我們和萊農一起驚恐地發現,過去的噩夢正在從她體內掙扎著冒出來:激憤之下破口而出的那不勒斯方言,走路的姿勢越來越像瘸腿的母親。
最終,萊農發現自己什么都寫不出來。
她也被榨干了。
原來外面的世界并不像莉拉從小期盼的那么美好。
意大利只是一個更大的那不勒斯而已,無論去到哪里,她們似乎永遠都無法擺脫那不勒斯的陰影。
02 與自我的纏斗
有趣的是,莉拉和萊農逐步發現世界真相的過程中,她們的關系也隨著各自對世界和自我的態度發生轉變。

當萊農沉浸在自己的世俗成就中,她對莉拉的敵意就越大,因為莉拉總是那么直接赤裸地對世俗的既定規則表示鄙夷。
當她發現長期浸淫在只會紙上談兵的中產知識分子的舒適圈里,令自己無法寫出真話時,她就越愛莉拉。
因為莉拉永遠那么一針見血,永遠能抽離自己看到事物本質。
萊農需要“竊取”莉拉的才華,才能維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
而對莉拉來說,萊農是她的分身,是她的眼睛,是她放出去的一只風箏。她用萊農給她的友誼填補遺憾,尋找自己沒能闖出去的代償。
同時,萊農也是她的底牌。無論她在那不勒斯發生任何糟糕的事情,她都能放心將心愿托付給萊農,因為萊農擁有穩定富足的生活環境。

這并不是那種常見的溫情脈脈式的“女性友誼”,相反,這段友情里夾雜著私欲,甚至是恨意。但它太特別了,因為她們倆彼此介入地過于深入,以至于這段兩個人的拉鋸戰越來越像是與自我的拉鋸戰。
小說中細微的心理描寫幫助我們看到萊農內心,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與自我的纏斗。
萊農擁有外人看來令人傾羨的身份、地位,但她的體內已經潛藏了兩個自我——
一個自我來自萊農本身,她擅長觀察、偽裝、妥協。很快,她便發現了成為暢銷作家的財富密碼,那就是跟隨潮流,成為婦女解放中的一員。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意大利和全世界其他地方一樣,紅色浪潮席卷全國。隨之而來的是紛紛興起的無產革命、民權運動、恐怖活動、性解放運動……

萊農很快就融入了這種氛圍中。
當她遇到莉拉的老情人尼諾,聽他肆無忌憚地談起莉拉的性生活,還意外撞見了尼諾別的情人和私生子時,她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也許當尼諾跟我說,莉拉在性方面有問題,他就是想告訴我,這種有期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把責任和快感放在一起是不對的,是扭曲的……
抵達那不勒斯時,我帶著一絲驚異,同時也帶著排斥想著,尼諾有那么多人愛,也愛那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認:這有什么錯呢?他和那些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在享受生活。
在她自己出軌尼諾,一心想要離婚時,她用當時正風靡全國的“家庭解體風潮”為自己開脫。
屬于萊農的自我極力想擺脫故鄉在自己身上的階級烙印,她開始追求體面,不由自主地自己的私欲套上一層冠冕堂皇的外衣。

另一個自我被莉拉掌控。這個有超能力的女人擁有看穿一切事物的本質,她強迫萊農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自私,逼她承認自己虛偽、媚上。
這個自我很清楚,在那不勒斯,人們習慣了貧窮,習慣了被奴役,習慣了被不公平的對待,他們擺脫困境的方式就是努力融入強者,成為他們的附庸,以換取一點點庇蔭。
萊農雖然離開了那不勒斯,但她拼命跨越階級,融入中產社交圈的一系列行為,和家鄉那些她鄙視的人并無二致。
萊農害怕莉拉代表的自我占了上風,除了嫉妒,還有恐懼。
看清這個丑惡世界的運轉邏輯固然天才,但以肉體凡胎與強者抗爭,妄圖打破階級而非跨越階級,其結果顯然是毀滅性的。

萊農對莉拉的恐懼正來源于此。
譬如她發現生育的確如莉拉所說,會讓女人痛苦、備受折磨;
她發現把自己從小經歷的痛苦公之于眾,除了得到文藝界零星的贊揚,對社會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效用;
她發現這個世界對女性的剝削并未隨著她階級地位的上升而消失,相反,它們換了一副更加文明、更具蠱惑力的面孔,企圖困住女性/人的自我發展。
每當莉拉戳破這些真相,萊農總會流露出對莉拉莫名的厭煩和恐懼。她恐懼自己的知識分子尊嚴顏面掃地,恐懼承認了這一切會讓自己辛苦維系的安穩生活連同文藝界的贊揚一起毀于一旦。

當然,在莉拉“陰魂不散”的追逼下,萊農還是沒能躲過對自我靈魂的拷問。最終,她不無悲傷地承認:
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斗爭。
萊農最終承認,自己終生追求的體面生活以及性別解放的背后,是被粉飾過的太平。
哪怕她一刻不停地學習,往上爬,那不勒斯烙印在她們生命里的暴力,那些從小就對她們露出猙獰面孔的人性丑惡,依舊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從來沒有。
她順應了時代潮流,做一個夸夸其談的知識分子,到頭來還是一邊寫著女權文章,一邊做尼諾的情婦,靠他的津貼過活。
多么諷刺。

03 反抗的終點在哪?
莉拉從來沒有放棄過與黑暗斗爭。
莉拉的天才之處在于她無需走出那不勒斯,她無需借助任何外來的理論支撐或是外人引導,她那強大的自我意識是與生俱來的,她僅僅通過自身經驗就可以準確判斷出這個既有世界的諸多不合理之處,并且不肯屈服。

在一場左翼學生舉行的政治集會中,她幾乎一針見血地指出學生運動的幼稚和脫離實際之處,令在場所有人大為所動。盡管她只上到了小學五年級,而現場有眾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

因此,在那不勒斯,人們把莉拉當做“魔女”,認為她充滿邪惡的力量,這股力量使她不像一個“女人”,甚至不像一個“人”。
其實,莉拉恰恰希望活得像個人,才會成為異類,成為“瘋女人”。

她以驚人的近乎本能的力量對抗著企圖毀滅她的一切,無論是疾病,還是無知的男人,還是罪惡的法西斯分子。
她沒有書本的指引,沒有參與過進步運動,更不可能追隨革命口號去過一種“更女權”的生活。但莉拉卻保存了最珍貴的東西,即真誠。
她對自己真誠,于是以肉身之軀與那些企圖奴役她的人戰斗;
她對萊農真誠,于是對萊農說了實話——在巨大的個人創傷和結構性問題面前,她懷疑文學的社會價值,從而消解了萊農個人奮斗中很大一部分的意義;

甚至,她對生活在那不勒斯的親友們——那些人里的大多數都是迫不得已的墻頭草或是碌碌無為的看客們——也懷抱著真心。
莉拉與萊農一生爭斗不休,最終為何以萊農承認自己的“失敗”而告終?
因為莉拉讓她看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個人奮斗,還有更廣闊的價值和意義值得追尋。
她曾經受過弱者之痛,卻沒有皈依強者,而是保留了這份脆弱感。這使她始終敏感,充滿悲憫,見到弱者就忍不住拉上一把。
這種對弱者推己及人的關愛和共情,是萊農究其一生難以企及的高度,恐怕也是作者想要真正贊揚的女性主義。
她生命的后半程不再囿于個人利益的斗爭,她的反抗譜系不再僅限于性別、家庭、婚姻,她利用編程技術找到了一種能讓世界的碎片重新拼貼在一起的方式。
但現實往往是殘酷的。萊農躲在象牙塔里保全了自己,莉拉走出了個人的世界,她沿著傷口將自己撕得粉碎,卻沒有力氣像拉回執迷不悟的萊農那樣,把自己一片一片拼回去。

這正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好的地方,它足夠誠實——
真實的生活和小說不一樣,過去的生活沒有凸現出來,而是陷于黑暗。
在小說最后,作者平靜地寫道。
真誠、無私、抗爭,這些最美好的詞語,成為莉拉的墓志銘。
但幸好有莉拉。
這個跳出了女性敘事模板的主人翁,留給了她的朋友萊農最后一件禮物。
她抹去了自己在世上的一切痕跡,除了在萊農體內的那個她。
當萊農終于承認了自己的脆弱,承認自己的成功是一場庸俗的階級跨越,承認她們在乎的故鄉從來就沒有變好,承認“整個地球都是一個巨大的炭坑”時。
她與莉拉的感情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這光亮并不能幫我們照亮通往出口的方向。
但是它幫我們睜開了恐懼的雙眼,直視眼前的黑暗。
原標題:《千萬別靠近這個「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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